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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章

只要是在人前,江銜玉向來都是管江離叫做“哥哥”的。

而若是只有江銜玉與江離兩人,他口中那一聲“哥哥”便要叫得更甜更親昵,因為他知道,江離最讨厭的,便是自己叫他哥哥。

十多年前的碧澗山莊,雖非昆侖劍派紫霞宗這等豪門大派,卻也不是尋常小門小戶。碧澗山莊莊主江流石一生嗜劍,獨創了一套名為“碧澗劍法”的劍法,化山莊附近的碧水為形,劍法靈動而疾快,在江湖上頗具名氣。

兼之江流石後來迎娶了江東關家的獨女關獨音,有了後者的嫁妝,碧澗山莊更是以豪富聞名于世,一時間風頭無二。

不過好景不長,關獨音身體孱弱,懷上了江離之後,很快便卧床不起,而在這期間,不知怎的,江流石與她的貼身婢女有了一夜之歡——

在那之後,便有了江家二少爺江銜玉的誕生。

世人深恨江離,可對待江銜玉,卻是說不盡的憐惜殷勤。

但少有人知道,其實江銜玉當初在碧澗山莊的日子,其實并不怎麽好過。

碧澗莊主江流石,這輩子最大的悔恨,便是自己一念之差,與婢生子。為了挽回夫人心意,他甚至多次想要将江銜玉送走。兼之江銜玉生來病弱,經絡淤塞,任誰看來,都是絕不可能修行碧澗劍法的廢物。

江銜玉永遠都記得自己是如何躲在陰暗的房間裏,隔着窗看着江流石在院落中手把手教導着江離練劍,父子之間溫情脈脈,再是親昵不過。

然而那個被自己喚作“父親”的人,一旦看到他,眼中便會閃過止不住的厭惡。

江銜玉不知道暗自在心中祈禱過多少次……

祈禱江離忽然暴病而亡,祈禱自己成為江流石唯一的孩子,碧澗山莊真正的繼承人。

然後,忽然有一天,魔教中有人闖進了碧澗山莊,帶走了江離,也帶走了他。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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江銜玉跟江離不同,他就是一個普通人,并沒有跟江離一樣繼承到江流石的天靈之體。魔教因此對他并不怎麽在意,檢測過他的血脈之後,便将他跟江離徹底分離開來。

也許是因為運氣好,江銜玉雖然對魔教來說并無利用價值,最後倒也沒有跟尋常俘虜那般被關押折磨,而是當成了粗使,在魔教中做些灑掃搬運的粗活。

江銜玉因此錯過了習武之人一生中最重要的修行時光。

他的根骨本就不好,又無人教導他基礎武功,就這麽一日一日苦捱着做着沒有任何意義的雜活,幾年下來,江銜玉便徹底長成了一名經絡枯竭丹田空虛的普通人。

可江離卻不一樣。

同為江家血脈,他的這位好“哥哥”在魔教中,過得那叫一個風光無限。

因為魔教少主花伏鸠,喜歡江離。

江銜玉不止一次,看到江離與花伏鸠于光天化日之下糾纏在一起的龌龊畫面。

在外人面前永遠陰晴不定暴虐兇殘的怪物,在江離面前卻總是表現得像是纏人的大狗,恨不得能将整個人的骨頭都抽出來化了,好将自己那一身淡褐色的皮囊如同蟒蛇一般纏在江離身上。

江銜玉也不知道江離是怎麽做到的,但那些年裏,花伏鸠對江離确實寵到了要星星不給月亮的程度——舉例說明,便是當初魔教抓到了當時武林盟的第二把交椅,霹靂刀田雷壽。按照花伏鸠的本性,他應該将那人大卸八塊懸屍于武林盟前以徹底擊垮武林盟衆門派氣勢,可平日裏總是冷冰冰的江離不過對着花伏鸠含淚懇求了一句,花伏鸠竟然還真的将田雷壽纖毫不傷,一整個人平平安安地放了回去。

說來也巧,後來武林盟踏平魔教之時,靠的剛好就是田雷壽被放下山時,暗地裏留下來的記號。

若只是自家兄長不顧廉恥,雌伏于人,江銜玉倒也不至于那麽厭惡江離。

真正讓他惡心的,是江離自身風光無限之時,卻對他視若無睹,絲毫不曾顧念兄弟之情:江離明知道他身體孱弱毫無武藝傍身,卻在他戰戰兢兢懇求庇護之時,冷臉将他趕了出去。

早知道就連那麽可怖冷血的花伏鸠,都曾因為他與江離的血緣關系生出了些許憐憫……

【“唔,這是你那便宜弟弟?啧啧啧,長得倒是楚楚可憐呢?你在這裏每天也沒個伴倒也怪孤單的,要不,我讓他也到這裏來?好歹還能給你解個悶?”】

【“就這種東西……也配給我解悶?奴才生的雜種,就讓他繼續當個奴才好了。”】

時至今日,江銜玉依然可以清楚地記起江離當時冷漠輕蔑的聲音。

當時的他因為日日雜役,累到雙手生繭,腰不能直,可江離呢,卻是日日與花伏鸠厮混在一起,就連平日裏外出都是那人抱着的,連腳尖都不曾落在地上過。

因為江離的一句話,被擄進魔教十幾年,江銜玉當真就當了十幾年的雜役。

所有的欺辱奴役,都被江銜玉一點點嚼碎,吞下,咽到了心裏去。

他永遠都不可能原諒江離對他做的那一切。

幸而,魔教被滅,兩人被正道武林人士帶出來之後,當初江離做的那些惡毒之事被盡數曝光。曾經高高在上的少主男寵,如今徹底淪為了被人唾罵的過街老鼠。

江離在魔教時最怕冷,可如今卻被囚禁在終年飄雪的南山深處。

那人年幼時便是擦破了皮,也會嬌氣得哇哇大哭要人哄上半天,如今卻時不時的就要割腕取血。

而他體內那至尊至貴的天靈血……

如今,也不過是為了他江銜玉制藥所用的藥引而已。

*

現在唯一讓江銜玉不滿意的,大概就只剩下燕昱瀾始終對江離過于溫和寬待了。

雖然燕昱瀾解釋過很多次,是為了江銜玉,他才會留着江離的性命為他制藥。

可是,那是江離。

江銜玉是見過花伏鸠如何被江離勾引蠱惑到神魂颠倒,任其所求的,天知道江離是不是真的有什麽龌龊本事,才能勾得男人這般失了魂離了智呢?

燕昱瀾為了取血,每隔半旬就要去南山跟江離單獨相處。若說江銜玉真的能放下心來,顯然是不可能的……

就好比此時,江銜玉忽然就發現,他一把話頭引向江離,燕昱瀾的态度就變得有些奇怪。

“昱瀾哥?你怎麽不說話?等等……哥哥他,他該不是真的生氣了吧?”

江銜玉的神經一下子就繃緊了。

依在病床上的少年臉色白了一白,喉頭明顯有些發澀。

就像是備受欺淩後有了條件反射,哪怕只是猜想江離生氣,他便已經吓得驚慌失措,就連眼眶都徹底紅了。

“我,我就知道。”

江銜玉死死咬住嘴唇,身體在被子下簌簌發抖。

“小時候,他就不喜歡我,而且在魔教那麽多年,他一直是高高在上的公子,而我卻只是一名雜役……在他心中,我恐怕就是這世上最低賤最卑微的人。他是那麽寧折不彎的一個人,如今卻要為了我獻血,哥哥他怎麽可能受得了這個……”

說話間,江銜玉像是已經怕到了極點,下了床便踉跄着想要往外沖去。

“我去跟哥哥解釋,我,我其實不想這樣的。我,我寧願我已經死了,也不想他那麽生氣。我的出生,本來就是欠了他的,我實在不能欠他再太多了嗚嗚嗚……”

說到最後,江銜玉聲音漸漸變得幹澀無比。

因為他忽然意識到,他此時都已經快沖出門了,本應該在第一時間便沖出來攔住他的燕昱瀾,如今卻跟榆木樁子一般,依然一動不動地坐在病床邊。

看上去,就像是在走神。

*

嚴格說起來陸九其實不算是在走神,他只不過是,不知道如何是好而已。

江離把他打發回昆侖劍派前,可沒有告訴過他,假扮燕昱瀾還要負責應付江銜玉的話中有話,陰陽怪氣。

之前他快快活活當暗衛時,可從來不會留心去聽自家主子跟小白臉兔兒爺湊在一起時候到底在嘀嘀咕咕什麽。

如今他自己成了“主子”,才開始懷疑,自己那早已嗝屁的主子到底是真傻還是假傻……

說什麽江二公子天生良善,玉樹瓊枝,最是坦蕩天真的一個人。

可若真是一片坦蕩赤子真心的人,當真會這麽說話?

還是說,燕昱瀾愛的就是這一口?

陸九實在是有點把握不住扮演燕昱瀾的分寸了。

再者,江離之前在南山雪亭旁展露出來的狠辣兇殘,實在恐怖到給陸九造成了相當大的心理陰影,就算這“燕昱瀾”真的就喜歡江銜玉這種類型,他也實在沒那個膽子附和對方在背地裏羞辱江離。

畢竟,他陸九這輩子最怕的就是麻煩還有死。

偏偏江離代表的,正是這兩者的集合。

除此之外嘛……

*

除此之外,當初在雪亭旁,他可是眼睜睜地看着江離用同樣一把刀捅死了燕昱瀾又捅死了他親手捕過去的魚。

而且,将魚血滴入血玉瓶中之後,江離無比熟練地支起了火堆,然後用取血剩下的那條魚,做了一條香噴噴的烤魚。

南山苦寒,可這般苦寒之地産出的溪魚,卻是鱗細肉肥,肉質細嫩。

江離放血放得幹淨,魚肉烤出來也是甘甜肥美,毫無腥味,吃起來堪稱絕美。

更見鬼的是,陸九就連脖頸處的發根都在因為江離而倒豎,可等江離旁若無人,專心致志地開始烤魚時,他又像是着了魔一般,盯着江離看得眼發直。

*

病床旁,陸九恍惚中仿佛又看到了南山深處的那一幕。

“咔嚓——”

比雪還白的手指握着那把造型怪異的刀,幹淨利落地剁掉了那條魚的魚頭。

刀尖倏然一劃,光溜溜泛着銀光的魚背上,便多出了一條完整的魚骨。

陸九本能地凝神在江離的指尖上,企圖看出這少年的師門功法。

可也就是這麽一眼,火堆旁的江離便轉過頭來,似笑似嗔地瞥了陸九一眼。

“要記得演好燕昱瀾哦,陸九。”

少年的聲音溫潤而甘甜,叫人想起注了劇毒的蜜酒。

“你可不要叫人起疑呢,畢竟我可不僅僅只會殺魚。”

*

腦海中再一次閃過江離的笑顏,陸九猛地打了個機靈,整個人倏然回神。

“你,你想多了……銜玉。”

他強打起精神,起身将江銜玉從門口拉回了床上。

謝天謝地,作為影衛他當值的時間不短,多年來在暗處保護燕昱瀾的過往,讓陸九拿捏起燕昱瀾的語氣來,還是惟妙惟肖的。

“他之前那樣對你,本就該好好補償你才是。”

聽到熟悉的回應,江銜玉這才安下心來。

他淚盈于睫,順勢倚靠在了燕昱瀾身側。

“我知道哥哥當初是有苦衷的,他并不需要補償我。”

他怯弱地低聲說道,埋下頭來,将隐隐勾起的嘴角掩在了男人的肩頭。

*

這麽多年來,江離永遠都是那個擁有一切的人。

可老天爺總該是公平的吧。

事已至此,江離早已身敗名裂,清白不在。

他原本就已經配不上燕昱瀾了。

作為對當初那些欺辱的報複,我想要的,也不過是一點點天靈血用來溫補自己的經絡而已。

這根本就不過分。

不是嗎?

想到這裏,江銜玉一個沒忍住,又将身側男人的胳膊抱得更緊了一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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