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6 章

第 26 章

兩人在夜裏十一點左右見的面,臉色看起來都有點頹頹的,不消說,李紅的預判是正确的,所謂〖最後的炸(城翊)彈〗,北江警方到目前為止沒有想到,也沒有找到。但鑒于這個女人之前的所作所為,誰也不可能将這視作一個随意的玩笑或者單純的恐吓,故而只能靠大家夥兒強撐疲倦與困意繼續到處摸索,話說能在這個點兒将杜城和沈翊齊齊轟上警局的天臺面面相觑抓腦闊,也算得上是李紅犯罪生涯中了不得的高光時刻了。

“北江大學和當年的案發現場已經徹底地搜查過了,甚至楊羽埋骨的地方,仙鶴臺,怎麽都找不到。我又試圖讓自己的思緒流轉回到15年前,想象楊羽上學回家兩點一線路上所有可能走過的地方,接觸到的人,包括沿途經過的小賣部,書店,培訓學校,甚至網吧。只是現在許多店鋪都已經不在了,人也是,連原本的青石瓦路也變成了筆直的水泥大道,事實上這些地方也沒有……或許我不該考慮這些,刻意被放在最後的,是比楊智的性命還要重要的,不太能只是路過的一道風景,一座建築物,一個陌生人……可是還能是什麽呢?”

此刻杜城的眼底倒映着挂上一雙黑眼圈的沈翊難得陷入苦思的模樣,像拉滿着防禦姿态但是在飼主面前不自覺露出混沌表情的迷糊小貓,可愛,也有點兒可憐,這無疑勾出了男人憐惜的心思,他把人拉近過來,用指腹替暗暗焦慮的小朋友揉了揉額角,哪怕作為隊長,無形的壓力如同看不見的大山一般已經悄然将他壓得要喘不過來氣,然而眼前的沈翊還是能夠輕易拉扯出這家夥鐵漢柔情的一面特質,“我也找楊智談過,”盡管以目前的情形而言,他們的對話怎麽說都不可能離開案件本身,“得知他對女兒楊羽的成長參與過程極少,加之那姑娘香消玉殒這麽多年了,這個男的,過去的事兒支吾了半天,也說不出個所以然來。奔波忙碌,為賺錢操勞,好像是他們永恒的理由,這樣子的父親……可太常見了。”

這也是杜城最熟悉的,小時候耳朵都要聽出繭子來的借口。

他不否認,甚至在成年參加工作之後會生出同病相憐的理解之意,可是小時候那些藏起來或者發洩出來的委屈和眼淚,也是真實存在的。

這好像是每一個父母健在的少年必須的成長之路……

沈翊享受着太陽穴上不輕不重的力道,眯起眼,感受着對面這個看似堅強的男人潛藏在言語中好像不适宜在這個環境下宣之于口的黯然心酸,他沒有說話,只是在黑暗的夜色底下默默地伸出手臂,環住了對方的腰。

二月的夜晚,涼意還是足的,幸好相互汲取體溫有融融暖意于兩人之間悄然傳遞,不至于真的被凍成冷面冷心的石頭。

沈翊突如其來的投懷送抱讓杜城的動作稍有凝滞,但那也只是一瞬間的晃神而已,他并非是第一回有幸得見小畫家溫柔的內裏,又有些感慨于兩個三十來歲的大男人竟然會動不動就沉浸于這種溫情脈脈的、拿出來哄小姑娘都不一定有效果的甜蜜把戲,好沒出息。可他的心偏偏眷戀欣喜于此,還是情不自禁地一頭栽進去,這可能就是時也命也,着實沒得法子。

沈翊一側的臉頰貼在杜城的胸口上,那裏有讓人感覺到安心踏實的溫度:“楊羽發表在雜志上的那篇文章,我是說成功吸引了唐景給她寫信的那篇,具體內容,有看過嗎?”

杜城陷入了沉思:“我們之前問過那家雜志社,說是年代太久,底稿早就已經不在了,就連當時的責編都離職很多年了……”

沈翊的聲音裏染上了一絲清淡的笑意,很淺很淺,“可是互聯網上還保留着,我請李晗幫忙找到了。”他将手機遞給杜城,頁面上頭發表着網友轉載的那篇文章,“城隊怎麽看?”

不瞞各位說,杜城很少能有心平氣和看得進去密密麻麻文字的時候,看他平常對待各種案件報告的樣子,那已經是他用盡了此生最大的包容對待文書的态度了,何況是一個中學女生充滿了文藝色彩但又缥缈得好像在字裏行間到處充斥着水流一般憂傷情緒的文章。其實這是屬于他那個年代的青春傷痛文學的典範——楊羽若是能平安成長,該是杜隊長的同齡人才對,可這些又恰好是大家成年以後尤其是男生默認不得不表現出避若蛇蠍态度的東西,不然娘炮的頭銜就會像是鍋蓋一樣迎頭砸下來:“講了……女主人公對簡愛的推崇和向往?”

這是一眼就能看出來的內容,文中的小女孩在森林裏是透明人一樣的存在,她跟各個小動物交換食物,卻始終沒有深入交流,十分孤獨,只能在篝火的陪伴下閱讀簡愛的故事,然後在心靈深處對那個靈魂自由、頑強不屈的女人闡述她永遠也無法親口傳達的崇敬之意。

沈翊偏過頭去仰望他的眼睛,一雙靈動的大眼睛在無星無月的蒼穹底下明亮如星子:“你覺得寫的怎麽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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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實說,不是我的菜,”杜城撓了撓後腦勺,實話實說道,“基調太哀傷了……但是中學生,好像也正常,我們班裏的女生也搞過這種,還說要做交換日記什麽的……哎,我的意思是,你這麽在意,她的這篇文章是不是隐藏了什麽線索啊?”警覺到自己似乎暴露了學生時代有女生借着遞來交換日記傾吐心聲的幌子,想要以紙筆為筏子登上與他交往小船的杜城不自覺地老臉一紅,趕緊匆忙又生硬地轉移了話題。

沈翊哪裏還能看不明白他啊,小畫家伸出食指在某人的肩膀上小戳一下,以示警告,才探頭過來,将手機頁面往下拉了一些:“你看看底下的評論。”

起初的評論有好有壞,贊美在感情細膩感染力強引發共鳴一類,差評多數是說作者“為賦新詞強說愁”,還有根本就不懂簡愛只是打着世界名著的幌子在宣洩自己的無痛呻(城翊)吟,但是整體人數不多,基本也控制在了和平發表觀點這一可控範圍內,沒有引起什麽軒然大波。

可自打多年以後有人在評論區曝光這篇文章的作者就是某件J殺案的受害者之後,風向就逐漸不對勁起來,同情變成了不起眼的少數,一本正經臆想肯定是因為受害者生活不檢點才所以引發犯人邪念的,借此對文藝女青年這個群體流哈喇子開黃腔的,甚至有曝光楊羽生前照片和學校的——雖然這條已經被管理員删掉了,但從後來人紛紛留言“求私”的行為中仍然可對某些生物的惡心程度窺見一斑。

的确看得讓人心頭窩火!可如果是這樣……杜城有些為難地皺起了眉頭:“難不成是因為李紅看不得這個,所以順着網線爬過去給這些東西扔炸(城翊)彈啦?可是公共交通部門那邊沒有找到她的離開北江記錄啊……”

沈翊擡起指節在他的眉心輕扣一下:“你還真這麽想啊,抱着炸(城翊)彈出去,真不拿我們公共交通部門設在各處的安檢門當一回事呗!”

杜城先是不服氣地小聲嘟囔,“那也可以自己開車……”又在沈翊慢慢瞪得溜圓的眼睛審視下一秒鐘滑跪,捂自己的嘴捂得那叫一個密不透風,又哼哼唧唧道,“對不起,我不講了。”

沈翊用腳尖踢了踢杜城的腳尖,跋扈地揚起了下巴:“陪我去一個地方,有個想法,驗證一下。”

杜城連忙狗腿稱是,他這德行但凡被第三個人看到,英勇隊長的濾鏡只怕得碎了一地。

“阿諾撒,寶寶我們去哪裏呀?”然而不管你的濾鏡碎還是不碎,忙着讨好老婆的男人是不需要下限這種東西的。

沈翊挑眉,咧開一絲危險的微笑:“一塊兒去看看你的唐景姑娘啊~”

杜城秒變成被踩到尾巴的大狼狗,貓咪會炸毛,狼狗可是會龇牙:“什麽唐景姑娘……怎麽就是我的啦?”

沈翊輕車熟路地從杜城的兜裏摸出來牧馬人的車鑰匙,又笑盈盈地塞進了他的手心裏:“是我們的唐景姑娘,好了吧?”

怎麽就我們的了……

啧,聽起來更怪了好不好?

“你們要不要看一下牆上的挂鐘,現在是深夜零點二十七分,更深露重,拜托了,我親愛但是沒有腦袋的先生們,有沒有覺得這個時間點來打擾一位女士的睡眠,是一種非常冒昧失禮的行為啊?”

唐景的心情非常down,任何人,尤其是被關押在看守所的犯罪嫌疑人,這個點被從床鋪上挖起來見人,還是見把自己抓起來關到這裏的警察,想也知道不可能high得起來。

杜城冷臉打量,沈翊則是給了她一個在一半昏黃一半明亮的光暈底下模糊的笑臉:“事情緊急,沒辦法,請你見諒。”

唐景撇了撇嘴,随即露出了幸災樂禍的表情:“你們還沒有抓到她,所以又跑來禍害我?”

“已經抓到了,”沈翊仔細端詳着唐景臉上掠過的驚訝神色,不願意錯過分毫,“可是根據她的交代,還有一個遺留在外的炸(城翊)彈,我們不敢掉以輕心,所以前來找你問問。”

“是找不到了才想起來問我吧?”唐景打了個哈欠,眼神欠欠的,“我說過了,不知道!”

沈翊卻只說是讓她盡量回憶往昔跟楊家人相處的故事,或者楊羽出事以後跟李紅生活在一起後的故事,且事無大小,都可以。

唐景只覺得沈翊故布疑陣,因此頗為疑惑地看了看杜城,只見這位隊長的眉宇間有些藏不住的焦慮,但他還是配合着只做協助沈翊審查的工作,不多餘發表意見,哪怕感覺到了她的目光,也只是毫無動搖地回望了一眼而已。

“日常,也就是楊羽姐姐放學之後指導我寫作業,陪我玩耍,她的父母工作都很忙,所以是交了夥食費,放在鄰居家吃飯的,也就是收養我的唐家,至于其他,我也說不上來。”

“後來她上了大學,我們接觸得少了,只能靠手機聯系……可是我們無話不說,包括學校老師為遮掩他們龌龊的醜事而冤枉她偷錢和在公交車上被死老頭王成罵的事情,要不是後來……所以,我,我能很快從她不回我消息了這個點猜測到,她是不是出了什麽不好的事情。”

“楊智叔叔?不熟,沒見過幾次,他好像不怎麽着家,哪怕我的養父母去世之後,在楊家待着的那段時間,楊羽姐姐學了做飯,李紅阿姨也會抽時間帶我們出去吃大餐,他也很少回到那個家裏。我們從來沒有聊起過他,李紅阿姨和楊羽姐姐不提,而父親這個稱號,你們知道的,對我來說甚至不如一個符號,不提更好。”

“他們說沒了女兒的李紅阿姨是個破壞力特別大的瘋婆子,工作的地方,她的那家律師事務所的合夥人逼着她退出了,後來也離了婚,但是她沒有抱怨過,至少口頭上是,我們只讨論那些直接或者間接害死姐姐的人,一遍一遍地推演着将要如何将他們置于死地,也是在那個時候,我決心去學習怎麽樣使用弓弩……”

“炸(城翊)彈?是後來學的吧,我沒有參與過。而且我需要假扮正常人學習和工作,不可能時刻地守着她。她以前的律師工作,三教九流都有接觸過,也許就有會這個的人也說不定?呃,這些事情我是真的不清楚,也從來不過問。”

“坐輪椅裝盲人?當然是……是為了不讓其他人認出來啊!我們要做的事情,反正低調一點總是不會錯的。她在北江應該還蠻有名吧,我是說,以前當律師的時候。”

沈翊再次同唐景确認,是不是真的不認識那個為李紅提供甚至有可能教授她制作炸(城翊)彈的人:“只是為了報仇的話,有你的弓弩不是已經足夠了嗎?”

“可事實證明,‘技多不壓身’這話說得不錯,看看如今到底是誰被耍得團團轉,我就不說了~遺憾的是,關于教她制作炸(城翊)彈的人……我确實幫不了你們。”

“這麽說就已經确定了,你見過那個人,”沈翊竟然說得異常篤定,“讓我來猜一猜,是一個……讓你感覺非常糟糕的男人,”不意外,唐景小姑娘的表情管理依舊差勁,立馬僵住的神情好似将“你說得對”幾個字刻在了臉上,“那要不猜猜看你們什麽時候見過?唔,很可惜,還是沒能藏得住,你的表情已經告訴我了,就是在李紅不得不坐上那張輪椅之前。”

唐景的臉色愈發地難看了:“你的話還是一如既往的多,畫像師還需要兼職神棍的嗎?”

這人說得好像是親眼所見,話說這種多年以前不見天光的事情特別是當時我的心情神馬的,真的有辦法從這麽久遠之後從臉上看出來嗎?這也太恐怖了吧?

沈翊只是微笑不語。

那麽自然由杜城接過了他的活兒,“既然你也不認同李紅通過學習制作以及使用炸(城翊)彈這種無視他人性命的手段展開報複,請盡力回憶出那個教授她炸(城翊)彈技能的男人的樣貌,我們需要馬上找到這個人,阻止他們的行動!”

比起經常跟沈翊擺個臭臉,唐景對杜城的态度明顯要好得多,盡管她心裏清楚這都是對面那個畫像師的陽謀:“可你們真的不一定能找得到他,我也已經好多好多年沒有見過那個人了。”

“是不是因為他已經不在北江……不在國內了?”沈翊突然插話道,“哦,原來那個男人……是個外國人!”

又來炫耀了!唐景恨恨地咬了咬嘴唇,她是真心不明白到底哪裏出了纰漏,還是因為對方精通算卦,到底是怎麽做到一說一個準的?

對沈翊這種一說一個準的拿捏,杜城不意外,但約摸也還是有點兒小驚奇的,但他比唐景的表情管理要好上一點,加上那姑娘此刻已經完全陷入了對沈翊大仙的惶恐之中,哪裏騰得出功夫去琢磨他的心思,沈翊也不可能拆穿他,所以城隊還是那個堅毅挺拔的城隊,正在努力勸說唐景為警方提供嫌疑人畫像的正直警察。

唐景還是忍不住抛出了她的疑問:“為什麽你會知道……”

“說認真的,”沈翊收斂了他臉上淺淡但是令人捉摸不透的笑意,“我們剛好有從李紅之前的同事那裏查到這樣一個可疑的外國人,是爆炸方面的專家,且在楊羽出事之前同她有過交集,只是可惜那名同事沒見過此人的廬山真面目,所以特意來找你打聽一下,看看有沒有機會接觸到他的廬山真面目。”

說認真的,除開“說認真的”這幾個字,其他全部都是沈老師的鬼話好不好?杜城暗自腹诽道,什麽同事什麽外國人,我們有查過這種東西嗎?

唐景微微漲紅了臉,她正處于一種又氣又釋然的心情下:“你果然是個沒品的騙子!”

沈翊拿出了畫本,“那是一個十分危險的男人,我想你也有那種感覺吧?甚至……特別的強烈,”他看着她的眼睛,好像在用目光訴說着另外的故事,“我想李紅之所以會想到裝成盲人坐上輪椅,其實是真的有因為她被慫恿搗鼓的那些爆(城翊)炸(城翊)物傷到過,對吧?逮捕她的時候我就發覺了,右側眼睑上有傷,是由爆(城翊)炸(城翊)物的碎片所致,如今傷勢是好了,可傷疤還在,只是曾經的恐懼和痛苦,為了複仇,強迫自己必須忘掉,這樣就可以心安理得地轉嫁給其他人了,可是你呢?年紀小,沒有話語權,無論說什麽都不被采納,甚至因為提出了反對意見而遭受威脅……”

唐景立刻被他的話帶回了恐怖的過去,她渾身發抖,語無倫次地訴說着當時的場景:“他說過,那個外國人,用蹩腳的中文一字一句地說過,要是我敢往外提起他,就要千刀萬剮了我……他手裏拿着槍,力氣又大,還用手掐着我的脖子,呼吸不上來……”她一邊說一邊急促地喘着粗氣,好像重新回到了那令人窒息的少年時代,“樓道裏空蕩蕩的,燈也不亮,聽說是壞掉了,沒人修,那種地方,到處都是下水道的味道,連空氣都是陰沉沉的……”

杜城的神情随着唐景這番聽起來亂七八糟的描述逐漸變得冷冽嚴肅起來。

事情好像變得越明朗的同時,又陷入到了另外的迷霧當中。

“我們得要抓住他,”沈翊神情懇切地強調道,“這個人身上背的壞事兒一定不少,你緩口氣,辛苦想起來他的長相,抱歉啊,這種時候,我們也是沒有別的辦法了。”

唐景咬着牙地回複道:“什麽抱歉,不用!不用你裝好人!”

我的狼狽全是由你而起,小姑娘恨恨地想,不要自以為很了解我……

沈翊沒有理會她愈演愈烈的憤怒,只是認真地攤開了手中的畫本。

眼下事情的走向全然如他所願,講出口的這些,只是一種簡單的以退為進的說辭而已。

唐景小姑娘,還是太年輕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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