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 “不是說想潛規則”
第7章 “不是說想潛規則”
這句話說完,世界好像按下靜音鍵,突然靜默了一瞬。
事到如今,他其實并不害怕說出這句話,但他确實沒想過這之後的沉默會這麽難熬。喻呈在踩過路面井蓋的時候甚至在想,假如自己掉進去就好了,地面破開一個洞,把自己吞掉就好了。
直到繞過巷角,潭淅勉終于開口,眼睛裏的訝異沒了,又恢複了笑意,但多出一些玩味:“馬上就27了,喻呈,不是18歲、19歲。”
“我知道。”
“好,那你喜歡我什麽呢?”
喜歡他什麽。
他好像沒仔細想過這個問題。潭淅勉一直被很多人喜歡,學習不算名列前茅,想一出是一出,翹課,不守規矩,早操做得有氣無力像打太極,但他身上就是有一種會讓人覺得不緊繃的、松弛的東西,很容易讓人喜歡他。而喻呈只不過是廣大“潭淅勉後援會”裏毫不起眼的一員。
或許只因為他和他一起上學,有時候一起放學,他躺在他的床上睡覺,用他的浴巾,吃他吃了一半的泡面。他們兩家住得近,父母關系好,他近水樓臺先得了月,就也讓他覺得,沒了這輪月亮他不行。
是這樣嗎?
看出他的猶豫,潭淅勉露出意料之中的表情:“你發現沒有,其實所有被定義的關系都是階段性的,我們是朋友,指的是以前是,現在是,但過去的那七年其實就不是,以後是什麽關系,也沒人知道。所以是這樣、還是那樣,其實沒你想得那麽要緊。”
喻呈沒聽懂:“所以呢?”
“所以別那麽較真啊,如果你真的有需要,成年人有很多別的選擇,不一定非要搞清楚,非要去談愛或者喜歡。”
喻呈還是雲裏霧裏的:“什麽叫別的選擇?”
他覺得這一刻潭淅勉臉上的笑很熟悉,像是高二那年,他帶他翹課翻牆出去打舌釘的時候。
他當時的表情就是這樣的。裏面大概包涵50%的引誘,25%的狡黠和25%的興味盎然。他在想怎麽把好學生帶壞,把白的抹成黑的,将高高在上的拉下神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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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別的選擇就是……”潭淅勉的尾音拉長,他看着他,喻呈也看着他,好像有什麽要脫口而出了,然而到底是沒見光,這種未知的感覺很不好,喻呈覺得喉嚨很堵,眼眶很酸。
“遇到有興趣的,可以約會接吻,可以睡覺。高興的話,可以再見面,不高興,就算了。”潭淅勉緩慢地說。
喻呈還是茫然的,他不知道他說的是他可以和別人這樣,還是他可以和潭淅勉這樣。
“當然這只是一種選擇,很多人會這樣,但你也可以不這樣。”
可莫名其妙的,喻呈就覺得自己好像沒得選。他艱難地吞咽了一下。
“那你……對我有興趣嗎?就是你說的那種。”
心髒像被架在火上烤,卻遲遲沒能等到答案。潭淅勉笑了笑,沒再回答。
一頓飯吃得沒滋味。
偏偏座位又被安排在一起,潭淅勉身上剛剛覺得好聞的沐浴露香氣,現在讓人心浮氣躁。
開了一瓶酒,喻呈喝了一杯就胃痛,轉而一邊吃菜一邊一小口一小口地喝甜米釀,看艾琳和肖衍在那裏應酬。
“鹽水鴨不錯的。”肖衍殷勤給人夾菜,“小柴,來嘗嘗。”
看着白花花的,沒什麽滋味,小柴夾着看,沒下嘴。
“好吃的。”肖衍強勢安利,“你知道我們南京又叫什麽?”緊跟着自問自答:“叫鴨都!”
聽着頗有歧義,小柴噗嗤一聲笑出聲。
“俗話說得好,三天不吃鴨,走路要打滑。沒有一只鴨子能活着游出南京,我們一年能吃掉1億只。烤鴨、板鴨、鴨血粉絲、鴨肉鍋貼,但最特色的還是鹽水鴨,這個你一定得嘗嘗。”
倒真給他安利出去了。小柴吃了幾塊,咂摸出了滋味。
“潭老師呢?”艾琳問,她注意到潭淅勉似乎沒怎麽動筷,大約是職業的緣故要保持身材,吃點鴨肉倒是合适,“我給您轉過去。”
“我自己來。”
“他不愛吃鴨子。”
潭淅勉和喻呈齊齊作聲,兩相交疊音量不算小,整張桌子靜了一瞬,氛圍變得十分微妙。
“啊這樣,那吃點別的。”艾琳的目光從潭淅勉看不出表情的臉上移到喻呈微紅的耳廓上。
這兩人說是說高中同學,要論親密,也沒多親密,一個坐副駕駛一個坐後座,要論不親密,好像也不是,知道他愛吃什麽不愛吃什麽。
沒這麽簡單吧,艾琳想。
結果到後半場更奇怪。菜吃得差不多,酒還剩着,為了下酒肖衍提議玩“天衣無縫”的游戲,酒瓶口轉到誰,誰就要說出一個在場所有人都不知道的秘密,如果說不出來就得喝酒。
瓶子轉出殘影的時候,喻呈簡直魂飛魄散,因為在這種游戲上他真的運氣很差。比如高中時候玩擊鼓傳花,鼓點停的時候,花一定在自己手裏。
結果瓶子慢悠悠轉過去,停在了艾琳面前。
“那我說一個吧。”艾琳一撂筷子倒也不忸怩,大方承認,“昨晚來接我下班的,是我男朋友,剛交的。”
肖衍聽聞此瓜激動地直拍桌子,再往下問交往細節艾琳死活不說了,又有公司以外的人在,肖衍适時放棄,又轉了酒瓶,這一回停在潭淅勉面前。
他有什麽是自己不知道的。喻呈側了側耳朵,下意識坐直身體。
潭淅勉張了張嘴,似乎本來想要說點什麽,突然又不說了,把酒杯拿起來仰頭喝盡:“好像沒什麽能說的。”
肖衍啧了一聲:“不帶這麽玩的啊,潭老師。”
“真說不出來。”潭淅勉笑笑,“老同學在這呢,我有什麽是他不知道的。”
這話說得挺給面子,但細品又有點暧昧。
大家扭頭看着喻呈笑,喻呈僵着身子垂着頭,把自己當鴕鳥,逃也似地起身轉酒瓶:“算了算了,這局過了。”
瓶子又轉,結果好巧不巧停在了自己面前。
“……”
“巧手啊喻老師。”肖衍樂不可支,在他眼裏,喻呈一貫斯文,話少,交深言淺的感覺,他實在對他的秘辛感興趣到不行,“你得說一個,不許喝酒代替了啊。”
喻呈盯着那酒瓶,好為難:“得大家都不知道的啊?”
“都不知道的。”肖衍說罷,又覺得這游戲有老同學在場是不容易,別再勸退一個,好心又給他降低點難度,“或者Pedro知道,我們不知道的,也行。”
喝咖啡失眠,肖衍知道。中午吃的雞排飯,艾琳知道。
還有什麽啊。
高中。瑣碎的。今天考了120,後天考了130,病假兩天回來一抽屜白花花的卷子,還有逃課,這都不算“天衣無縫”,沒什麽好說吧。
“我可能跟大部分人不太一樣。”喻呈忽然說,他環視四周,發現大家都在盯着他,臉上挂着笑,好像沒有領會他說的“不一樣”是什麽意思。
“大概是高中的時候發現的。”
“我一開始不明白。為什麽這個人攬我脖子,我會覺得很奇怪,而別的女同學這樣,我都覺得很正常。”他決定不看他們的臉了,轉而去看放在湯盆裏的湯瓢,“我爸總是教育我,人一定要怎麽怎麽樣才可以,要勤奮、要聽話、要不給別人添麻煩,但我看到這個人他就不這樣,也活得很開心,我就覺得輕松,我也跟着高興,覺得又能呼吸了。他就像……氧氣一樣的人。”
桌子上的人安靜下來,他感覺得到潭淅勉也在看着他,目光燒得他左臉生疼。
“所以,我好像喜歡的是跟我性別一樣的人。是不是挺天衣無縫的?”喻呈笑起來,有點不管不顧了,是真放開了,“你們是不是沒看出來,還覺得我挺直的?”
“害。”肖衍很快換了一副表情,也跟着笑,“喻老師,沒想到你還挺潮的,這個圈子裏很正常吧。是吧,艾琳?”
“嗯,很正常的。”艾琳附和。但喻呈覺得她的眼睛卻不是這樣說的,她好像覺得他很可憐。不過不是因為他喜歡同性而可憐,而是為了別的什麽,為了什麽呢。他想。
啊對了,為了他故作輕松、實則自暴自棄的這場自曝,為了他用這個自曝又變相表了一次白,還沒得到回應,為這個而可憐。
再往下不好聊了,肖衍适時站起來:“差不多了,我最後提一杯啊……”
“祝我們Pedro大帥哥拿下《杏仁》,艾琳姐百年好合,咱們喻老師……”他停頓一下,“早日找到對象,男的,女的,喜歡的就是好的。”
于是齊齊舉杯,喻呈撇下米釀,把剛剛杯中殘餘的酒一口悶掉,辣得喉嚨裏像嵌了刺,鼻子一酸,眼睛跟着就濕了。
晚上十點,杯盤狼藉,盡興收兵。
喻呈記得自己沒喝多少,但一站起來還是有點頭暈,他酒量淺,還是容易上臉的體質,可能現在臉上的溫度可以煎雞蛋,他想自己現在大約很難看,臉紅得像個醉鬼。反觀潭淅勉,一點也看不出他剛剛喝過酒。
時間有點晚了,車不好叫,肖衍他們在路邊攔車,潭淅勉站得離人群有些距離,立在那兒抽煙,頭頂籠着一棵翠綠榕樹,風吹樹葉,沙沙作響。
剛剛喻呈玩過最後一把游戲之後,他就沒怎麽說話,按喻呈的想象,本以為他總要揶揄兩句的,可是也沒有,或許是真的有些乏了,也沒之前站得直,姿态和神情都疏離懶散。
街上的車燈像是拍攝時的滑軌燈,先是從遠處直直投來,逐漸趨近,然後被牆壁折斷,最後再寧折不彎地向前奔去。
每當有一輛出租車這樣駛過,喻呈的心就要提一下,直到确認不是空車,又落回來。
他發現自己好像沒有做好讓潭淅勉走的準備,他連他現在的微信都沒有。
“潭淅勉。”喻呈往他的方向挪了一步,“假如沒選上你要走的話,告訴我一聲吧,我開車送你去機場。”
他臉上泛着紅,看起來很緊張,又喝過酒,暗藏一種酒壯慫人膽的無畏,看得潭淅勉覺得好笑,又有點可愛。
“你還是之前的電話嗎?或者微信。”喻呈掏出手機,想認真記錄的樣子。
潭淅勉卻沒動,只是夾着煙隔着蒙蒙的霧看他:“你想我落選嗎?”
“當然不想。”喻呈脫口而出。如果沒醉,他或許會委婉一點,但是現在,他做不到僞裝。
秦淮河的水聲漣漣,船槳劃開水面,岸邊的小曲還未歇,音量小了一些,但聽起來反倒更情意綿綿。
我有一段情呀,唱給諸公聽。
有風拂來,巨大的樹冠搖曳,将陰影傾斜給他們。
“不想的話……”
話到這裏就斷了。
喻呈看到眼前的面孔忽然放大,深邃的眉眼,高而挺的鼻梁,線條鋒利卻有一點肉感的嘴唇,帶着淡淡的煙草氣在他的臉頰上輕輕觸碰了一下。
盡管這個動作像羽毛,幅度很小,一觸即分,不帶什麽愛欲,甚至像國外見面時禮貌的面頰吻,但在喻呈那裏,可與之影響力等同的大約只有地球公轉産生的氣候變遷。
像是驚蟄。天氣一下就暖了。或者是淩汛,冰面瞬間破開,朝下游湧去。
就是這麽一瞬間的事。
“打到車了!”肖衍呼喊,朝他們揮手。
潭淅勉掐了煙,迎着人群向前走去,而喻呈仍然呆愣在原地。
“不是說想潛規則?親一口可以怎麽樣,睡一覺可以怎麽樣嗎。”潭淅勉沒回頭,只是把一句意味不明的話留下了,“那就保我拿下《杏仁》吧,喻老師。”
作者有話說:
喻呈(激動):我還可以拍好看,可不可以睡一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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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句話簡介:兩個人的故事,三個人的名字。
立意:橫濱這麽小,世界這麽大,該走出去看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