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7 “做我一晚男朋友”
第27章 “做我一晚男朋友”
透過鏡頭,喻呈覺得這一幕的潭淅勉表情無比微妙,微妙得令他熟悉,回憶直指他七年前那場無疾而終的告白——
當時潭淅勉認真地看着他,先是不可置信,但很快又笑起來,就像現在這樣眼底暗藏某種戲谑,他說:“喻呈,你把眼鏡摘掉。”
“幹嘛?”他茫然地問。
潭淅勉看着他,笑容極具欺騙性,他緩慢地一字一句地說:“你想要你就自己摘掉,不要就算了。”
他當時并不明白他口中所說的“要”是要什麽,對他而言,他要和潭淅勉談戀愛,他想将已經錯開的軌道重新合并在一起,但是潭淅勉卻給了他一個吻。
一般來說,吻代表一種接納,代表他要的他給他,可是在潭淅勉這,偏偏是相反的結果。
而此刻的袁頌,也是一樣。他給予,同時奪去;他慷慨,其實吝啬。
“不對。”程珏喊了暫停,又說一遍,“不對啊。”
喻呈将眼睛拉離鏡頭,回憶散去了,只剩下焦灼地走來走去的程珏。
她先去馮千煜那裏看大景,然後走到喻呈的屏幕那裏看特寫,啧了一聲:“你倆輪流是不是?怎麽Pedro又狀态不對了?”
潭淅勉還是坐在那裏,半敞着懷,煙也還在燃,神情說不出是疲憊還是什麽,也是那種霧茫茫的:“這裏沒太想好。”
程珏想了想,覺得也不是理解的問題,是潭淅勉不夠專心,顧慮太多,好像沒豁出去,總給自己留退路,于是又指點了兩句:“這一段情節的照片,我想要的感覺跟第一節 很相近,我想要‘沒有明天’。所以你別陷在愛不愛裏,跟愛不愛有關系,但沒那麽大的關系。”
其實潭淅勉覺得如果程珏像之前拍普通的平面一樣,跟他講眼睛要怎麽看,手臂要怎麽擺,更具體一點,或許他會更明白一些。但是他心裏又很清楚,這種講法很低級,他們不是要動作,要的是情緒。情緒是唯一要抵達的岸,動作可以這樣可以那樣,他想劃船想開飛機都行,程珏對這個方式完全沒有執念。
然後就又開始拍,也不知道是怎麽了,一直不過,到後面林瀚森也有點聚不起精神,越拍越垮,越垮就越着急。兩個人從一點多鐘拍到下午五點多,房間裏填滿了煙味和咖啡味,連光線都不對了,還是沒出一張令程珏滿意的正片。
就在喻呈以為程珏要發脾氣的時候,她突然宣布收工,明天再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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程珏這人性子急,但反而越是這種時候情緒越穩定:“這事兒跟我寫本子是一樣的,有時候就卡在這,怎麽都過不去,得花點時間。何況明天床上的幾個場景更難出片,大家先好好休息,養精蓄銳。”
所有人都累得夠嗆,紛紛開始收拾設備和道具,林瀚森飯也沒吃,直接說要回去睡一會兒,程珏都由着他。
等人散得差不多,潭淅勉走到程珏面前說了聲“抱歉”,又說:“瀚森也辛苦了,折騰一下午。”
程珏無所謂地擺了下手:“沒事,進組前,我就給他打過預防針了。我說小少爺想進組可以,進了我的組我就要調教要罵的,過不去的片我一定要反反複複來,到時候別哭鼻子。”
“他怎麽說的?”
“他說要哭的,但哭完繼續拍。”
相處得久了,确實發現這小子嬌生慣養,但心底還是有點不服輸的東西在,不是那種不講道理的人。兩個人齊齊笑起來,程珏拍了拍潭淅勉的肩膀:“你之前也沒讓我操心,這點兒困難我覺得你能克服的。”
說着她突然想起了什麽,從口袋裏掏出兩張銅版紙:“昨天有個文化圈的朋友送了我兩張今晚《長恨歌》舞劇的票,就在文昌劇院那。你自己去看也行,或者找誰一起,去換換腦子放松一下。”
潭淅勉接過票,那一瞬間腦袋裏還是空的,沒想好要不要去,和誰去,去幹什麽。他好像靈魂還坐在那裏點煙,火光閃一下,又閃一下。
直到出了306,走到樓下,聽到有人喊他,他回頭,看到喻呈站在三樓斑駁生鏽的欄杆那裏朝他揮手。手臂擺動的幅度很大,像一面招展的旗,懷裏還抱着一盆布景用的三角梅,紅燦燦的。
“不吃飯嗎?”喻呈大聲問。
潭淅勉突然就被這句話、這個人帶回了現實,手指感受到票緣鋒利的棱角,指尖在上面磨了兩下,他提起嘴角:“文昌劇院,去嗎?”
對潭淅勉來說,這不算一場約會,只是他覺得和喻呈一起去感覺很對,喻呈喜歡讀書,他應該很了解《長恨歌》,換了別人大概率會拒絕,而且喻呈也只有在聊這些的時候會侃侃而談,潭淅勉喜歡看他侃侃而談的樣子,因為這時候他可以休息,可以走神,假如接不上話,喻呈也不會生氣,他和喻呈在一起,比較沒有壓力。
但喻呈卻很興奮,他把它當成潭淅勉的首次邀約,一開始甚至想回去把汗濕的衣服換掉,可看潭淅勉沒有回去休整的想法遂作罷。
兩個人打了一輛車,這回喻呈沒有再坐前排,而是挨着潭淅勉坐下。
因為昨夜下過雨,今天能見度很好,晚霞如同在水中浣洗的粉紗,從樓宇的間隙可以清晰望見遙遠的藍色海平面。車輪滾滾,這裏和南京不同,滾過的全是煙火氣,一樓随便立個牌就可以在那賣自家的水煎包、抱羅粉和清補涼。一會兒鹹,一會兒甜,全是撲面而來的潮濕的熱氣。
可車裏的潭淅勉不笑,也不說話,這情況很罕見,讓喻呈局促不安。他試着聊今天的天氣,以及一會兒到劇院外要不要買點小吃當晚飯。可是沒人回答,車內陷入更加令人難安的沉默。
車輛經行孔廟,喻呈好像又突然找到話題:“這裏好堵。好像明天高考要出成績,好多人來拜……”
潭淅勉剛剛抽了太多煙,頭很疼,一聽到這些話裏煙熏火燎的場景更覺得熱,忍不住打斷他:“喻呈。”
“嗯?”
“你別老看着我說話。”他說,“你老看着我,感覺像鏡頭還跟着我似的。”
喻呈幡然醒悟自己眼巴巴的确實很招人煩,立刻把目光移到窗外。大概有點不高興,但很快又煙消雲散了。因為潭淅勉繼續說:“累了,借我靠一下。”
緊接着整個人傾斜過來,喻呈身體一僵,連忙挺直脊背,潭淅勉的腦袋往下枕,臉頰壓到肩上。喻呈目視前方,也不太敢再低頭盯着他看,只覺得這人在熱帶發酵了一天,身上竟然一點也不難聞,只有一種明朗的汗水的氣味。
靠下來之後,感覺也沒多重,像是袁頌把這個人抽光了,一下子洩了氣。氛圍也被這一靠改變了,好像他服了軟,把脆弱的展露給你看。剛剛說不出口的話,也忽然能說出口了。
喻呈開始嘗試着安慰:“其實我在鏡頭裏看挺好的,程老師要求高,你別太為這個否定自己。”
“你覺得我在想這個?”
喻呈莫名其妙:“不是嗎?”
他本應該想的。剛剛在拍的時候,他就覺得不在狀态。程珏把《杏仁》這個故事定義為一場絕望的戀愛。他沒有經歷過這樣的戀愛,理應再體悟體悟,再做一點功課。
但他現在閉着眼,偏偏沒有在想這件事。
他只是突然發現,他剛剛把喻呈的眼睛比喻成鏡頭。他一向是不畏懼鏡頭的,如果畏懼,當不了模特。可偏偏喻呈看向他時,他覺得心煩。
他被那種熱切再次拉回306那間壁紙剝落的悶熱房間裏,他被迫意識到,在剛剛的拍攝時他分了心,他的眼裏出現兩個姜潮,一個是眼前這個,來接他的煙,一個是遠一點的那個,要接他的愛。
他說,你要你就來拿。
對誰說呢。對姜潮,還是對喻呈,又好像都對,都可以。
有時候他覺得306像是時空交叉的縫隙,袁頌走進去,潭淅勉走出來。好像不同,又好像都一樣,騙自己,騙對方。明明每個人都醒着,可每個人都被熱帶的暑氣蒸得想做夢。
喻呈這樣想就算了,自己也開始這樣。他覺得不太正常,太不正常了。
等下了車,先是好大一個廣場,穿過廣場,再路過一條步行小吃街。走到劇院門口的時候,喻呈收獲頗豐,潭淅勉就拎了一袋芒果,看起來有點泛生,青黃交接的。
喻呈奇怪道:“這個芒果很好吃嗎?”
他感覺潭淅勉控制了一下表情,問:“嘗嘗?”
喻呈把手裏拎的全部換到左手,拿簽子往嘴裏送了一塊,立刻皺眉。
潭淅勉惡作劇得逞:“這邊的吃法是芒果蘸辣椒鹽。不好吃嗎?”
又吃了一塊,一旦接受了這種設定,也覺得很特別,有點好吃。
喻呈又換了一次手。
“你手酸?”潭淅勉問。
“什麽?”喻呈沒理解。
“端了一下午機器。”
拍的時長越久,攝影師越遭罪,相機的重量不說,幾乎沒時間坐下來。
喻呈緩慢地“噢”了一聲,反應過來以後拍了拍自己的小臂:“還好,都練出來了。”
“我其實臂力很大的。”喻呈用眼神衡量了一下他,“沒準我能把你抱起來。”
潭淅勉全當玩笑話:“怎麽抱啊?”
“公主抱?”
潭淅勉這回幹脆笑出聲。喻呈覺得氣惱,又急于證明自己,真的把東西往花壇的石階上一丢,俯身就去抄他的腿彎。
沒留心差點真給他抄起來,潭淅勉踉跄了一下,覺得又好笑又荒謬,站穩以後去縛喻呈的手,沒想到這人卻真的發狠去掙,搞得兩個人像貼身打架一樣,都不願落下風。
等出了一身汗,潭淅勉終于抓住了兩只挺有勁的手腕,把它們用力別到喻呈的腰後去。這下消停了,兩個人胸膛貼着胸膛相對着喘粗氣。好像是在笑吧,不确定,就覺得嘴角酸。
也不是很在乎別人的目光,反正不認識,這裏不是南京,不用想怎麽跟父母交待,怎麽過了今天還争未來,就是圖樂子,你高興,我也高興。一起打車,逛街,去看一場舞劇,然後一起回家,在今夜擁有同一個故事。
談戀愛嘛。別太狹隘了。愛長久是談,愛一刻也是談。
在熱烈的蟬鳴聲裏,喻呈感覺呼吸困難:“不是要演‘沒有明天’?什麽是‘沒有明天’,只有今晚就是‘沒有明天’。”
“離今天結束還有四個半小時。”他掏出手機定好鬧鐘,“要不要做我一晚男朋友?”
眼前屏幕上的倒計時秒數飛速倒回,潭淅勉看着眼前的這個人,眉眼飛揚,胸膛跌宕,笑得很厲害,但嘴唇緊張地在顫抖,他沒見過喻呈這樣。
“那明天呢?”他問。
“明天?”喻呈覺得這個人好像不開竅,他笑着大聲說,“冰山全融化,彗星撞地球,懂不懂?沒有明天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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立意:橫濱這麽小,世界這麽大,該走出去看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