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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确确實實是個男人了。枕靠在臉頰下的胸膛,堅硬結實;搭在她肩上的手臂,強壯有力。他才十八歲,卻已經上過戰場,殺過人……
“東方未明?”
驀地,沈芯婕聽見有道陌生的男子嗓音,刻意壓低聲量對婁易說道。随後她聽見婁易對那人回道:“糾糾葛屦,可以履霜。”
這是……暗號?可方才匆匆一瞥間,她看見那兩名男子的穿着并非東周服飾,應當是元魏人,婁易做為東周樞密使,怎可能私下與元魏人來往?
“蘇緯人呢?”
詫異間,她聽見另一名男子問道。
婁易淡道:“他有事耽擱了,留在皇京。”
“貨怎麽沒綁起來?”那人又問。
“我給她下了迷藥,不礙事。”
透過這一來一往的答問,沈芯婕總算恍然大悟,婁易是假扮成人口販子,騙這些前來接應的元魏牙人。
他這是想做什麽?
盡管悟透了婁易此下的舉動,沈芯婕仍是猜不透他的用意,只能繼續靠在他胸懷裏裝暈,豎耳聆聽。
“走吧,馬車已在岸上候着。”其中一名牙人說道。
婁易摟緊了懷中人兒,領着她緩步往前走。
途間,沈芯婕偷偷掀開眼角,還未看清景色,一只大手覆來,壓下她擡高的額。
“別亂動。”他美目垂瞟,沉聲警告。
她只好捺下滿腔困惑,繼續裝死……啊,不對,是裝暈。
反正,她信得過他。
對,經過這一次的意外,她發現自己是信任婁易的。
不是一般程度的信任,而是,潛意識裏深信着,在她最危難的時刻,只要有他在,一定會盡全力保護她。
連她自己也弄不明白,這份信任是從哪裏建立起來,又是從什麽時候開始的。
興許,是當他願意相信她,願意傾聽她說的每一句話,以及他願意相信她是沈芯婕,而不是岑巧菱的那一刻開始。
兩地時空穿梭來去,她是這麽的孤單無助,只有他願意信她。
只有他。
馬車停在一條舊胡同裏的琉璃瓦房舍前,期間,沈芯婕一直靠在婁易懷裏,他一只手摟在她的腰間,緊緊的,分寸不離。
奇異的燥熱感,說不清的異樣情緒,悄悄在她心底蔓延開來……
聽見同車的兩名元魏牙人出了馬車,馬車外又沒有動靜,她才睜開一條眼
縫,觑着身旁一派沉定的婁易,低問:“欸,你到底想做什麽?”
婁易皺眉凝瞪她,壓低聲嗓斥道:“不是讓你別亂動嗎?”
“你這是打算讓我一路裝死嗎?”她不悅的反瞪。
“我是來查案的。”他懂她的性子,不說明白,肯定不罷休。
他根本不想讓她?這渾水,若不是她逃親,又這麽湊巧的上了牙人的賊船,被牙人相中當目标,她根本不該出現在此。
而她,更不會曉得,這一路上為了救出她,他做了多少的妥協,又有多麽焦急憤怒。
“查案?查什麽案?”
“近來兩國之間有牙人在添亂,不按尋常規矩典當買賣奴人。”
“這種事情為什麽是你來管?”
他淡睐她一眼,并未解釋,兀自命令道:“閉上眼睛,接着裝。”
這件事情絕對沒他說的那麽單純……沈芯婕見婁易避而不談,猜想他肯定隐瞞了某些內情。
馬車外傳來腳步聲,沈芯婕只好乖乖閉眼,繼續裝暈。
“先把貨送進柴房吧。”其中一名牙人掀開錦簾,朝婁易說道。
“不。”婁易斷然拒絕。“我要親自把人交給連泓。”
“連大人不在。”
“你們可知道這姑娘是誰?”婁易語氣冰冷的談判起來。“她是東周樞密使的未婚妻。”
聞言,那名牙人的面色陡變。“婁易的未婚妻?這怎麽可能——”
“她是傻子,時而清醒,時而瘋傻,經常語出驚人。”不待對方驚嚷完,婁易冷冷說罷,便又再次要求,“我要見連泓。”
牙人驚瞪他懷中的沈芯婕一眼,猶豫片刻後,态度明顯趨軟地道:“連大人去見端王爺,恐怕要夜裏才會回來,你先帶她進屋候着。”
聞言,婁易也不怕對方耍詐,只手扣緊沈芯婕的腰身,尾随牙人下了馬車。
她趁亂睜眼,瞅見矗立于面前的是一幢琉璃瓦紅樓大院,大門卻不見任何匾額,顯然此處不過是尋常民宅。
穿過草木扶疏的庭園,曲折彎繞的抄手游廊,牙人領着婁易來到一處小閣。
進到屋裏,牙人道:“你且在這兒等着,等連大人回府,我便請他前來會你。”
婁易淡淡颔首,并未多言。
牙人目光古怪的觑了觑沈芯婕幾眼,表情帶着幾分敬畏、幾分猜忌的退出小閣。”
“呼,差點憋死我!”聽見腳步聲走遠,沈芯婕随即從婁易懷裏坐起。
确認小閣外無人把守,婁易調勻內息,放下戒備,淡睐着正在伸展身子的女人,道:“你還真是片刻都靜不下來。”
“那當然。”她扭手擺腰,活動全身筋骨,嘴裏嘟囔:“你根本無法理解,全身僵硬不能動彈的那種痛苦。”
他确實不能理解她所說的那種痛,可看她每每提及那種怪病時,眼神透着絕望與痛苦,他便好奇起真正的沈芯婕,究竟是什麽模樣……
驀地,婁易發現自己竟對她描繪的另一個世界,充滿了好奇與探究的渴望。
可惜的是,他永遠看不見,亦去不了她所說的另一個世界。
“你為什麽那樣看我?”沈芯婕不解地瞅着他。
驚覺眼神洩漏了心思,婁易匆匆別開俊顏,表情有些不自在的敷衍道:“沒什麽。”
“沒什麽?你明明一臉好奇。”她哼了一聲,來到他面前,硬是将端着促狹的小臉湊上前。
“不錯,我是好奇。”他沒避開,就這麽與她陣心相對。
觸及他瞳陣深處的兩簇幽光,她心口沒由來的一陣抽悸。
這一次,換沈芯婕不自在的挪開視線,佯裝若無其事。
“有什麽好好奇的?反正我是不會想回去那個世界,而你也去不了,跟你說再多都是白搭。”
“那裏,你想念的人可還在?”婁易見她垂下眼,嘴角微揚,笑裏卻是滿溢而出的悲傷,胸口亦不自覺随之一緊。
“當然。”她澀澀地喃道,“所有我愛的人都在那裏……但是我不想回去,也不能回去,回去之後我就是個活死人,什麽都不能做,那實在太可怕了……每天醒來,就是靜靜等死,不能說話,不能做任何事,沒人能理解我的痛苦。”
“那就別回去了。”婁易沉聲道。
“你以為這是我能決定的嗎?”她好無奈的睨他一眼。“我根本不曉得,為什麽我的靈魂可以穿越來這兒,也不曉得什麽時候又會像上次那樣,無緣無故又穿越回去……”
當她的靈魂來到東周時,岑巧菱的靈魂,正在二十一世紀代替她受苦。這件事,她說不出口,更不敢讓婁易知情。
這樣的她,很卑鄙,很自私,對吧?
可她好怕,真的很怕……害怕回去二十一世紀,被禁锢在那具逐漸萎縮變形的身軀裏。
死,并不可怕。
最可怕的是,你眼睜睜看着自己被折磨得不成人形,以最狼狽醜陋的姿态死去。
沈芯婕緩了緩情緒,道:“總之,雖然我不喜歡東周,也不喜歡當古人,但是只有在這裏,我才能真正的自由,只要沒什麽意外,我不會走的。”
聽見她吐出那句“我不會走”,不知怎地,婁易擰緊的心,霍然一松。
“好了,閑扯完畢。現在,來說說看,你究竟在搞什麽鬼?”
“我說過,我在查案。”
“雖然我不知道樞密使的官職有多大,但這種事不該是由你來做吧?”她蹙眉,努了努小嘴,“皇帝會派出去打仗的人,肯定是他最信得過的人,況且,少年皇帝先前不是還得靠你保護?像你這樣頂尖的人才,怎麽可能随便亂差遣,所以你還是趕緊說實話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