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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0章

◎想法◎

奧黛塔一直表現得渾渾噩噩, 其實是不想接手很多政事，如果沒有意外，她一定會當女王, 那時候要煩的事太多了, 她現在才懶得管那麽多呢。

她并不是真的什麽都不懂。

奧黛塔知道, 幾任國王都曾經派兵試圖掃清地下城。

最初所有人都抱着輕視的态度, 認為地下城不過是一群烏合之衆，沒有統帥、沒有兵器。将軍自信滿滿，承諾一個月內必定攻下地下城。

然後就一個月, 三個月，半年，一年, 地下城還在那裏。

普通戰士和地下城人之間的區別，大概是戰士都是人, 有家庭有信仰有希望的普通人, 然而地下城的人不是，地下城人全都是不要命的亡命之徒。

攻打地下城的戰事被迫無限拉長, 持久戰的消耗巨大, 久攻不下的後果只能是稅負一而再再而三提高, 軍備支出龐大, 很多其他需要支出的方面卻缺錢又缺人，整個王國上下怨聲載道。

三四百年, 武器的進步日新月異, 然而每次攻打地下城的結局依然是類似的, 國王不得已放棄, 要麽認輸, 要麽以一種精神勝利法宣布勝利。

所以, 加斯圖斯到底在說什麽？他一個人，就想摧毀地下城？

奧黛塔恍惚地看了他一眼，發現他的神情似乎非常真摯。

見鬼，他是不是不了解地下城到底是什麽樣的？那是一個被神明抛棄的地方，黑暗、肮髒、堕落，聚集了數不清的老鼠、毒蟲、蛇蠍，和蒼蠅幼蟲。

可是加斯圖斯是從地下城出來的，在場沒有任何人能夠比加斯圖斯更了解地下城。

連向來都很情緒化的奧黛塔都說不出尖銳的嘲諷了，他是她最近最喜歡的玩具，所以她不想用難聽的話語責罵他，她只是緊緊皺着眉頭問他：“你到底知不知道自己在說什麽？”

加斯圖斯的視線始終看着奧黛塔，看着她走到他面前，她和達倫并肩站在一起，站在和他對立的地方。

可能是遮住太陽的雲層飄開了，太陽光太強烈，玻璃窗又太無能，兩個人中間的那段不小的距離都被曬得很刺眼。

加斯圖斯收回視線，垂下眼睛，“我很清楚我在說什麽，我可以做到。”

“公主殿下！”

達倫聽不下去了，“請您不要再聽魔鬼的胡言亂語。事态急迫，我想請示大公盡快對地下城宣戰，請您允許我為您挂帥出征。”

加斯圖斯沒有像達倫一樣激烈的反駁，他執着地看着奧黛塔，目光比達倫更堅持。

比起加斯圖斯的魯莽，奧黛塔更不喜歡達倫的提議。

大公不喜歡她，奧黛塔是知道的，他非常厭惡奧黛塔早逝的母親。

母親逝世時，奧黛塔才兩歲，腦海中沒有存留半點與母親有關的印象，她是後來慢慢聽別人說起，說她的母親是一個非常強勢的女人，不光要幹涉對大公安排情婦的事，還會插手幹預政事。

如果奧黛塔的母親只是一個愚蠢且野心勃勃的女人，大公或許還沒那麽讨厭她，偏偏她很有能力，慢慢的，有一些原來就和她的家族走得比較近的家族開始習慣向她請示政事。

這一點，對于習慣将所有事情都控制在手中的腓特烈大公來說，是無論如何也無法容忍的，

特別是當她做出的決定比大公的看法要更加英明有遠見時。

腓特烈大公痛恨有能力的女性。

奧黛塔從來沒有和任何人讨論過這件事，在她看來，與其說大公是痛恨英明果敢的女性，不如說是恐懼更恰當一些，王宮中曾經有未被證實的傳言流傳過，說年僅十二歲的大公毒殺了更有聲望、更有治國天賦的親姐姐，這才坐穩了王儲的位置。

如果不是因為開國女王是一名偉大的女性，恐怕大公甚至會在公開場合要求女人只能作為男人的附庸，讓女人終其一生都只能負責把自己裝扮得漂亮妩媚，為了勾引男人付出一切努力。

奧黛塔很少會想起她那個可惡的父親，因此一時想得有點太遠了，她回過神來，意識到她想起大公的初衷，是因為大公厭惡她的母親，連帶着對奧黛塔也喜歡不起來。

就算不談私人恩怨，如今的腓特烈大公也不是一個好戰的人，聽說他曾經也是果敢勇猛的，現在他明明還正值壯年，卻已經像那樣老邁的君主一樣，變得昏庸保守多疑起來。

這樣的腓特烈大公，會為了她掀起一場戰争嗎？

奧黛塔真的難以想象。

不說大公，就奧黛塔自己，也是不認可這個提議的，在尚存任何選擇的情況下，奧黛塔都不想選擇開戰。

戰争的代價是令人心碎的，戰士和平民的寶貴生命、國庫的巨大損耗，光是想一想就覺得肩膀被重壓壓得垮塌了下去。

在多重因素共同作用之下，奧黛塔沒有答應達倫，只是說：“我先去和父親商量一下。”

這句話落在加斯圖斯的耳朵裏，只能被理解成，在他和達倫的二選一選擇中，奧黛塔選取了達倫的意見，她更重視達倫。

達倫驟然一亮的眼睛，和随之而來的大段大段表忠心的聒噪話語，都讓加斯圖斯感到很吵鬧。

他可不可以摧毀地下城？加斯圖斯沒有讀過書，不會精密的計算成功的可能性，他憑借的是他的經驗，在地下城日複一日的生存之戰中，他逐漸了解自己的能力，除了建築匠叫他J，地下城的其他人都叫他——怪物。

怪物這個詞，實在太适合他，他不太需要食物和睡眠，充沛到可怕的大量能量就像海水一樣源源不斷地湧到四肢。

奧黛塔帶他離開地下城，進入了一個對他來說完全嶄新的文明世界，他在這個世界裏懂得了善惡之分，“肮髒下水道裏出來的野蠻人”，這個名號像一個揮之不去的幽靈伴随着他，他慢慢對地下城，以及地下城中的混亂無序産生了厭惡。

然而只是這一些厭惡，不足以支撐加斯圖斯做出摧毀地下城的決定，遠遠不足以。

因為他知道需要付出怎樣的代價。哪怕是他，一個怪物，運氣好的話也只不過能夠獲得一場慘勝，如果運氣不夠好，大概只能選擇同歸于盡。

那個達倫太能說會道，他用加斯圖斯一輩子也學不會的語言、複雜到絕不重複的詞彙，誇誇其談，他請求奧黛塔允許他領兵出戰，描述他将會怎樣管理軍隊、怎樣準備兵器……滔滔不絕，天花亂墜。

加斯圖斯不太想聽，但達倫實在太吵了，所有交談的內容都無法阻攔地飛進加斯圖斯的耳朵裏。加斯圖斯沒有參與過地下城外的戰争，他不知道達倫的理論在與其他人類軍隊對戰時是否适用，但加斯圖斯知道，如果拿達倫縮說的那一套去對付地下城，一定會慘敗。

奧黛塔很相信達倫嗎？

加斯圖斯很想知道。

達倫說話的時候，奧黛塔始終保持傾聽的狀态，偶爾插話也只是詢問，沒有駁斥。

她應該很信任達倫吧。

加斯圖斯感覺到黏在身上的血液凝固了，應該不止是血液，還混合了不少來自地窖的灰塵，像一層皮膚一樣包裹住他，讓他難以呼吸。

身上沾滿了血液，加斯圖斯以前從來沒有認為這種感覺有什麽不對，他現在卻感覺到類似窒息的難受。

奧黛塔被護衛隊的心腹們圍在中間，她紅色的長卷發落在小巧飽滿的肩頭上，鬈發像綢緞一樣順滑反光，她臉上有被陽光照亮的細微茸毛，手指掃過頭發，十指纖細，連指甲都像最美麗的貝殼一樣發光。

衆星捧月的月亮，總是幹淨的、美麗的、不被污染的、生機勃勃的、香氣四溢的。

加斯圖斯再看向達倫，以及其他護衛隊的男人，他們都非常非常幹淨，穿着體面的着裝、使用了昂貴的男士香水，亂七八糟的香味聚集在這個不算狹小的空間裏，作為緞面布料高級反光的另一種富貴的陪襯。

加斯圖斯沒有掩飾一些糟糕的想法滋生，一些不被文明世界接納的淳樸競争觀念。如果換成以前的他，他可以殺掉這些花裏花哨的男人，讓他們能說會道的嘴巴再也不能在奧黛塔面前張開。

可是一想到奧黛塔，加斯圖斯心中熊熊燃燒的火焰便熄滅了。

奧黛塔不會希望看到他這樣做，他會徹底激怒她，然後失去這個主人。

奧黛塔是尊貴的公主，她已經擁有太多的東西，她其實不需要他為她做什麽事，但加斯圖斯想為她做點什麽。

在王宮生活的這段時間裏，加斯圖斯見到了很多其他的年輕女孩，她們遇到一點小事就會被吓得哭哭啼啼，奧黛塔不是這樣的女孩，今天她沒有哭，昨天也沒有，然而加斯圖斯還是從她沒有太大情緒波動的表情中看到了一絲恐懼，她其實也被吓到了。

她其實不太需要他，只有這件事，他是可以為她做到的。

先解決掉松鼠皮男的整個家族，然後再摧毀地下城——

最多也就是付出生命而已。

奧黛塔是他的主人，為主人奉獻出生命，似乎也是一件理所應當的事。

加斯圖斯的內心有一道聲音，模模糊糊的，像隔着一層一層的海浪，聲音告訴他，不是這樣的，不是因為她是他的主人。

加斯圖斯模糊地捕捉到了這道聲音的內容，只是他有點想不通，除了這個理由，還有什麽原因，會讓他做出為另一個毫不相關的人赴死的決定。

“加斯圖斯？我在問你話。”奧黛塔把他的思緒拽了回來。

她已經叫了他好幾聲了，他只是眼神虛無地盯着她的臉發呆，一直沒有回答她，這讓奧黛塔很不高興。

“你聽到了沒有，剛才達倫說的，你有什麽看法？”她勉強壓住火氣問道。

問他？他能有什麽看法？

加斯圖斯努力克制住随手撕下一段窗簾揉成團塞進達倫嘴裏的沖動，再努力克制一把将達倫從窗戶扔下去的沖動。

他想捂住那對挂着大粒珍珠吊墜的小巧耳朵，大聲告訴她：你那個護衛隊長連屁都不懂！這個世界上只有我能保護你。

但是他不配，他的掌心很粗糙，爬滿了厚重的繭，還沾過太多的血液和仇恨。

上次奧黛塔短暫地握住了他的手，沒有一點瑕疵的柔嫩手心就出現了紅色的淤痕。

還有達倫，達倫已經連着來向他炫耀過好幾次，奧黛塔已經承諾讓達倫做她的王夫。

太多情緒和想法于同一時間在加斯圖斯的心中爆發、炸裂，火焰被厚厚的灰燼掩埋，只剩下僵硬幹裂的土地。

最終，加斯圖斯只是很克制地對奧黛塔說：“您最終還是會回來找我的，公主殿下，只有地下城的老鼠才知道怎麽解決地下城的老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