35 【一更】

【一更 】

裝着玉米面餅子的籃子裏，還放着三十幾個小油紙包，每個油紙包裏都添了六小塊雞蛋糕，由三個方形的切割而成。

下鄉講究雙數吉利，但“四”又諧音“死”，因此送禮時一般不擇四數字。但兩個雞蛋糕又太少了，六個雞蛋糕又太多，只能折了個中，三塊分別切半湊了六個數字。

還多虧之前開出來的【徐福記雞蛋糕*6斤】，不然短時間內，她還真的就沒法子一下湊出這麽大的數目來。

“你是……來找人的？”革委會門口站着一個紅袖章青年，扛着一個金屬鐵棍，眉清目秀的，看起來十來歲，精神得很。

他有些驚訝，畢竟這裏可不是什麽普通地方，除了他們這些進步青年，便是罪大惡極的黑五類了，但這小姑娘看起來穿得一般，又小巧玲珑的，啥類也不像啊！

“我是來找人的，我們大隊長是謝為民。”謝大隊長昨天已經在這邊打點好了，說是只要報他的名字就成。

果然，謝為民三個字一出，那青年面上便表露了些了然之色，看像林彤的眼神中也帶上了許多同情和憐憫。

“你就是那個被剝削的小姑娘？唉，要懂得争取奮鬥，吸收先進思想，黨會領導我們不斷前進的。”

那青年一邊帶着她進去，一邊慷慨激昂地義憤填庸開口，聲音中滿是說教的意味。

林彤乖乖巧巧地應了，她知道，無論如何，他是好心想要幫她。

“謝謝您，我明白的，我會下定決心跟黨走，遵循主席的號召，女性能頂半邊天，積極向上，堅決反抗惡勢力，與之不懈鬥争！”

這些套話，林彤也是張口就來，說起來輕車熟路，莫名地給人許多信服力。

“這就對了！”那青年這才一臉“孺子可教也”，滿意地點了點頭。

他又傳播了社會主義的知識，再次拯救了一只迷途的羔羊呢！真是驕傲！

“對了，哥，這是家裏做的一點兒雞蛋糕，您收下！真的萬分感謝您的幫助！”林彤從籃子裏撿了一個油紙包，塞到了他懷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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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青年先是驚訝，而後連連推拒：“不不不，這哪兒行呢？不收人民群衆一針一線，那是我們革委會行事的準則。”

他一臉堅決。

“這不一樣，主席都說了，工人階級和農民階級是兄弟姐妹，你們這些先進知識青年，那就是我哥，妹妹給哥哥做點吃的，又不是送禮物，怎麽就不能收下了？”

林彤臉上仍是挂着甜甜蜜蜜的笑，故意做出一副受傷的姿态，道：“哥你不都說了，要時刻遵循主席的指示，跟着黨走嗎？”

紅袖章青年：“……”聽起來似乎蠻有道理的樣子，但卻總是感覺怪怪的呢。

不論怪不怪，說不過林彤的他糊裏糊塗地就收下了那油紙包，等把她送到大樓裏面時，仍然有些回不過神來。

這小姑娘，嘴真是太巧了，咋比他還會說呢？平時的教育課都白上了，還得努力加油背誦語錄，多看紅寶書啊！

他一個進步知識青年，居然被一個小姑娘給比下去了！可不得多花點功夫？

那紅袖章青年暗暗下了決心。

進了革委會，林彤倒是沒急着先找小黑屋，而是通過詢問找到了這裏的辦公室。

本來以她最初的想法，和革委會這邊的交集是越少越好的，最好是林奶進來之後，便再也不要有任何的見面。

但事有意外，醫院趙明誠那裏給了她幾張大團結，她算是承了這一份情誼。又因為想要将林大寶他們徹底釘在這裏，她不得不又來了一趟。

走過走廊，林彤心中有幾分複雜，但等進了辦公室之後，面上便只剩下了純粹的感激。

“你是……林家的林彤？”說來也是巧，今兒個正是趙明誠值班，他一眼就認出了林彤的身份來，含着幾分訝異。

畢竟，一個十二歲頭上綁着層層紗布的姑娘，實在是太好認了。

林彤跨過了門檻，環視了一圈，紅着眼滿懷感恩。

旁邊的幹事們也紛紛好奇地伸頭看她，目光各異。

林彤沒受到絲毫影響，而是感激地上前和趙明誠寒暄了幾句，又将籃子裏的油紙包全數放到了桌子上。

得知她的來意，趙明誠又安慰了幾句，便給她指了去小黑屋的路。

“這是這小姑娘送來的禮物，啥東西？”林彤的身影剛消失在走廊那邊，便有一個活潑好動的少年竄了過去，拿了一個油紙包拆了開來。

這可是送給他們的道謝的東西，用那小姑娘的話說，都是她一點一點精心手工做的，裏面凝聚了濃濃的感恩情誼。

聽說過送小紅旗的，聽說過送感謝信的，這送自己做的油紙包的吃食，還是開天辟地頭一遭。

油紙包被拆開，六小塊雞蛋糕出現在衆人面前。

“切，這也太小了吧，四個還沒有供銷社的一個雞蛋糕大。”坐得最近的一個少年伸頭看了眼，下意識吐槽了一句。

趙明誠立馬噴了回去：“不會說話就別說話，人家小姑娘把自家最珍貴的東西都送來了，你還挑三揀四啥？”

他這話一落，辦公室裏倒是一片寂靜，半晌，才有人低低說了一句：“這是……感激我們的？因為……我們幫了她？”

“是啊。”有人應了一聲，看向油紙包的眼神有些複雜。

有些感動，更多的還是內心充盈的蓬勃的力量。都是半大的小子，正是熱血上頭的時候，巴不得做出點大事來，最希望的不過就是得到別人的認可。

對城裏條件好的，這丁點兒的雞蛋糕是不算什麽，可那種被需要、被感激、被珍視的情感剎那間湧過來，卻讓人心頭暖暖的，眼睛都忍不住有點濕。

辦公室裏的每個青年都拿了一份，桌子上還剩下一小半，也被他們分給了當時去林家卻不在辦公室的成員們。

他們握着那小小的一個油紙包，心中均是思緒萬千。

趙明誠拆開嘗了一塊，濃濃的雞蛋香味萦繞在唇齒之間，細膩入口即化，還有着淡淡的甜味，想來放了不少糖。

他忍不住鼻子酸酸澀澀的，有一種莫名的驕傲感和使命感，擦了把眼睛，心中暗暗做下了決定，若是之後還遇到了這小姑娘，一定要多多照應點。

多好的小姑娘啊！難怪人家生産大隊的隊員們都那麽幫襯她說話。

越是往裏面走，光亮越少，給人一種壓抑悶沉沉的感覺。

林彤挎着小籃子，穿過了密密麻麻擠在一起的小黑屋，終于站在了林奶那間房的門前。

“姐！姐！你是來帶我們出去的嗎？”

“妹，我知道錯了，我真的知道錯了，你帶我們出去吧！求你了！求你了！”

林家的寶妮們本都一臉頹廢地蜷縮在角落，看見林彤的身影忽然出現時，先是怔楞，而後是無與倫比的激動。

一個個地擠到了門前，面容扭曲猙獰，聲音沙啞，卻是親熱地宛若兩人。

“姐姐妹妹”都一股腦兒的喊上了，半點看不出曾經那居高臨下辱罵“賤骨頭”“一窩子爛貨”的姿态。

林彤平靜地看着她們，半晌，才輕輕笑了一聲，搖搖頭，只慢吞吞地吐出一個字：“不。”

我不是來拯救你們的，我是來把你們徹底推向深淵的。

一個字宣判了死刑，林家寶妮們哭得鼻涕眼淚一大把，滿臉頹喪與落魄，捂着臉大聲哭泣：“我知道錯了，真的知道錯了……”

眼淚和鼻涕糊在一起，黏在髒兮兮的手上，紅腫的眼睛下，濃濃的黑眼圈完全遮掩不住。各種血痕虬虬結，有的已經鼓膿，看起來極為可怖。

林家寶妮們因為歲數小，所以還能暢暢快快地哭出來，林奶和林大伯娘他們，卻是用一種萬分複雜的眼神瞧她，裏面凝結着許多旁人看不懂的意味。

幾天磋磨，脫胎換骨。就連往日最會鬧騰的林二伯娘，在棍棒加貫耳教育的雙方加持下，也安靜了很多。

林奶的聲音還是略顯冷淡，渾濁的眸子擡眼看她：“你怎麽來了？”

此刻她的語氣竟是驚人的平靜，林彤很難想到，原來有一天，她還能和平地坐下來，和林奶來一場安靜的談話。

她把挎籃遞了進去，将滴了香油的玉米面餅子塞給了林家衆人，甚至順便塞了一起批-鬥住在隔壁的那兩個老人幾個。

她拿着空蕩蕩的挎籃，和被暫時帶出來的林奶一起，坐到了小黑屋外面的兩個凳子上。

“前幾天是第一次批-鬥，還有兩次批-鬥之後，你們就要被下放農場了。”林彤垂着眸。

林奶咀嚼着玉米面窩窩頭，沒說話。

林彤輕笑了一聲，又擡眼道：“奶，你知道嗎，農場那邊的條件特別惡劣，全是各種風沙，土地種不出糧食，光兩個老人根本無法生存。”

林奶的面色稍動，渾濁的眼中有光一閃而逝。

她剛要繼續開口說什麽，林彤已然起身離開。帶着紅袖章的少年将她重新關進了那暗無天日的小黑屋裏，她們還将絕望地等待着剩下的兩次批·鬥和下放農場的結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