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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0章

扶風懊惱又後悔的聲音, 讓她産生幾分動容。

當入夜，她結束一切事情，回到屋子将魚竿放到雜物櫃的時候, 他微微波瀾的眼睛, 凝眉承諾的表情，忽然間浮上心頭。

她可以相信他嗎？

她自己也不知道。

屋外的月亮高高挂在枝頭之上，離入睡的時間還有兩個時辰, 她在床上打坐，将所有雜亂的思緒抛之腦後。

這段時間疏于修煉, 沉迷釣魚, 她要抓緊修煉了。

修真界比她厲害的修士一只手數不過來, 比她勤奮的更是多如牛毛，拖一天就會落後一大截。

記得前些日子，宗主感恩她為蘇琉璃捕殺碧目首，贈送價值連城的洛書秘圖，作為報答的禮物。

這本書, 因為荒墟之亂，她抽不出多餘的時間閱覽。

現下十分合适。

她捏了捏手指，使了個小術法, 往銅制燭臺打入一道靈力, 燭火爆燃一瞬，光線忽然漲了兩倍。

洛書秘圖騰空定在她的正前面, 當她打開書, 她驚訝地發現, 書的形态消失了, 一個黑白色的小人代替書的位置，朝她鞠了一個躬。

小人如同書上潦草的線條組成, 看不出相貌，細細的兩條胳膊和腿，熟練地向她演示心法。

這種動态演示的方式，在修真界找不出第二本。

其他的古籍心法通常是一些晦澀難懂的語句組成，密密麻麻的文字從右排列到左，每個字都看得懂，但組合起來就很深奧陌生，一向讓弟子頭疼。

如今這種簡單易懂的方式，事半功倍，減少了查閱資料和詢問教課長老的時間。

楚卿意的眼神流露出幾分新奇和躍躍欲試，跟随心法，将神識凝聚，沉入內府中。

她的內府是一片汪洋大海，海岸被白色浪花拍打，她站在沙灘邊，遠眺波瀾起伏的大海，只覺得渾身上下放松了許多，這裏是只屬于她的地方，讓她覺得安全又快樂。

她癱在沙灘上，雙手張開，享受海風溫柔的吹拂，腳底被海水拍打，涼飕飕的。

以前她經常進入內府，觀心養神，但是近段時間似乎很久沒來，這種感覺有些陌生了。

心法好像進了她的腦子，幾番迂回的探索，它從成堆的回憶拉了幾幅畫面。

她看到上一次進入內府，是在凡間的小鎮游歷的時候，她租了一間小巷子裏的泥瓦房子，偶爾去市井喧鬧的地方買菜，與隔壁的王婆婆聊家常，白日幫她砍柴打水，等入夜，她在屋內脫了髒衣服，用井水洗澡，然後抽出時間坐在床上觀察內府。

那個時候的她，內府沉靜，海浪比現在更加溫柔，因為柳扶風還沒入門，她的生活簡單而順心，唯一的煩惱是盡快提升修為，讓師尊滿意。

之後腦袋鑽出一幅幅內府的變化，她以第三者的視角，觀察曾經的內府。

平靜的海浪随着她的悲傷、委屈、憤怒、仇恨漸漸形成洶湧澎湃的巨浪，天空昏暗，電閃雷鳴，世界呈現末日的景象，無端令人恐懼壓抑。

這是不為人知的一幕，那時她不曾關注內府，對這些變化鮮少知曉，然而洛書秘圖根據身體的記憶竟為她回溯了過去。

她的不甘怨恨影響內府的運行，從這一刻起，她的修為始終停滞金丹期，絲毫沒有進步了。

與扶風的點點滴滴回憶，在這時浮現出來，不受控制，簡直像有人在控制她的大腦。

小人指了指一副模糊的影像，這幅影被濃霧籠罩，叫她看不清晰。

她不知道這是什麽。

小人束手無策地搖了搖頭，翻到第二張，扶風巧笑嫣然地跟在師尊的後邊，這是她們第一次見面的時候。

她将碧目獸當做生辰禮物送給蘇琉璃，扶風靜靜站在一旁冷漠的注視；她從俸祿裏節省了一筆錢，為他買了一只白玉簪子，扶風假裝真誠的虛僞表情；她問他為什麽要欺負她，他故意不搭理她的冷漠……一副接着一副播放，她頭痛地捂住腦袋，說：“我不要看了。”

這是以前的他了。

她不需要再抓着以前不放。

小人指了指畫面，嘴巴一張一合，卻說不出一句話，它畢竟只是一本書，開口言語超出它的能力了。

楚卿意心潮起伏，兩腿靠近腹部，縮成一團，海浪卻仍然能觸碰她的腳心。

海浪越來越狂暴，忽然一陣巨浪躍起，将她整個人淋成了落湯雞。

她濕淋淋的，沒顧得上冰涼的身體，眼前的影像強行帶她回到過去，她痛苦又無奈，心法想要告訴她什麽？

一開始她拒絕觀看，但畢竟是腦海裏的東西，閉上眼睛也能看見，即使想盡設法忽視，耳朵卻能聽見扶風不懷好意的聲音。

這些天，她明明已經與扶風和好了，但此刻，忍不住被過去的畫面影響，生出怨怼之心。

為什麽這樣對她！

絕不原諒！

她竟然忘記這段過去，與扶風和睦相處，難道不擔心同樣的事情再度發生嗎？

她太愚蠢了。

許多窸窸窣窣的尖叫響在耳畔，仿佛有數道人聲重重疊疊，她幾乎聽不清她們說的話，但清晰感受到她們陰暗的恨意。

楚卿意似乎震驚了，這真的是她嗎？之前她不是已經不當一回事了嗎？

如果她不在乎了，理應不會受回憶的影響，如果她受到嚴重的影響，證明她實際上沒有放下。

楚卿意忽然明白了一切，眼睛微微暗了暗，看着自己心頭纏繞的灰色線條，她的呼吸平穩，沒再抗拒心法的控制，繼續往下看。

影像根據時間顯現，有些甚至連她自己都不清楚事情的經過，可見，心法可以根據她的身體，找出腦海深處的潛意識，并從潛意識的碎片組成完整的記憶。

楚卿意想看得更清楚，走近兩步，他們進入荒墟後，關系糾纏得更深了。

扶風對待匡懷青的态度，與她想象的天差地別。

接下來的他，更是打破了她的認知。

惡劣的扶風消失了。

荒墟神殿，他完全像變了一個人，發現他殺的人是楚卿意，他的臉色慘白，方才游刃有餘的殺人，如今卻像失去摯愛，眼神崩潰絕望。

楚卿意站在旁邊，清清楚楚聽見他慌亂之下的口不擇言：“求你別死，別死。”

“都是我的錯，我不該與你作對，我不是故意要殺你，求你醒過來。”

“誰能救救她，我願用生命代替，誰能救救她！”

這是第一次，楚卿意從扶風的語氣裏體會到一種驚心的痛楚。

這痛楚的來源，是失去她。

她太震驚了，震驚到她幾乎失語。

扶風很少求助別人，以他清高的心态，更不可能為了別人放下臉面去求助另一個人。

一個人多麽絕望，才會無措到懇求一個不存在的人，讓這個不存在的人奪取他的性命，挽救他懷裏的女人。

他對她的重視程度，甚至超過自身性命。

作為當事人，她十分清楚扶風對她的厭惡，所以很多時候，不願相信他的一言一語包括行動。然而這個時刻，她完全有理由相信，扶風不是做戲了，他發自內心的将她視為生命的唯一。

影像不是連續的，在關鍵時刻跳躍定格。

這幅畫面消失，下一幕，他與古神做交易。

楚卿意終于明白自己如何被他救活了。

當他确認她可以複活成功，眼神柔和平靜地注視她，她的內心忽然翻湧出一股熱流，他誤以為她是匡懷青，導致她死于非命，他救活她後，卻沒有用人情綁架她，以起死回生的恩情來要求她付出相等的回報。

他是無條件的，想要她活下去。

她雖不清楚他為什麽忽然改變，卻也知道，這個世間，很多關系是有條件的，就連父母好友之間也不例外，父母愛她，朋友喜歡她，他們付出關愛和照顧，需要她回報同等的東西。

然而他不要求任何東西，這種不要求，在她心裏留下了濃重的一筆痕跡。

海浪徹底平靜了，翻滾的白色浪花化為柔和的懷抱，帶給她內心的喜悅。

那些恩怨仇恨，被他洶湧的愛意覆蓋。

她忽然明白了他反複無常的性格，她與匡懷青相處，他總是黑着一張臉，為什麽對匡懷青的生死毫不在意，然而當她死了，又是截然不同的反應。

他竟是愛她的，跨越性別和世俗偏見？

她眺望遠方的大海，這是失去父母後，找了一輩子的東西。

現在她找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