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4 那個真相

那個真相

華中的冬天寒浸浸的，數十年如一日地不招人喜歡，楚詞裹着厚厚的羽絨服躲在車裏，百無聊賴地看着窗外。

這城市的冬天真是冷，換做從前，他不會喜歡這樣的城市，現在卻覺得這城市十分可愛。這是他與葉靖華相遇的城市，中間因他們的戀情不被公立醫院容忍被迫離開，又因為俗世的寬容和葉靖華高超的醫術而回來，讓這最初成為最終的歸宿。

算一算，竟然已經二十多年過去了，他已經是個五十歲的老人了。

時光如水。

寒雨陣陣，漸漸變成雪花落下時，副駕的車門被打來了，一股寒氣裹着葉靖華進來，他收起手上的傘皺眉道：“這麽冷的天，怎麽還來？”

楚詞莞爾，“葉主任，您這是言傳身教什麽叫好心當作驢肝肺麽？我還不是心疼某個人快六十歲的高齡了還被拉來徹夜做手術，擔心他沒能休息？數九嚴寒，你的言語猶勝雨凝霜雪，當真叫人好生難受~”

一邊說着好生難受，一邊語調上揚，分明就是捉弄人的樣子。

葉靖華不禁也笑了，将暖氣調高些，免得身上的寒氣冷着他，解釋道：“那是別人。我長年幹外科，手術臺一站就是二十幾個小時，你一個三十年不運動的宅男，體質跟我能比麽？待會兒又感冒了，心疼的還不是我？”

“哇~”楚詞一邊誇張地表示不滿，一邊小心地發動車子。“葉醫生，你這是人身攻擊！代表所有宅男讨伐你！”

“鎮壓之。”葉靖華面不改色地抛出一句。

若不是他在還車，葉靖華便要揉揉他的發。而他雖然沒有揉，但楚詞也忍不住笑了。

這時不時地打機鋒，也是年輕時養出的習慣，或者說，是葉靖華縱容出的。好像是做菜時那一點點合适的調料，讓生活更有滋有味。

車子不緊不慢地開着，收音機裏放着老掉牙的情歌，楚詞便跟着唱了起來：“為你鐘情，傾我至誠，請你珍藏，這份情。”

他生于華南，方言使然，能将粵語唱得極好，但他總覺得自己五音不全，所以只肯在葉靖華面前唱。世上只有葉靖華這麽一個人，不管他做什麽都不會嘲笑，只會覺得的他可愛。

“望你應承，給我證明，此際心弦，有共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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唱完便是個紅燈，楚詞停下，含笑看了他一眼。

葉靖華的眼神也不覺溫柔，低低地接了下去。“對我講一聲，終于肯接受，以後同用我的姓。對我講一聲I do、I do，願意一世讓我高興。”

楚詞便點頭道：“嗯，I do。”

葉靖華的臉便唰的一下紅了起來。

他已年近六十，已頭發花白，已同他生活了二十五年。但兩人感情如酒，年歲越深而越醇厚，稍有不慎，便是酒香四溢。兩人的相處很奇怪，起初為了鞏固兩人之間的感情，都是他一次又一次地表白，而楚詞每次都會害羞臉紅。但随着攜手相伴的時間越來越長，葉靖華漸漸收斂了語言上的表露，重于行動，而楚詞則越來越喜歡語言上調戲他，時不時便要引得葉靖華臉紅。

對于這一點，兩人都不覺得有什麽，反而樂見其成。

有人說情人一旦成為老夫老妻，便不需過多言語，彼此都能明白，但葉靖華與楚詞都不這麽認為。愛要說出來，也要表現出來，誰說老年人的感情生活就不能有情趣呢？只是比起年輕時的熱辣，他們更喜歡點到即止。而且，兩人的世界裏，總是需要互補才能圓滿的，一方喜歡被動，那另一方就喜歡主動，有人喜歡語言的調戲，那另一方可以更注重行動。

愛是若合一契，互補成為圓滿，不是也很好嗎？

車子繼續不疾不徐地往前開，帶着他們回家，路過小區門口時，有人正在跟保安說話。楚詞沒注意，正要經過，忽然發現有人在追車，忙踩剎車停下。葉靖華本在閉目休息，車子一停便醒了，問道：“怎麽回事？”

楚詞還沒來得及回答，便聽到了敲玻璃的聲音，轉頭一看，只見車窗外站着個滿頭白發的老人，面容滄桑，五官有些熟悉，卻想不起來是誰。他搖下車窗，禮貌地問道：“你好，請問你是叫我們嗎？有什麽事？”

老人頓了一頓，抓着車門的手柄不放，神色十分尴尬，好一會兒才結結巴巴地說：“那個……阿……阿……楚詞，我是莫霄。”

葉楚二人都怔了一下。

莫霄。

這個名字已經二十多年沒出現了，卻在兩人生命裏都留下了極深的一筆，差點成為一道分隔他們的鴻溝，深到即便現在說出來，兩人的心都不禁頓了一下，同時在心裏說：

怎麽是他？

而後葉靖華立刻轉頭看向了旁邊。

楚詞起先有些恍惚，看到了他擔心的眼神，卻又忍不住笑了，搖搖頭想說：你擔心什麽？難道這麽多年過去了，我還沒好嗎？身為醫生，怎麽對自己的醫術這麽不自信呢？

但這話當着莫霄的面不好說出來，他們只好将話忍下，葉靖華開口道：“莫先生，你好。”

莫霄的表情讪讪的。

他已滿頭白發，曾經英俊的面容此刻已飽經風霜，背脊佝偻，與眼前的葉楚二人仿佛差了十歲。葉靖華穿着黑色的羊毛大衣，楚詞則穿着羽絨服，而莫霄身上穿着一件老舊的黑色短款羽絨服，車上車下，兩人與他的差別，就像路邊的快餐攤子和米其林三星一般。

莫霄自慚形穢，不敢看楚詞，更不敢看葉靖華，只是低着頭，不知怎麽開口。

楚詞見狀便問道：“剛剛看你在跟保安說話，怎麽？是有親戚朋友住在這小區嗎？知道是幾單元幾號嗎？我們可以給你指路。”

“親戚朋友”四個字，将他與葉楚二人的來往徹底堵死了。楚詞是被他害得差點自殺而死的初戀，而葉靖華則是他的情敵，多年前他出現在兩人面前，差點害得葉楚二人同心離居、天各一端。無論從哪方面說起，他們之間都與親戚朋友四個字毫無關聯。楚詞說這話的意思，也不想跟他有指路之外的接觸。

當初的楚詞是多麽單純，就像一張沒人動過的畫布，絕不會說這種表面上熱情實際上卻拒人千裏之外的話。

莫霄嘆了口氣，嘆息而惋惜地說：“阿詞，你變世故了。”

對，楚詞暗自點頭。他的涵養是好了很多，懂得給人面子了，否則這會兒絕對能給他個翻到天花板的白眼。“看來你是沒事。”

說着就要發動車子繼續往前。

“阿詞等等！”莫霄趕緊抓住車門的把手。

被人嫌棄卻還要硬貼上去，而眼前的人對他深惡痛絕，恐怕恨不得他早死。莫霄深感羞恥，卻還要繼續抓着車門把手不放。“不，我有事！我、我是來找葉醫生的。”

找葉靖華？葉楚二人又是一怔，葉靖華問道：“莫先生找我什麽事？”

莫霄開口便是一句：“我……我知道我從前對不起你們……”

“打住。”楚詞擡手制止，語氣略微不耐煩，“二十幾年的事，現在道歉毫無意義，你覺得愧疚，想恕罪，麻煩自己對老天忏悔，不用到我們面前。這不是道歉，這是存心要我們不好受。如果你只想聽一句我們的原諒，我只問你一句話，換做你，你能原諒嗎？最好還是老死不相往來吧。”

“不是，我真不是……”莫霄又是愧疚又是着急，脫口而出說：“阿詞，你怎麽能這麽想我！難道你還不了解我嗎？”

“我就是太了解你了。”楚詞面帶微笑，“謝謝你的提醒，我想起從前你那無數次的黃鼠狼給雞拜年。”

莫霄急得面皮漲紅，條條皺紋襯托下，宛如一顆曬了許久的紅棗，他急于解釋，卻又找不着話，樣子難堪已極。葉靖華先不忍心起來，伸手搭在楚詞的手上，輕輕拍了拍，要楚詞稍安勿躁，別一副吃了槍子的樣子，轉臉問道：“莫先生找我什麽事？直接說就行了，如果僅僅是為了道歉，不必了，不需要。”

“你們為什麽不肯接受我的道歉……”莫霄滿眼失望，“葉醫生，我知道從前是我錯了，你到底要怎麽才能原諒我？放過我的佳佳？”

“佳佳？”楚詞的眼睛眯了眯，轉頭看向葉靖華，那眼神分明在問：這又是哪裏冒出來的妖精？

葉靖華給了他一個冤枉的眼神，皺眉道：“莫先生，你把話說清楚，什麽佳佳？”頓了頓，他又補充道：“我同阿詞之間，已不是任何人三言兩語就能挑撥的，希望你能明白。”

“我怎麽挑撥了？”莫霄的語氣越發急切了，“佳佳進你們醫院已經快一個月了，眼看着病情一天天加重，你們就是不肯為她做手術，整天說找不到合适的骨髓。你們是公立醫院，有全國聯網的什麽骨髓庫，怎麽會找不到呢？一定是你！是你恨我以前造成過你和阿詞的誤會，跟醫院說了我們的仇，所以醫院不肯救我的佳佳。葉醫生，我們之間的恩怨，為什麽要牽扯到下一輩？你有什麽事沖着我來好了，反正我老賤命一條……”

“快閉嘴吧你！”楚詞聽得忍無可忍，“你當誰都跟你一樣心胸狹隘？你要是自己攔住我們的車，誰知道你是誰？還針對你？你也太自以為是了！”

莫霄被他說得話語一頓，茫然地站了一下，又搖搖頭說：“你們是兩口子，你當然護着他，要不是葉靖華使壞，我們佳佳為什麽這麽久還不能做手術？”

楚詞差點以為眼前的莫霄是自己臆想出來的，否則的話，一個受過高等教育的人，怎麽能說出這種話呢？不，就算是臆想，身為一個暢銷書作者，他也不能把莫霄想成這種潑皮無賴的人吧？只有三流網文寫手才會這麽寫啊。

“莫霄，你搞清楚，現在是什麽社會了？你以為是古代嗎？靖華能一句話決定佳佳的生死？他哪來這麽大的權力？”

“他怎麽沒有權力了？”莫霄并不認可，“我打聽過了，葉靖華現在是他們醫院的大外科主任，佳佳要動手術，肯定歸葉靖華管！”

楚詞差點被他的話噎死，倒不是因為自己理虧，實在是明白了人和人之間要是存在認知上的偏差，真的無法交流。所謂秀才遇上兵，有理說不清，大約就是這個情況。他思考着怎麽才能更清楚地交流，葉靖華卻已經對眼前的情形游刃有餘。

“莫先生，你們身為家長，對病人着急，我們都能理解，但是病情的事确實是急不來的的。”葉靖華想了一下，問道：“你剛才說骨髓……你口中的那個佳佳，得的是白血病吧？”

“你看！你還說不知道？你連我們佳佳得什麽病都清楚了！”莫霄更拽着車門把手不放了，“葉醫生，從前真的是我對不起你，可是我已經得到了報應，你看我現在成什麽樣子了？跟你們就不是一個階層的，你大人有大量，就饒過我吧，有什麽沖我來啊，不要針對我的佳佳，我什麽都沒有了，就只有佳佳這一個孫女了……”

他越說越急，幹脆咚的一下跪在地上，巴着車門叫道：“葉醫生，求你可憐可憐我，救救我孫女吧！”

這都是什麽亂七八糟的表達方式！什麽混亂不堪的邏輯！楚詞簡直忍無可忍，按住了準備動的葉靖華，冷笑道：“莫霄，既然你什麽都不相信，那我只能順着你的思路說了。如果靖華真的有那麽大的權力，你現在在我們面前鬧得這麽難看，信不信我這就打電話給院長，停了你孫女的藥？”

“阿詞！”葉靖華皺眉，楚詞拍了他的手臂一下，要他別說話，葉靖華輕輕嘆了口氣，果然不說了，只是揉着太陽穴。

莫霄本不相信楚詞的話，但葉靖華仿佛默認的态度，卻叫他慌了起來，“你……你不能……”

“我不能什麽呀？你一邊覺得靖華能左右醫院的救治，我是他愛人，為什麽就不能給院長打電話？”楚詞努力在臉上做出跋扈的樣子，可惜不怎麽成功，“我告訴你，原本呢，醫院也只是按部就班地工作，找得到合适的骨髓就給你孫女做手術，現在你鬧這一出，是想叫我們難堪嗎？還是想給我們來一場醫鬧？行啊，你要做手術我們就做，随便給你個骨髓你敢不敢要？”

“我……”莫霄張了張嘴，不知道怎麽回答。

“你想說我們随便給骨髓，鬧出人命你們要打官司嗎？”楚詞不給他說話的機會，“既然這樣，那醫院不肯積極治療你可以去找相關部門起訴啊，不知道怎麽辦去找警察啊！”

“我……我……”莫霄根本說不過他，我了半天也不知道在我什麽。

楚詞更是得理不饒人：“你根本就清楚，醫院不積極治療一定會吃官司，但是你不肯去告，只能跟醫生護士鬧，為什麽？因為醫院認真履行了職責，你根本就沒法告，只能耍無賴搞醫鬧。噢，你還不敢鬧給你孫女看病的醫生護士，怕他們真的對你孫女不上心，所以也不知道是哪裏得來的消息，知道靖華在那醫院工作，就來鬧靖華，發洩你心中的郁悶。莫霄，二十幾年過去了，你的無恥和推卸責任，真是一點都沒變！”

莫霄被他說得滿臉通紅，一個字也說不出來了。

楚詞便打開天窗探出頭叫道：“保安！”

小保安趕緊跑過來：“楚老，您有什麽事？”

楚詞道：“這人是醫鬧的，麻煩你們請他出去。”

“醫鬧？”小保安一聽趕緊說，“楚老您放心，我們不會給人鬧葉老的！都是我們工作失職，待會兒我給您做個檢讨。”

“檢讨就不用了，這人狡猾，你們老實，被騙了也是不小心。”楚詞說着便回到了車裏，對莫霄冷冷地笑了一下，說：“還不放手？”

他身上帶着精英特有的氣勢，無端叫莫霄覺得自己矮了一截，只能讪讪地松開手。楚詞便将油門一踩，車子就離開了。

“老大爺，你也趕緊地走吧。”小保安将地上坐着的莫霄扶起來，“你說這麽冷的天你好好在屋裏呆着有什麽不好？幹嘛偏偏來鬧葉主任？葉主任多好的人，天天有人給他送錦旗的，你醫鬧誰不好醫鬧他，這不是缺德嗎？”

“我沒醫鬧！”莫霄分辨着，“是葉靖華跟我有過節，他故意不救我孫女！”

小保安上上下下打量了他一下，哄的一下笑了。“大爺，您別鬧了！葉醫生還跟你有過節？您身上這件衣服多少錢？知道這小區房價多貴嗎？用個新鮮的詞，您這叫越級碰瓷，就不是一個生活層次的！”

“你這是什麽話？”莫霄氣憤地說，“從前我也是喝紅酒、開游艇的人，只是……”

“只是什麽？只是您夢醒了？”小保安小心地将他往前推着，防着被他假摔碰瓷訛詐，“你還是回去吧。”

“你以為我吹牛？”莫霄指着遠處說，“你問問楚詞，我可是他初戀！”

“喲，是嗎？”保安上下打量了他一下，笑道：“那楚老後來選了葉主任，可太明智了，長了眼睛的人都知道他跟你門不當戶不對啊！”

話雖這麽說，但他的語氣根本就不相信，将老人挪出了小區的大門就回自己的保安室去了。大雪天的，誰有功夫聽個糟老頭子吹牛？

缺失34章非常抱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