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1 番外:噩夢與武器

番外:噩夢與武器

葉靖華知道這是一個夢,但是他醒不過來。

他站在醫院的大廳裏,大門外頭是叫嚣的情緒失控的病人家屬,他們拿着棍棒或者石頭,在用力地砸門。醫院裏亂成一團,病人們尖叫着,醫生和護士拼命在安慰付他們的情緒。

“退到大會議室!”葉靖華大叫道,“病人先走!女士其次!快!”

現場尖叫夾雜着男人維護秩序的大喝,吵得耳朵嗡嗡響,病人們、護士和女醫生們匆匆地在跑向大會議室。葉靖華在最後邊,眼看着就要跑到樓梯口的時候,砰的一聲巨響,大廳的玻璃門被砸碎了。

病人家屬沖了進來,石頭與木棍打在他身上。葉靖華極力躲閃,卻不敢還手,生怕中間出了什麽問題又被媒體報道。他且躲且退,終于到了大廳的門口,同事大叫着讓他進去,他半個人已經走了進去。

正在這時,他的手上一痛,卻是個瘦骨嶙峋的女人咬了他的手掌一口。葉靖華痛得額上冒汗,奮力一甩将手抽了出來,躲進了大會議室,靠在門上喘氣。

“葉醫生。”同事走過來,“怎麽樣?你不要緊吧?”

葉靖華搖頭道:“被咬了一口,有些出血,但不嚴重。”

同事的表情一剎那就變了。葉靖華察覺不妥,心中也沒由來地一陣慌亂,表情卻鎮定道:“怎麽了?”

“是不是一個瘦得脫形的女人?”同事小聲問道。

葉靖華心中的不妙更嚴重了,點頭道:“對。她是病人?”

同事面色蒼白:“她是……确診的艾滋病人。”

葉靖華一剎那就愣住了。

鎮定,他這樣對自己說,但一句話也說不出。同事也強自鎮定道:“也……也不一定,總之……去查一下。”

現在查也沒有用,艾滋病病毒有一個月的空窗期。葉靖華強迫自己鎮定,醫院的事情自有人處理,他不用管,現在也管不了。他不能再去上班,他安慰自己說,不會是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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打開門,楚詞的聲音從沙發那頭傳來:“咦?今天怎麽這麽早?”

葉靖華的心這才真真正正的慌亂不安起來:他不是一個人,他還有楚詞,他還有家人。要是他有個三長兩短,楚詞要怎麽辦?外婆怎麽辦?他們真的撐得過來嗎?

“怎麽了?”楚詞沒聽到回答,走過來伸手探向他的額頭。“生病了?”

葉靖華猛地躲開,動作失禮得楚詞足足愣了好一會。葉靖華看着他驚詫的神情,心中在滴血,低聲道:“流感了,你別靠近我,會傳染的。”

楚詞就相信了,他對葉靖華的話從來不會懷疑:“難怪你今天回來得這麽早,快去休息吧,我幫你倒水,要洗個澡麽?”

葉靖華應了一聲,拿了衣服到外面的浴室沖澡。楚詞眉頭微皺,卻沒有說什麽。等葉靖華洗澡出來,他将溫開水和感冒藥準備好,讓葉靖華躺下。葉靖華道:“我知道了,你出去吧,我想睡一下。”

楚詞真的愣住了,神色一剎那就受傷了,他站起來低聲道:“嗯,好,那你好好休息。”

葉靖華真的害怕了。如果這一點傷害楚詞都接受不了,萬一自己真的感染了,怎麽辦?

葉靖華小心地尋找着借口,不着痕跡地躲開楚詞的接觸。他不敢再親吻楚詞,不敢跟楚詞共用一個浴室,不敢叫楚詞觸碰他。他知道這些日常行為是安全的,卻不敢冒一絲危險,害怕自己一個不小心,就将愛人陷入萬劫不複。

楚詞是多麽敏感的人,不到三天就察覺出了異樣,攔住他問道:“你怎麽了?”

葉靖華剛開口吐出第一個音節,楚詞就說:“不要試圖騙我,葉醫生,你的愛人比你更了解自己。”他頓了一下,輕聲問道:“你是不是感染什麽病了?”

在醫院工作,最容易出的問題就是病痛。

葉靖華一震,沉默了很久,在楚詞即将絕望的時候低聲道:“嗯。那天醫患事故,我被一個女人咬傷了,她是艾滋病人。”

楚詞的臉色唰的一下就白了,幾乎站不住,葉靖華想伸手扶住他,伸出了手卻又退了回來。這個動作再确定不過了,楚詞嘴唇顫動,拼着最後一絲希望問道:“确診了嗎?”

葉靖華搖頭:“要等一個月。”

楚詞忽然就撲了過來,葉靖華大驚失色地躲開,楚詞卻算準了他的方向,牢牢地将他抱住,葉靖華試圖掙開,楚詞卻寧可自己受傷也不願放手。他瘋狂而顫抖地說:“你不要試圖離開我!答應我!就算真的确診了也不能離開我一個人生活!否則的話……否則你一離開,我就自殺!我說到做到!”

葉靖華的眼睛剎那就濕潤了,他不敢抱楚詞,楚詞卻不放手,想溺水的人抓住了最後一根浮木:“你答應我!你答應我!不然的話……”

他猛地張開嘴要去親吻葉靖華。葉靖華吓了一跳,甩開他怒道:“你幹什麽?!會感染的你不知道嗎?”

楚詞撞在牆上,額角立刻破了,葉靖華心痛如絞,卻不敢碰他,在一旁着急道:“快去找紗布止血!平時教過你的!”

“我不。”楚詞骨子裏的瘋狂開始作祟了,他望着葉靖華,目光閃動如刀光。“你答應我不偷偷跑掉,否則的話,除非你不吃不喝不睡,否則的話我有的是辦法感染。不……就算你跑開,我也會想辦法感染上的。”

他眼裏漸漸充滿了淚,驚慌失措而堅決地說道:“要死一起死!你不要離開我!”

葉靖華心痛難當,望着楚詞不說話。楚詞幾乎哭出來,啞着聲音道:“我能為了莫霄死,你試試我會不會為你感染上艾滋!葉靖華,你盡管考驗我的愛和瘋狂!”

“我……”葉靖華閉了閉眼,艱難道,“好,我答應你,不離開你。”

楚詞一下子就哭了出來,葉靖華不敢靠近,溫柔地低聲哄着他,讓他去将額上的傷包紮好。

從那一晚起,葉靖華便跟楚詞分房睡。楚詞不願意,再度跟他鬧,他的情緒幾近歇斯底裏,他太害怕葉靖華會離開了。葉靖華心中酸楚,安撫道:“我保證不走,我保證。至少你額上的傷好之前,我們不能靠近。”

楚詞沒有別的辦法,他唯一的害怕就是葉靖華的離開。

過了幾天,楚詞的情緒終于鎮定了一些,開始跟葉靖華商量事情。兩人一致決定先瞞着家裏,等檢查結果出來再說。等結果的這一個月裏,楚詞迅速瘦了下來,他什麽都不說,只是寸步不離葉靖華。

他們都祈求上天的仁慈,而上天沒有聽到他們的話。葉靖華拿到的報告,是陽性的。葉靖華幾乎被擊倒,他下意識地避開楚詞。楚詞卻比他鎮定得多,溫柔地對他說:“沒關系,我想現代醫學能控制住的。”

兩人用了一個星期鎮定情緒,随後回到家裏,老實坦白了病情,要家人千萬注意。外婆又一次面臨骨肉的離去,幾乎支持不住。葉靖華也無法,而楚詞出乎所有人意料的堅強,安撫家人,照顧葉靖華,好像支撐這個家的柱子。

于是在楚詞的努力下,這個家沒有崩潰。

之後過去了多少年?葉靖華不知道,似乎有四五年的時間,仿佛是很長的日子了,葉靖華去楚詞卻覺得太短。這短短的時光裏,楚詞堅持與他住在一棟房子裏,兩人努力維持着日常生活,只是不能親吻,不能做-愛,甚至連相互打手槍都不能。

這日子簡直甜蜜又絕望,葉靖華忽然生了一個念頭:讓我快些死去吧,不要再折磨愛我的人了。

這個祈求上帝聽到了。

因為一場偶然的感冒,葉靖華的免疫系統迅速崩潰,疾病轉入晚期。四年的時間,所有人都準備好了心情,流着淚讓他離開。只有楚詞,好像準備好了,卻怎麽都放不開。

“你要好好活下去。”葉靖華對楚詞說,“我能将你從莫霄離開的深淵裏救出來,就會有另一個人把你拯救,不要抵抗,你答應我,好好生活,順其自然。”

楚詞握着他的手,貼在臉頰上,點頭道:“好,我答應你。”

楚詞的臉頰,也瘦得可怕,來個人将他養肥吧。葉靖華這樣想着,終于還是離開了。那一刻楚詞的眼是灰敗的,黯淡的,好似所有的火光都熄滅了。

振作,阿詞,不要這樣,開心一點。葉靖華在虛空裏擁抱他,流着淚對他說。要記得繼續生活啊。

如果這是個夢,到這一刻應該終止了,應該醒來了。葉靖華将自己的手心掐出血來,卻醒不過來。

他看見楚詞鎮定地處理他的後事,聯系殡儀館,聯系墓葬,安慰親友。楚詞還是好好的,他在努力振作。葉靖華松了口氣,卻看到葬禮結束,總人都以為安然的時候,楚詞暈倒在兩人的家裏。

阿詞!阿詞!葉靖華在旁邊大叫,快來人!他暈倒了!

沒有人回答他,他也沒辦法擁抱楚詞。他守在楚詞身邊,驚恐地等待時間的過去。楚詞就是用這種心态守在他身邊四年嗎?葉靖華恍惚裏記起半夜的時候,楚詞會忽然驚醒,然後來探他的脈搏。

阿詞,振作啊!葉靖華無聲地嘶吼着。

楚詞仿佛聽到了他的話,在半夜醒了過來,很認真地給自己找了藥來吃,從此以後安靜的寫文,回家,看望兩家老人,每個月去掃墓。他會按時吃飯,有些失眠,但并不嚴重。他的小說越寫越好,得到越來越多的贊賞。所有人都以為他撐過去了,葉靖華也以為。

因為随後又過去了很多很多年。

這些年裏,外婆已經去世了,楚爸也去世了,楚詞也已經白發蒼蒼,他的生活沒有葉靖華已經二十年了。葉靖華有些難過,終究這二十年,沒有人能呆在他身邊,好好照顧他。然而欣慰的是,楚詞自己照顧好了自己。

楚詞五十七歲的時候,楚媽也去世了,去得很安然,沒有受苦。

楚媽離開的那一剎那,葉靖華心中又有了不好的感覺。楚詞終于是孤零零的一個人了,他卻沒有什麽不開心,好像一切大風大浪都不能叫他的情緒起伏。他悄悄地将手上所有的系列文都完結掉,将自己的書和稿酬處理好,他離了一份遺囑,他甚至還寫了一條微博,定好了時間,然後,他開車去了墓地。

葉靖華知道他要幹什麽,他甚至不敢阻攔。如果二十年的歲月仍然沖不淡他心中的傷痛,那麽,讓他解脫吧。

葉靖華聽到墓園看守的收音機裏傳來一條新聞:

“著名作家楚詞在三分鐘前發布了一條微博,‘不要責怪我,讓我跟我愛的人在一起’。網友們判斷楚詞是為二十年前死去的同性愛人葉靖華殉情,記者們已經趕往葉靖華先生墓地……”

楚詞在廣播聲裏走到葉靖華的墓碑前,跪在地上親吻他墓碑上的名字和照片,然後抽出刀子,往頸動脈狠狠地一切。鮮血飛濺在大理石的墓碑上,楚詞伸手抱着墓碑,慢慢地軟倒。

“阿詞,阿詞!阿詞!”葉靖華大叫起來。

“靖華?靖華醒醒!靖華!”

葉靖華猛地睜開眼,楚詞焦急的臉映入眼簾,他半躺着輕撫葉靖華的臉,柔聲問道:“怎麽了?做惡夢了?”

“阿詞!”葉靖華猛地将他抱住,用力親吻他的嘴唇,甚至急切的壓着他,在他身上撫摸。楚詞不明緣由,卻讓放軟了身體讓他肆意妄為。周圍慢慢地充滿了他的氣息,葉靖華慢慢安靜了下來,抱住了楚詞閉上眼,讓心跳鎮定。

“你……夢到什麽了?”楚詞伸手梳着他的發,溫柔地問道。“沒事,只是噩夢而已。”

葉靖華說:“我夢到今天咬我的那個女人是個艾滋病患者,然後……我死了。”

“只是夢而已。”楚詞的臉頰貼着他的,溫柔道。“那位女士身體狀況很好,她只是感冒了而已。”

“然後。”葉靖華抱着他繼續說,“我要你好好活下去,你一個人過了二十年,在爸爸媽媽跟外婆都去世之後,在我的墓前自殺了。”

“我不會的。”楚詞捧着他的臉,在床頭燈暗黃的光線裏說道。“我折磨自己,只會讓你在彼方擔心而已。我會照顧好自己,會照顧好家人。我甚至……”

他眼睛裏多了一絲調皮:“會找另一個人好好過日子,讓他照顧我。”

那最好。葉靖華在心裏說。

“所以啊。”楚詞仰頭親吻了一下他的嘴唇,說道。“你要照顧好自己,千萬不要叫自己有事。你難道願意別人照顧我嘛?換了另一個人,就不能這麽體貼我,照顧我,保護我,能将我管得服服帖帖的。我會跟他吵架的,我會不開心的。”

他的心裏也怕得很,抱着葉靖華說:“不要別人,你最好,我最愛你。”

葉靖華回吻了他,在心裏保證。

“醫生這個職業已經變得有些危險了,病人或者家屬太容易激動,而一旦出事,社會都會責怪醫院不好。醫生挨打了白挨,流汗之後要流血。哪個行業沒有敗類?怎麽能因為少數的敗類就抹黑所有?”

次日,楚詞決定動筆寫另一個故事,寫一個很好很好的醫生最終被污蔑和暴力害死的故事。

文字也是武器,一點點也好,他要保護自己的愛人。

嗯,有相交多年的姬友學醫,她跟我說,他們未曾出學校的人,對自己的選擇害怕而且後悔。她實習的醫院裏,前幾天有醫生被打了。我不敢說所有的醫生都是好人,但至少,我接觸過的都是好醫生,希望社會不要魔化醫生這個職業,他們很辛苦的。

當然,有黑心醫生,自然也是要收到法律的懲罰的。但我們公衆并不會執法者,我們可以判斷自己的是非,不能給人定罪,甚至“替天行道”。

我們都期待法治社會的到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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