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8 紋以玫瑰

紋以玫瑰

冉斯念不知道那樣的黑暗持續了多久。他的耳鼻眼都被束縛,于是他只能張嘴呼吸,空氣又是鹹澀的。

他也不知道身上的灼痛持續了多久。

人在被剝奪一切感官的情況下,感受不到時間的流動。那是最可怕的酷刑。他覺得生命像是破了洞的沙漏,不斷地往外流,他看不見究竟還剩多少沙。

但最可怕的不是這個。

如果只是單純地被綁架,至少當事人還有一絲希望,覺得有人能來救自己。

可冉斯念只有滿腔的絕望。

他醒了又睡,睡了又被劇痛震醒,也許是有誰拿刀往他身上捅,他能感受到鮮血一直往下流,失血過多的眩暈感讓他反胃。這時他才意識到,他一直沒有進食,也沒有沾水。

冉斯念的嘴唇幹得裂開,冬日的嚴寒叫這座地牢更加陰森可怖。

所有的傷都避開了要害,只是想要他疼。

不知這種恐怖延伸到了何時,他只知道,他耳朵上的耳塞終于被取下。過長時間的寂靜,甚至讓他的聽力放大到了無限。

吳承笑道:“冉斯念,你已經沒有利用價值了。你說,我為什麽要留着你呢?”

吳承明明往他嘴裏塞了東西,明明知道他無法開口說話,卻還是一遍遍地逼問他。

“從那時候開始……你就不應該和我去王哥的店。”他說着撕下了冉斯念眼睛上的黑布,“可如果不是你太天真,我也不會光用這麽簡單的手段,就将你騙到手了。”

“而且,你居然對套話沒有絲毫的敏銳感。”

是教室門前的那段對話。那段讓他覺得莫名其妙的“平安夜快樂”。

“其實我們早就摸透了你家人的行蹤。但凡事講究一個十全十美,還是聽你親口說出,更有實感。”

所以他才會問,不和他一起去王哥的店,是因為父母,還是因為他哥。

是為了在他身邊的警備降到最低時出手。

而冉斯念天真地給了他一個正确答案。

“可沒想到……”冉斯念聽到他說,“冉家的人,也一樣無情。”

可,為什麽呢。

他和所有的家人,都沒有太大的交集。和他相處時間最長的是謝琴,但謝琴時常日夜颠倒;其次是冉休,但冉休又是青年才俊,每日跟着他爸滿世界地跑……

可為什麽,冉斯念有很強的沖動。他要反駁。

他又突然想起了李叔。

如果說他今天死在這裏,那麽李叔呢?

幾十年前,有他爸為他伸冤,那麽今天呢?他死了,又有誰能記得他?

——嘭!

“少爺!”有人站在遠處,慌張地喊道,“外面!外面來人了!”

“什麽?”吳承起身,“怎麽會這樣?”

“我也不……呃!”

接着是人倒在地上的聲音。

“該死!”吳承低罵一聲,“哪個狗艹的玩意暴露位置了?”

“吳少,可別罵你自己。”

冉斯念聽出,那是冉休的聲音。

卻是他從未見過的無情。

男人身着黑色夾克,緊身褲襯得他兩腿修長。那雙與他一模一樣的桃花眼,像是在冰泉上燃燒的焰火,危險、冷酷。

而他手裏的槍,提早吹響了勝利的號角。

吳承:“什麽?”

冉休拍了拍身上的灰:“可惜啊,驕傲自滿的人總會在最後關頭犯錯——”

是剛才發出的信息!

本應直達吳家大本營的信息,由于是臨時發件,反追蹤系統未完善,才被冉家半路攔截。一路飙車趕過來的冉休,在父親的指示下,終于是找準了位置。

但其實沒那麽幸運。他們不知道用了多少技術人員,查了多少個監控……可吳家的一切都做得太好。只有意料之外的安排,才有可能出纰漏。

冉休衣服上濺滿了血,他眼神冷酷,卻眉眼彎彎,笑得燦爛:

“游戲結束。”

冉斯念看見了他哥,但他依舊待在原地。

他知道自己獲救的結局。

是啊,不是每個英雄故事都會有這樣的結局嗎?

毫無懸念的,壞人得到懲治,好人勝利,人質歡天喜地地被救出,感動流涕。

可他卻始終陰沉着臉。

——只有自己最最無能。

“小念?”冉休收起了那副笑臉,皺緊眉頭,疾步走到他面前,給他解開了繩子。

冉休看見他身上的傷口,又倒吸一口涼氣,立刻蹲下,雙手顫抖着虛環在他身邊。他本已脫下外套,想蓋在冉斯念身上,卻又因為少年過重的傷勢而難以下手,怕造成二次感染。

“小念,對不起……剛才那些,都是為了拖延時間……”

“嗯,我知道。”

冉斯念看見冉休朝他伸出手來,但他無動于衷。他對冉休說:“李叔死了。”

冉休沉默地點了點頭。

看來,已經去那裏找過一遍了。

無數武裝齊全的人沖進地下室,将一衆馬仔按倒在地,铐上手铐。冉斯念能聽見不絕于耳的慘叫,鐵鏈相互碰撞的聲音,以及所謂英雄的歡呼聲。

“快起來,地上涼。”

“哥。”

冉休愣住了:“嗯?”

冉斯念低頭:“……沒事。”

冉休嘆了口氣,說:“吳家從前在香港那邊,做不幹淨的生意。後來去做娛樂業,洗.錢。但他們已經暗地裏做掉不少人,還意圖滅掉燃文。爸剛才用那點時間……”

“哥,沒事。”

冉斯念将自己要說的話咽回了肚子裏。

他向來懂事,他明白,如果那時候冉休或者他爸有任何的心軟,有任何一刻答應他們的條件,都不可能争取到這麽多時間。

地下室的水嘀嗒作響。

他明白的。

冉斯念掙紮着要站起來,無視了冉休的幫助。但每動一下,身上的傷口便會被再次撕裂。

他需要被人扶起來,需要,可他拒絕一切的幫助。

他要親自嘗盡無能的痛苦。

冉斯念的身上不知多少道刀痕、鞭痕,還有後背的重度燒傷,觸目驚心。有些傷口已經發炎,反複的撕裂更是讓他整個人都狼狽不堪——

咚!

他再次頭重腳輕地跌倒在原地,眼冒金星。

嚴冬雖減小了傷口惡性感染的可能,卻叫他冷得直打顫。冉斯念發着高燒,意識模糊地用手撐着地面,沒等他站起來,腳下一滑,又再次摔倒在了地上。

“小念,哥哥來……”

“不!”

站起來。我要站起來。

我不恨任何比我優秀的人,不恨。我只怪自己太無能。

我不僅兌現不了一個簡單的承諾,保護不了想保護的人。

連自己都保護不了。

甚至要別人用死亡來保護自己。

我有什麽資格去愛他?

冉斯念沒有任何怨言。不知第幾次的嘗試過後,他終于站起來,和冉休對視着,他的眼神堅定、冷酷,像是一頭浴血奮戰的野狼。

他将過去的自己,殺死在了那裏。

冉休嘆了口氣,不知冉斯念究竟在堅持什麽,卻大概能明白他的感受。所以冉休沒有扶他,一路上讓冉斯念挺直腰杆,走在他的身邊。

外面的天是黑的,不時傳來幾聲蟲鳴。風抄起遲落的葉,将它們趕回泥土,好讓冬天更加荒蕪。

冉休讓冉斯念上了車,冉斯念照做。他坐進車裏,家庭醫生立刻給他做了簡單處理,但細致的處理還要去醫院,況且冉斯念還發着燒。

他明明疼得直冒冷汗,卻始終不吭一聲。

但冉斯念忽然想起了什麽。

他說:“哥,現在幾點了?”

冉休坐在副駕駛,看了眼手機:“淩晨四點半,怎麽了?”

“今天是幾號?”

“12月25日啊。”

冉斯念用盡氣力道:“去東郊。”

冉休意外地沒有追問他為什麽。

也許是因為,冉休剛要開口的時候,便看見了冉斯念的眼睛。那是一雙布滿紅血絲的眼睛,裏面有太複雜的東西。有後悔,有愧疚,有無奈,也有悲憤。

可沒有一個詞能形容少年的神态。

他只是告訴冉休,去東郊。

“好,那就去。”冉休說。

司機将車子開得很快,冉斯念緊張地注視着那個熟悉的後巷口,沒有人。

所以他不得不指揮司機,往前門開。

“我不在的時候,你去這裏?”

冉斯念說:“去過。”

冉休嘆道:“紀晚那臭小子又……王哥不是什麽好惹的。這次綁架,他或多或少有參與,但只是當個中間人。”

冉斯念點點頭。

可如果我不去王哥那裏,我就不會遇見Ruby。

冉斯念勉強披上了外套,他不管傷口,不管綻開的皮肉與布料摩擦的痛苦。

他什麽也沒有想,他只想要迫切地見到他想要見的人。

他想說,我沒有毀約,我只是……只是出了一點小意外。你會理解的,你會理解的……

我從沒想過我要付出的代價有多大,但我只想帶你回家。你可以繼續上學,可以看書,寫作,以後前程似錦。

到你長大了的時候,我要說愛你。

冉休說什麽也不會讓冉斯念獨自行動,于是他留了人在車裏,裝好追蹤系統,再叫了幾個保镖候命,才陪着冉斯念一起走進去。

能來這種地方,無非是幹那些事。

但冉休沒有問冉斯念這個問題。

因為他知道的,冉斯念萬事都有分寸。他比冉斯念大9歲,他從小受到的是父親冉英華最嚴格的教育,最殘酷的訓練。要有靈活的頭腦,也要有強健的體魄。

也要懂得如何狠心,如何狡詐。

生意場上,最忌天真善良。

他知道父親冉英華其實也于心有愧。因為他身為冉家的長子,沒有真正度過一個快樂的童年。反倒是在他最無邪的年紀,看透了世間的醜陋。

所以,當冉斯念出生時,冉英華對他說:

“你要讓你弟弟永遠快樂。”

“永遠天真。”

冉斯念沒有拿過槍,沒有被逼迫着取得最頂尖的成績,沒有被迫看那些見不得人的買賣。

他們平日的生活都很低調,謝琴不再到前線掌管要事,孩子的身邊也沒有專門請保镖保護。沒有請家庭教師,而是把他放在群體中學習,讓他盡力享受到一個普通孩子的生活。

這是最初的期望。

因為所有人都期盼冉斯念變成一個普通的,也許不那麽優秀,卻始終天真快樂的孩子。

冉休想到這裏,心痛不已。

他知道,在冉斯念自己站起來的那一刻,他身上就有什麽東西改變了。

“哎喲,冉二少——還有大少爺!稀客,稀客啊!”

王哥依舊從黑暗的過道中緩緩走出,殷勤地笑着。

冉斯念開口說:“我找Ruby。”

“Ruby?”王哥一副很驚訝的樣子,“可二少您是金主,您要找的話,和他應當有聯系?”

冉休以再複雜不過的眼神,注視着冉斯念:

……什麽,我弟弟,學會包養鴨子了。

他才多大?他才多大?他今年十六歲半,還沒成年!

小念不會做這種事情的。

可問題是開房都開過了,聽這語氣,還不止一次!

倆年輕氣盛的年輕人,一起脫了衣服,躺床上幹啥?這還能是幹啥!

難不成夫夫并排并,講睡前故事啊?!

……某種程度上,冉休十分懂他的親弟弟。

冉斯念強忍傷口的灼痛與高燒的暈眩:“我要見他。”

“這……不太好……”

“我說我要見他。”冉斯念冷冷地道。

“好吧,好吧。”王哥無奈地聳聳肩,“這可是你說的,二少。”

王哥領着他們往前走,那一片是KTV包廂,冉斯念曾去過。聖誕節,自然有不少纨绔少爺來這兒尋歡作樂,因此歌聲此起彼伏。

你要等着我……你會沒事的……

我只是,出了一點小意外。

冉斯念甚至在想象,如果一會兒Ruby見到他身上的傷口,他要如何解釋,又要如何安慰他……

“到了。”王哥在其中一個包廂門口停下。

冉斯念在那金碧輝煌的門前站定,伸出手握住門把手。

忽然間,他聽到了什麽不對勁的聲音。

這一片包廂的唱歌聲較輕,隔音又不是很好,走過有些包廂時,甚至能聽到裏面嘻嘻哈哈的說話聲。

那種聲音,一點一點挑逗着他的神經,叫他兩眼發紅。

他能确信那聲音是Ruby的。

“呃啊!嗚嗚……啊……”

聲音是那樣的誘人,那樣的青澀。

冉斯念愣在了原地。

王哥說:“二少?哦,我們這邊好歹也是鴨店……雖然您說過,在您包養期間不能碰他,但如果是他自願接待客人……”

冉斯念艱難地開口:“你說,他自願?”

“是啊。這小孩脾氣挺怪。今天傍晚忽然跑到後巷,被領班抓回來訓了一頓,後來就說他想去包廂伺候別人,還很任性地跟我講,說越有錢越好……”

冉斯念不信。他不信,他怎麽可能信。

于是還沒等冉休阻止他,包廂的門就已經被他拉開。

冉斯念想,是不是因為自己今天發了燒,才會出現幻覺。

是不是今天發生的一切,都是一場夢。

他拖着一身的病痛,殺死了他的天真,在他的神面前忏悔。

可當他打開門,他看見他的神在地獄裏大笑,毫無痛苦之色,享受而又浪蕩。

他的神一點點地被玷污,一點點地被釘上十字架。

——冉斯念關上了門。

就在那一刻,他不願去打擾他的神。他寧願相信自己什麽也沒看到。

他們不知道。他們互相背叛了彼此,互相殺死了對方最純真的少年時代。

“想起來了?”冉休終于坐正了,正經地看着他弟弟。

冉斯念沉默了許久,點了點頭。

他仿佛還能感受到自己蝴蝶骨上的灼傷。那塊皮肉上留下了無法抹去的傷疤,所以他在那裏紋了一朵玫瑰。

焦黑的玫瑰。

而他不會讓任何身下的人看到這朵玫瑰。

冉斯念從床上爬起來,他随意找了一件睡衣披上,走出了卧室,轉身上了樓梯,不管冉休在後邊如何喚他。

十六年。

每當他要忘記的時候,他背上的那朵玫瑰依舊刺眼。

冉斯念一步一步地走着,在其中一個房間前站定。那扇門顯然很久都沒打開過了。他從一旁的抽屜裏,拿出一把幾乎要生鏽的鑰匙。

咔啦。

門應聲而開。

冉斯念按下電燈開關,照亮了整個房間。

這是一間書房——簡直稱得上是個小型圖書館。

所有的書架高度都不超過一米八,方便随時取閱書籍。所有的書按作者分,再按創作時間細分。古今中外,一應俱全。

房間的中央,是一個雙人沙發,一把椅子和一張書桌。

書桌的一角放着發黃的空白稿紙,鋼筆,還有一個老舊的玻璃花瓶。

——裏面插着一支鮮紅的永生玫瑰。

我早就準備好。成為你的愛人,成為你筆下每一個浪漫。

冉斯念說:“一切,是不是還不算太晚。”

多年再見,依舊不可救藥地一見傾心。

宿聞啊。

二更~

綁架本就不打算細寫,所以節奏就快了一些,希望不要深究TT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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