8 發條03
第8章 發條03
趙辛衍的屍體在冷庫裏放了三個月,我進進出出,他都沒有動彈,直到今天,他忽然開始追趕我。人類的污染,和群體行為與環境有關,在廣袤的曠野上獨居的原始人是很難發生污染的。
所以污染多見于一個區域,比如一個房間,一個建築,一個固定的時間段,或者某個契機。
一個地方可以同時出現多種污染。
但一個污染不能出現在多個地方。
就像因為老師責罰心生怨恨的學生到了游樂園,絕不會比連軸加班七十二小時還被老板羞辱的員工更具污染性。
趙辛衍不能又在他的房間裏污染,又在冷庫污染。
除非他的房間和冷庫只不過是同一個地方的不同位置——哨所。
啊,我想起來了,哨所早已被污染了。
三樓的趙辛衍消停了,冷庫裏的他就開始折騰了,哨所的核心污染并不是他,他打不死,殺不滅,前仆後繼,只是生前的執念讓他總是對我下手——但沒有什麽傷害性。
這麽想,我松快了很多,面朝冷庫走過去,和一動不動的趙辛衍貼着臉。
“你太自私了,一個人跑出來,沒考慮過同伴的想法嗎?”
我攔腰扛起趙辛衍的屍體,再次塞進桶裏。
桶裏有兩個人,此時都擡起頭看着我,我把桶蓋合攏,擰了幾圈:“我不想讓哨所污染面積擴大,你知道嗎?我在做正常的事,正常就是,以前該怎麽辦就怎麽辦,否則沒有補給,我連孩子都養不起……你恨我,我能理解,但——”
對屍體說話這件事不太正常,我抿住了嘴把剩下的話咽回去,心裏反複地勸說自己“這是正常的這是正常的我在表示對同事的思念之情。”
要在戰後的世界維持精神穩定是很難的事,我抱着桶發抖,催眠自己有點成功,終于關上冷庫的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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其實我已經被污染了,但是如果你時刻記得污染的原理,那這個過程并非完全不可逆。
污染意味着“不正常”,那麽我需要堅持做一些“正常”的事情欺騙自己的大腦,讓它保持秩序,我也能保持理智。
所以我看見趙辛衍沒有第一時間撕掉他的腦袋而是用普通人的方式想辦法破局——這麽想,我的污染程度已經減輕了很多,至少我第一反應我是正常人而不是這個哨所的污染物。
手已經不發抖了,吐出一口氣。
現在我應該上去給李好好上發條。
但李好好的存在就意味着不正常,每周都會長出個新鮮的部位來,我每次看到她都需要一些精神建設。長絡腮胡,我催眠自己是給她吃的添加劑太多,激素過剩;長手指是我在催眠她有另一種後天的殘疾;長貓耳朵我催眠自己那是一種賣萌的發夾——
但她長出來的東西愈發具有功能性了,比如耳朵聽見了趙辛衍的動靜,當我去想那是什麽聲音的時候,我就默認了她的耳朵是真的——我的正常就會逐步被蠶食,崩潰,以至于刺激了趙辛衍的活動。
發條讓人的精神格外不正常,我需要不斷接觸它,它在我面前反複強調它的功能性——促使我認為人長出一個發條是合理的,我接下來還得給小姑娘上發條吶!
本質上是我不正常,不是趙辛衍的錯,我催眠着自己……
但,就是趙辛衍的錯。
趁着腦子還算正常,我猛地跑上樓去,停止對趙辛衍的回想和追責。
李好好歡快地撲向地下室,凝固的表情上寫着歡天喜地四字,只是眼珠子轉來轉去很着急。
我按着她的發條擰了幾圈,手又開始發抖,微微閉了閉眼。
李好好沒有直接沖下去,反而歪着頭看我:“你剛剛喊我,我現在還能下去嗎?”
“不能。”
“好吧。”
李好好的好奇心沒有邊界,我不能确保她會不會自己跑下去。
但所有的房間都鎖着,她也打不開,如果非要去看那就看吧。
上樓之前,我開始和李好好探讨她的發條。
“如果你活動,它就會轉,如果你一動不動,它就不會轉,對嗎?”
如果我上樓去,過一會兒李好好跑來打擾我一下,那我建議她趴下不要動了。
“我不動。”李好好背過身子坐下,開始示意。
發條像鐘表指針,極其緩慢地往回旋轉。
我松了一口氣。
是裝飾,不是李好好的動力來源,是機械結構,只要我擰到這邊,它自身就注定會旋轉到那邊,李好好只是在和我玩游戲,就像趙辛衍一樣。什麽污染?不,沒有污染,一二三木頭人而已,李好好也只是玩一個“沒有發條我就不動”的任性游戲。
“明天天氣好的話,我們去采集一下上次看到的公路上的生物樣本吧。”
我先給李好好允諾了個美好的明天,然後提出要求,讓她乖乖坐在一樓,哪怕發條快要轉完了也不要上樓跑來打斷我的工作。
李好好欣然應允,她就吃這套。
但李好好也有自己的小心思,眼睛是高興的,嘴角就往下耷拉:“但是一動不動很無聊,我申請看書。”
打開儲物櫃取出一本被大家盤得油光水滑的漫畫。
看吧,反正翻頁也需要動作,她看不了太多頁。
李好好認識字,但是認識得有限,給她看書還不如看工作日志。在哨所的人還都沒有死之前,曾經有人帶了幾本殘破的少年漫畫來,其他人還驚訝于這人冒死從戰争中保護漫畫。後來哨所的工作過于無聊,就有人借書,這人總是不肯借,最後發現少年漫畫裏面其實是一些到了一定年齡才能看的劇情和畫面——然後它更受歡迎了。
當然,我不會給李好好看。
給李好好看的是這些漫畫書中唯一一本純愛,講述校園中的傲嬌學生會長男主和表面陽光小太陽內心其實很自卑的女主相遇一見鐘情的故事。沒有什麽劇情起伏,甚至連個接吻也沒有,最後的結局就是兩個人在一起看煙花的時候不小心手碰到手,就水到渠成地牽着手,迎來了溫暖的結局。
在我審閱這本漫畫的劇情之前,李好好已經趁我不注意看過一個開頭,我緊急叫停把書鎖住。在我看完劇情之後,這本漫畫變得安全,她拿到書就安分了,我上樓去。
想想那個動畫吧,我似乎記起一點劇情了,那是一個可愛的機器人,因為博士的惡趣味保留着後背的發條——
但李好好一定沒有看過這個動畫,她不會平白無故地變出她沒見過的東西,如果用她的話說,是鬧鐘?那麽,她想叫醒誰呢?
算了,不能深究,是她自己說不能控制的。
或許就像夢一樣五彩斑斓,多種意象糅合在一起,颠三倒四毫無邏輯,李好好做了一場夢,醒來自己就變得奇怪了。
我收回思緒,雙手放在臺面上審視,沒有顫抖,呼吸也沒有急促,心情平靜,窗外一切如常,毛衣溫暖地包裹着我。
很好。
下午的時間不算太多,我開始給檔案排序。
伴随着如今不太明顯的四季輪轉,補給員的車會來四次,我從補給員這裏得到物資,并将上一季度的工作日志和樣本上交。
工作日志,就是我每天記錄的紙質文件,每人都有兩冊。第一冊 是生活記錄,更像是日記,可以簡短地寫,也可以抒發自己的感情,也可以詳細地闡述自己對工作的思考,都無所謂,但必須上交,用來證明工作人員的生活狀态正常并作為另一冊的補充說明; 第二冊 是最為具體的工作表,很少帶回房間,上面分區記錄着研究成果。
比如,某月某日,在哪裏收集到了哪個編號的樣本,參數,猜測或結論;某月某日收到了哪裏的求助信息,頻段如何,對方說了什麽,我方作出什麽反應;哪裏的什麽什麽需要修繕,哪裏的物資需要特別申請報告……都寫在這裏。
緊要的物資是沒有可能申請下來的,需要所長親簽,但所長已經死了,我對每一樣物資都用得很節省,就是為了避免臨時特別需要某物資的情況。
現在我開始整理之前的一些樣本,封存在2cm的特制正方體小盒中,裏面塗了一層鉛,外面的塗層不知道是什麽材料,最外圍是标簽。九個正方體仿佛雞蛋一樣放在同一排架子中,最外圍包裹一層手掌厚的材料封存貼條。
之前确實沒有收集到太多有價值的樣本……我數了數。
4421,是食蟻獸的排洩物,已變異,變異程度D級。
4422,一點雜菌。
4423,正常大小的食人蟻,已變異,變異程度E級。
4424……
我把4424的盒子拿了出來,有點猶豫。
我本該在前段時間補給員來的時候把這盤交出去,但上班久了的人會有一些油滑,上一季我交出了一盤也就是9個樣本,已經是比較好的成績了,于是剩下的這4個當時我并沒有上交,留着等之後用,這一季可以稍微偷點懶。
而且,我不把4424交出去,确實也有我的考慮。
但已經編號了,标簽遺漏或者判斷失誤我還要另寫報告非常麻煩……最多還有兩個半月。
4424,流浪少女的頭發,已變異,變異程度不明。
分析儀紅燈閃爍,所有數值直接拉滿,然後停止運轉了。
我在一片耀眼的紅光中呆坐不動,感到一陣劇烈的眩暈。
後來我每次都會收集李好好的頭發,盡管樣本只需要一個,我還是神經質地收集起來,我也不知道收集起來做什麽,欲蓋彌彰地防止污染,還是堅持我的“正常”?
每到這時候我就不允許自己再想了,把盒子放回去,抽出三個新的樣本收集盒準備明天使用。
寫報告,關電臺,窗外的風景和戰前大致相同,日出日落,黑夜如常到來——但空氣中蘊藏着危險,媒體曾經報道說,暴露在這樣的空氣中,野獸更容易變異,人類更容易精神失常。
但科學家還沒有研究清楚那是什麽,是彌散的孢子,還是源源不斷的輻射——科學家是最先瘋的那一批,死了太多聰明人了,這讓我們很難真正去研究明白影響我們的是什麽,所有人都混沌地逃離異獸,建立據點,遠程武器轟炸,安置哨所将那些零星的異獸蹤跡整理,交到數據分析師手中,将全球的異獸蹤跡統計出個規律來決定人類下一步往哪裏擴張,或者說逃離。
但大家基本和我一樣,不太敢去深究人類污染的問題。
精神失常的人,發出失常的能量,光是研究這份失常就會讓人變得癫狂——就這麽傳染下去。
在我被污染之前,我是對抗異獸的先鋒部隊的其中一個平平無奇的士兵,然後被炮彈轟了負傷退回後方,傷兵精神狀态都不太好,在他們把傷兵醫院轟成平地之前,我參加了一輪考核,他們篩選出我的精神能量相對較高,還有作用,我搖身一變,連正經的高等教育都沒接受過就成了研究員,每天對着異獸的屎和一堆泥土寫報告。
我曾經覺得,這一切都很可笑,人類得了集體的拖延症,不敢去面對自己真正的問題,轉頭去看別的動物的行為軌跡,就像逃避工作,就去刷視頻——纾解真正的無力。
但我現在意識到,他們都不傻,他們在這種混亂中,像我一樣竭盡所能地做“正常”的事情,因為我們無法正面對抗這種“不正常”。
思考過去也是人類在工作之餘的正常行為,我放下盒子,把兩只手壓在腿底。
不要躲進房間,保持平靜。
接下來該給李好好做飯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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