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4 “春光乍洩”/
第54章 “春光乍洩”/
一切拯救均告失敗。
他們被迫坐上考場,迎接十年寒窗後的大考。
高考作文題沒押中,英語聽力很難,數學最後一題意外地簡單,文綜中規中矩過得去。
考完最後一場從考場出來的時候,日光晃眼,人聲鼎沸,喻呈早早透過人群的縫隙看到校門外招手的喻翰景和宋西婧,也看到同樣在等待着的常苒和潭寧栩。
兩位媽媽相約穿了旗袍,每個人臉上都有一種殷切,殷切轉變為一種沒什麽陰影的單純的笑意,如果考試能讓大家都高興,喻呈甚至覺得他還可以再考一次。
潭淅勉出來得要更晚一點,也不知道在裏面磨蹭什麽,出來就抱着常苒的手臂嬉皮笑臉不正經,反正沒覺得他多累,也沒覺得考完有多輕松。一行人再浩浩蕩蕩去飯店,宋東憑張羅了一桌飯菜慶祝。
兩家人很久沒有整整齊齊一起出來吃飯。今年過年的時候,常苒的畫賣得不順利,她跑出去談生意,結果趕上南京下大雪,航班臨時取消,除夕沒趕回來,兩個小孩在喻呈家吃的年夜飯,挺安靜,剛看完春晚的開場就說要回家,宋西婧挽留未果,只好讓人走了。
這一次總算湊齊,大家都挺高興,不管怎麽說解決一件頭等大事,也不談考得好不好,只是吃飯。
“明年就是你了啊,小栩。”宋東憑說,“有沒有信心考個寧北啊?”
潭寧栩沒擡頭,也不知道一個寧師大的人為什麽總把人往寧北推。沒好氣地答:“考不上。”
“嘿,這小孩兒。”
“小舅舅,這人叛逆期呢。”潭淅勉笑得有點壞,“你要逆着來,你催她考寧師大,她沒準就奔着寧北去了。”
小腿上被潭寧栩踹一腳,潭淅勉嘶一聲。
宋東憑佯裝恍然,眨着眼哄小孩似的:“那小栩一定要考寧師大,別的都別去。”
潭寧栩不理他,嚼了枚銀杏,有點苦。想,這話怎麽理解呢,正着,反着。假的也是好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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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頓飯到尾聲,常苒突然宣布了一個石破天驚的消息,就是下個月要搬家,新家已經找好,在城南,十多公裏,不算近,這樣一搬就很難照應上了。
桌上瞬間靜下來。喻翰景看宋西婧,宋西婧看喻呈,大家都不知道,瞞得嚴實,什麽都打點好了才講。
喻翰景先說話,斟酌着詞句:“是不是有什麽困難,我們……”
沒說完就被常苒打斷了:“南邊房子便宜點,這套太大,貸款也高。這半年大家都在幫忙,我們很感激。但我們總要有自己的生活,老潭走了,我再用他的面子向朋友們借錢算什麽事。”
喻呈覺得這話說得不對,朋友和親人是兩回事,他們該算親人才對。
但常苒是個心氣高的,能靠自己不靠別人,這麽多年,潭安林不在,她也把自己過得很好,還帶出來兩個小孩。宋西婧明白不能強人所難,再開口聲音有點哽:“常苒……我也不知道怎麽說,你這樣想,真挺見外的……”
常苒看着她笑:“婧姐,我後面努力賣畫,錢掙得多了,再回來嘛。”
那一刻喻呈是真信這話的,人還聚在一起的時候就寧願相信人生無盡頭,萬事有希望。
直到晚上年級聚會,到一個有錢同學家的別墅裏開派對,有人唱苦情歌,有人喝吐了抱在一起哭,他才開始隐約意識到有些人散了大概就再也不會見了。
喻呈喝不來酒,也不會唱歌,他帶着相機拍一些照片,留下笑聲和眼淚。等實在沒事做,發現影音室在放電影,光線昏暗,他找一個角落坐下。
電影已經開始了一會,旁邊坐着個女生,喻呈眼熟,但不算認識,不過因為身處黑暗,讓開口說話變得不太艱難,他問:“這是什麽電影?”
女生的目光在他臉上停留了一會,然後小聲回答。
“春光乍洩。張國榮的。”
喻呈知道張國榮,但沒看過這個。
他道過謝,靠回去。大屏幕上閃動的畫面将他的瞳仁映得很亮,他的表情在明暗交錯中,逐漸變得複雜而錯愕。
這竟然是一部同性電影。
大量的手持鏡頭裏,色彩晃動,街景荒誕而迷幻。
原來兩個男人也可以這樣,擁抱、親吻、撕扯。愛得如同兩面撞碎在一起的鏡子,碎片難分彼此。
畫面裏何寶榮緩慢撫摸黎耀輝的臉,兩個人暧昧地就着一枝煙,光怪陸離的燈光和繁冗的花片瓷磚,兩個人緊密地擁抱着跳一支看起來絕望又深情的舞。
倏地想起潭淅勉。南山舞廳裏,他也曾這樣獨自舞動過。
倘若當時,他握住他的手呢?
倘若,倘若。
倘若他們肌膚相親,一起去看一個名叫伊瓜蘇的大瀑布。
可是潭淅勉要搬家了。
喻呈覺得自己誤打誤撞墜進一場夢裏。直到燈光亮起也醒不過來。
被震撼到天靈蓋發麻的他惶惶然站起身,剛剛問過話的女生扭頭看他,他現在有點明白這種眼神的含義,覺得難堪,快步走了出去。
心裏非常亂,好像突然冒出來許多問題,也同時擁有了許多答案。準确來說,是一種擁有答案卻無法得知的感覺,有點類似于他知道自己手裏攥着那張紙,卻沒能展開它。
他不敢,也不能。
展開了,是一種處決。
他在陽臺上平複着呼吸,忽然肩頭被拍一下,轉過身,看到一個不認識的短發女孩,完全沒印象,尤其是大家今天都沒穿校服,看着更面生。
“我……我叫仇嘉嘉,文2班的。”女孩低着頭,遞過去一本粉色的畢業紀念冊,“能不能請你……請你……”
喻呈懂了,連筆帶本接過來,翻到空白頁,看到還要填血型、喜好、特長,覺得有點怪,又不想解釋太多,最後只簽了名,然後寫:仇嘉嘉畢業快樂,前程似錦。
女孩眼睛亮一下,又小聲問:“你知道我名字是哪幾個字?”
喻呈啪得一聲把紀念冊合上遞回去,對她的驚訝不甚理解:“你封面上寫了。”
他看到女孩的面孔以肉眼可見的速度漲紅起來,抱着紀念冊轉身跑掉了。
“啧。喻呈同學,你還要傷多少女孩的心?”目睹這一切的趙逾磊提着啤酒瓶晃過來。喻呈很少參加這種場合,今天又沒穿校服,一件淺藍色的襯衣套白短袖,幹淨又高挑,一進來就被不少女孩看着,估計也就他自己不知道。
“……”喻呈不明所以,只是推開他架到肩膀上的手肘,“只是畢業紀念,你沒簽過?”
趙逾磊嫌他不開竅:“那不一樣,你又不是文2班的,幹嘛找你簽。”
喻呈還是覺得不可思議:“但我和她都……不認識。”
“就是因為不認識,所以畢業的時候不想留遺憾。”趙逾磊點他,“你現在不就知道她叫仇嘉嘉了嗎。有些話現在不說就沒機會了,你懂不懂?”
沒機會了。
喻呈又覺得呼吸困難,時間仿若變成實體一分一秒撞擊他的太陽穴,剛剛那些不可思議的想象又複蘇,他急于找到那個人确認自己的感覺。
“看到潭淅勉沒有?”
趙逾磊挺奇怪地看着他,潭淅勉玩得都是刺激的,全是喻呈不去的場子,問他做什麽。
“不知道,可能地下室唱K呢?”
喻呈就找去地下室,這裏氣味複雜,音樂聲震天,影影綽綽,找了一圈未果,正打算走,發現最遠處的吊椅上影影綽綽被彩色的氛圍燈映出一個影子。
他走過去看,真是潭淅勉,垂在扶手外的手指間捏着聽啤酒,身上搭一件外套,閉着眼小幅度地晃,像是在睡覺,但又沒真睡着,看着怪惬意。
喻呈小聲問:“困了?”
潭淅勉睜開一只眼,看到是他,又閉上了,含含混混地答:“嗯。”
外套拉得太高,把嘴巴鼻子全擋住了,喻呈看着就覺得悶得慌,幫他把衣服往下拉,手指碰到對方的臉,感覺有點燙,又往上摸,太黑,指尖從鼻梁一點一點到額頭:“發燒了?”
“沒有。喝酒喝的。”潭淅勉問,“現在幾點?”
“快十一點。”喻呈回答,又說,“我也困。”
潭淅勉倒慷慨,往裏側了側:“分你一半?”
喻呈猶豫兩秒,也坐上去,吊椅晃動的幅度變大,扶手上纏繞的假花剌着掌心。他和潭淅勉緊緊貼在一起。
裸露的胳膊,胯骨,一偏頭,就看到人臉上瑰麗的光斑,旋轉,滑動,滑過高挺的鼻骨,鋒利的下颌,撫摸翕動的眼睫,沒表情時顯得很冷酷,笑起來卻像個混球,但偏偏真相是脆弱。
好像快要展開那張寫滿答案的紙了。
“今天……考得怎麽樣?”喻呈找不到搭讪的話,覺出自己的讷言。
潭淅勉笑了:“我發現你這人……”
頓了一下,找到形容詞:“煞風景。”
喻呈不說話。
“反正有個學上。”潭淅勉又自己主動交代,“但跟年級第一是沒法比,你打算報哪兒?寧北?”
“嗯,寧北。”喻呈說。
他服從了。潭安林的意外讓他不想跟喻翰景再争。
“行,挺好。”潭淅勉說着高舉手中的啤酒,“我們都有光明的未來。”
光明,不知道光明在哪,如果光明是抛棄舊的,迎接新的。
喻呈擡起手,看着空空如也的掌心,好像沒辦法像對方那樣灑脫。
“我沒拿飲料,沒法跟你幹杯。”
潭淅勉就笑,将自己的啤酒遞過去:“喝我的。”
喻呈轉頭看向他,剛剛這人喝了一大口酒,黑暗裏躺着對不準,漏下來的酒液把衣領全沾濕,在微醺的酒氣裏,他們在黑暗裏對視,在彩色的光裏對視,鼻尖幾乎抵着鼻尖,喻呈聽到自己震耳欲聾的心跳。
“我不喝酒。”
“你成年了,喻呈,得學點學習以外的事。”他眨眨眼,笑得好狡黠,“成年了,可以自己出去旅行,可以喝酒,可以談戀愛。”
咚——
有人麥克風失手掉在地上,骨碌碌地在地上滾。
心事也在滾。
骨碌碌,骨碌碌。
喉結碾動,随着那口冰涼的酒液從口腔落入肚腹,頭暈目眩,那張紙被徹底展開,喻呈被迫目睹上面的答案,像看着這個即将展開又必将到來的夏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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