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3 “我現在很想親親你”

第33章 “我現在很想親親你”

或許是昨日的肌膚之親已經足夠滿足他,喻呈覺得他現在已經可以把這些分割開,工作就是工作,這個是袁頌,而不是和他接吻的潭淅勉。更何況,這是袁頌和姜潮決裂前的最後一場。

留下的照片裏,有在碰碰車上酣暢淋漓的大笑,也有落日餘晖裏的合影。他們做着情侶都會做的事,說着情侶都會說的話。

好像在戲裏又演一場戲。

但,是戲就總會結束。

明天就要拍到轉折,因為這部分過于重要,今天早早就放了讓大家準備,晚上程珏還特意讓潭淅勉和林瀚森去她那再對一遍拍攝細節。

過了淩晨十二點,喻呈已經迷迷糊糊睡着了,突然有人敲門。

敲得不疾不徐,感覺也不是什麽急事,他實在懶得起床,翻了個身想等敲門聲自己停,結果不知是誰還挺執着,他只好趿拉着拖鞋下床,一開門,看到穿着睡衣的潭淅勉站在那裏。

喻呈一下有點清醒,以為潭淅勉想做,壓低聲音看向外面:“沒人看到你吧?”

“沒有。”潭淅勉随口回答,說實話他沒注意,也不是很在乎。他繞過他,擠進屋裏去,往喻呈的床上仰面一躺,又解釋來由:“失眠了。”

失眠了跑來找他,他又不是他男朋友,總不能是來談心,大概就是睡不着所以想要做,做完睡得更好。喻呈覺得大概是這個思路,他也躺回到床上去,正在想是自己脫衣服還是怎麽樣。

聽到潭淅勉又說:“你空調平時都開這麽高嗎,不熱嗎?”

喻呈就再次跪起來,去夠床頭櫃上的遙控器,白色的睡衣T恤随着手臂的伸長牽扯上去露出腰,短褲下臀部的曲線也一覽無餘。

潭淅勉看了一會,惡趣味般地用腳掌去踩他的屁股,喻呈被抵得僵了一瞬。

“潭淅勉!”他轉過身來,語氣帶愠怒,實際上表情卻沒有,他呼吸急促,潭淅勉知道他在想什麽,可是他沒打算這麽快。

“明天拍攝我好像有點沒想法。”他笑笑的,但言語委屈,好像很需要安慰,“我被你潛規則過了,你會給我好好拍,對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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什麽小白花被欺負了的戲碼,喻呈哭笑不得,只好選擇原諒他不負責任的挑逗,又爬回來重新躺好:“怎麽了?晚上在程老師那不順利?”

潭淅勉沒說是,也沒說不是:“就是感覺我情緒還沒到那個程度。太複雜。”

“程老師怎麽說?”

“她就跟我說,你知道為什麽這個寫真叫《杏仁》。”

喻呈大概知道。“策蘭?”

“對,策蘭的《死亡賦格》。”

那兩句詩怎麽說的來着。

“把我變苦,把我當杏仁來數。”

潭淅勉“嗯”了一聲,閉上眼睛,好像有點困了:“她就說了這個。她說,是袁頌把姜潮變苦了。”

這句話說出來以後,好像有巨大的水流把兩個人淹沒了,喻呈感覺呼吸不暢,他奮力擡了擡頭,然後說:“把一個人變苦,是很殘忍的。”

“也不算殘忍吧。我覺得談戀愛就像往杯子裏倒水,姜潮倒了一個滿杯,袁頌只倒了三分之一,第一次看海,第一次開碰碰車,發自真心的快樂,也有一些喜歡。只是有的人掏遍全身,只拿得出三分之一。”

“只有三分之一當然也可以。”喻呈看着天花板說,“但是他往水裏加了一點墨水。全弄髒了。”

潭淅勉笑了一下:“那好在,我至少可以做到,不往裏面加墨水。”

喻呈覺得他夜半過來送了個巨大的謎題,他們好像在談拍攝,又好像在談彼此的關系。喻呈剛覺得自己要揭開什麽,卻發現潭淅勉徹底息了聲,好像睡着了。

喻呈無奈地看着他,他把他吵醒,然後自己睡得香,令他感到很不公平,但他實在睡不着了,只好坐起來看書。

結果潭淅勉又開口了:“看的什麽?”

喻呈驚訝于他不睜眼也知道他在做什麽,但後來想,大約是翻頁時會發出聲音。

“還是殘雪那本,很助眠。”

“你之前說,這本經常給你靈感?”

“對我來說有用。”

“我現在也很需要一點靈感。”

“給。”喻呈老實地把書遞過去。

“喻老師,我很困。”醒着他都不想看書的,何況躺着。

“那我念?”

“你念。”

“這是短篇集,你挑一篇?”

“這本書總共多少頁?”

“305。”

“那就222頁那篇。”

喻呈又覺得潭淅勉很好玩,一般誰這樣啊。他喜歡他性格裏的這部分,猜不着。

翻到222頁。這個短篇叫《到果園去》。然後喻呈就開始念。

“他不記得他在那下面已坐了多久了,水汽都已經将他的衣服漚爛了。有一天他站起來又蹲下去,便聽到褲腿的線縫脹開的聲音。”

這個開頭聽起來很突兀,“他”是誰,“下面”是哪裏,什麽都沒說,先把一個場景扔到你臉上,褲線先炸開了。潭淅勉覺得很好玩,他輕笑了一聲。

“然後他頂風而行,有人老在他耳邊提問,他努力提高嗓音說‘我要到果園去’。……像給自己壯膽似的。”

“果園是什麽樣的呢?”

喻呈的聲音很輕,本來也就溫溫和和的,很容易帶着人的思緒飄走。潭淅勉聽着,想象大概是那種很密的果林子,但聽語境應該是夜裏,夜裏的果樹,影影綽綽的。

“……當他擡起頭來打量蘋果樹的葉子時,父親就來了。”

“他驚訝地說:‘爹,你怎麽來了?我以為……’”

“父親歉疚似的對他說:我先前種了十棵,現在只剩這一棵了。我總不放下,要回來看一看它。”

“父親撿起枯蘋果放進他上衣的口袋裏,撫愛地摸了摸樹幹。他的身影在夕陽裏變得模糊起來。”

“父親!父親!他焦急地喊道——”

喻呈的聲音聽起來越來越遙遠,音色難辨,潭淅勉覺得好像漸漸地變成從自己嘴裏說出的話。

父親!父親!

“他靠近父親,一把抓住他的衣服的後襟。‘叫什麽呢?’父親責備地說,‘不都好好的嗎?山裏頭有點小火,已經被撲滅了,你要沉着。’”

這故事好怪。果園,突然出現的父親,山火。

不知道為什麽,喻呈講到這裏突然頓了一下,把潭淅勉拉出故事,他小心地問:“要不要換一篇。”

潭淅勉沒什麽表情:“繼續念吧。我快睡着了。”

喻呈只好繼續下去。

“……他想起他剛剛掉下洞穴的事,也不知父親是從哪裏鑽出來的……他問:‘爹爹你現在住在哪裏?’”

“爹爹說:‘我四海為家。別的地方也有我的果園……’他似乎想炫耀什麽,可是又沒有說下去。兩只烏鴉在周圍吵吵鬧鬧,轉移着父親的注意力。不知為什麽,只要父親注意力一散,他的身體就失去了厚度,化為一個影子。”

“他想說些什麽來引起父親的注意,可又想不起那句關鍵的話,只有暗暗的着急。最後他說出的是這樣一句莫名其妙的話。”

“我,夜裏很寂寞。他說。”

寂寞。潭淅勉想,要是他,大約不會在父親面前示弱,不習慣。還有一件事他也覺得神奇,好像從來沒有人教過他寂寞是一種什麽情緒,但是他自然而然就會感知到,某些時刻,是在寂寞了。

“嗯,我也是。父親回應他。他覺得眼前的父親同他差不多年紀。那麽,父親是生活在一個時間停滞了的地方。……母親在世的時候,他問過她關于父親的事。”

“父親是被熊咬死的,他問她,父親帶着獵槍,怎麽一槍未發就被熊咬死了呢?”

果然是死了。

潭安林去世後,他好像也問過常苒類似的問題。他說,老潭每天都繞着發射中心跑步,強身健體,他滿腦子上天下海,想再工作二十年三十年,不是說科學家最危險的是做外場實驗,什麽氫氣、甲烷、二甲苯,還有爆炸與輻射,如果是這種,也算有心裏準備,但為什麽偏偏是熬完大夜,攻關掉一個難題,高高興興回宿舍,說躺下睡一覺,然後就一覺沒醒過來。

他沒扣動扳機。抱着槍就死了。

文裏的母親怎麽回答呢。

“母親沉思了一會兒,突然發出笑聲。當時他吓得落荒而逃。後來母親說:‘你不是剛見到過他嗎?你可以問他自己嘛。我覺得,一個人有很多條命。’”

好荒謬啊。潭淅勉被這個故事弄得糊塗了,但這種真實感又讓他渾身發顫。因為常苒好像也是這樣說的。

他其實沒有太多關于常苒哭泣的回憶,他就記得潭安林死後,她很生氣,以前怒氣還知道朝誰發,現在發不出去火,她說:“你自己去問潭安林好了。碑不是在那。我也想問他,問他為什麽就這樣死了,為什麽之前要那麽拼命幹,他的命比別人硬嗎,還是別人就活一次,他的命很多?”

不知道為什麽,他覺得喻呈的聲音也在抖了。

“然後水窪的那邊閃現出了藍色的亮光,一閃,又一閃。原來是有兩個人在相互碰撞自己的頭部……這兩個長着大頭的人的身軀又細又柔軟。”

聽上去像火柴。擦出來的火焰,就是藍色的。

“他鼓足了勇氣繼續走,估計走了十幾米遠,怎麽回事,身邊還是水窪。水裏頭那些人發出輕笑,有一個人說‘你就是走得再遠,也還是在這裏頭’。”

這是一個走不出去的洞穴。

走得再遠,也會在夜晚寂寞的洞穴。走得再遠,也會看到故去之人的洞穴。

殘雪好像在寫一個夢境,光怪陸離,喻呈想起他做過的關于宋東憑的夢,他掉進去,全是泥沼,走不出來。

他好像沒辦法繼續讀下去了,不知道為什麽,這些意識流的詞句在眼睛裏很難讀懂,偏偏念出來以後,變得細膩地粘牙,好像每一粒神經細胞都在與之共鳴。他在這一刻突然讀懂了殘雪。

月色薄薄的,喻呈把書放下,驀地覺得自己很脆弱。

“潭淅勉,我現在很想親親你。”

但是潭淅勉沒有回答。喻呈想,大概這次他是真的睡着了,所以沒辦法回應他們共同的失去。

可他不知道的是,潭淅勉只是沒法睜開眼,如果睜開,就會被發現,他在流淚這件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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