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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0章
君無渡倏地收回手。
下一息, 他沒有了一點耐心,像是不想再浪費時間一般,廣袖一揮, 所有的物件全都入了他的乾坤戒。
他轉身毫無留戀地朝門口走去。
行李既已全部拿走,破敗的地方也沒有了再存在的必要。
站在院子中,一枚烈火符出現在了君無渡的指尖。
只要默念口訣,符箓便會讓這破敗的地方變成焦炭, 不複存在。
此時,天已經徹底的黑了下去, 帶了深秋冷意的夜風吹皺他髒污的長衫,撩起了他如墨般的長發, 露出了他緊繃得猶如利劍的下颌。
他擡眸, 最後看了一眼這個居住了大半年的地方。
像是已經看到了火苗竄起後, 這裏化作焦炭黑灰的模樣,就像那場燒死南枝的大火……
拿着符箓的手微不可查地抖了抖, 卻又短暫得好像只是因為山風太過淩厲, 吹動了符箓而已。
可是, 下一瞬,黃色的符箓消失在了指尖。
君無渡轉身大步離去,衣擺急速翻飛間他決絕得毫不回頭, 就連下了禁咒時都沒有再回頭, 幹脆利落得沒有一點留戀。
天色漸亮時君無渡回到了天玄宗, 踏入春山煙欲收看到滿眼的錦葉晚綠時他竟然有一種恍若隔世的感覺。
百年對他來說不過像彈指一揮間, 可這次明明出去不到一年的時間, 他竟好像離開了許久。
他在紛紛揚揚的梅花雨下站了許久, 直到陡峭的寒風涼透了骨縫,他才緩緩提步朝裏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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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一身髒污, 一雙看不出顏色的長靴在大殿回廊上留下了一串串的烏黑腳印。
可是他卻并不在意,又好似根本沒有發現一般。
直到回到屋子裏路過銅鏡時,他倏地皺了眉頭。
連連念了十多次潔塵決都還嫌不夠似的,轉身穿過回廊來到了後面的蓮池。
脫衣衫時,那些早已幹涸的血液将衣衫與傷口粘連在了一起。
起初他還忍着,可是到了後來,他沒了耐心,咬着牙生生地将衣衫從傷口中扯了下來,連皮帶肉,鮮血頓時又冒了出來。
尖銳的劇痛讓他濃密的睫毛簌簌顫抖着。
可他臉上卻依然冷得沒有一絲動容。
他甚至不管不顧那渾身血淋淋的傷口徑直就走下了池子裏。
這池子是天然形成的萬年寒潭,即便身體完好無缺沒有任何傷口,被這樣的寒水浸體也會難受異常。
更別說如今君無渡渾身大大小小的傷口皮開肉綻血肉翻飛,在這樣刺骨的寒冷裏裸露的傷口就像是被萬千的尖針一遍又一遍地反複紮着。
他低垂鳳眸,任由着刻骨銘心的劇痛席卷全身。
直到洗去一身髒污,直到骨頭縫都滲着涼意,直到那傷口已經疼到了麻木,他才緩緩扶着邊沿站起身。
高大修長的身軀緩慢地走出水池,他低頭喘·息時,修長瑩白的脖頸青筋暴突,好像每一步都用盡了全力。
傷口的皮肉已經泛了白,穿上衣衫時他的手指顫抖得連帶子都系不住了。
扶着扶手一步步朝前殿走去時,他走得很慢很慢,身後的影子拖得很長很長。
天邊泛起了魚肚白,清晨的薄霧袅袅中君無渡終于走到了偏殿。
他感覺到了從未有過的疲倦,他閉上眼以為自己能睡個好覺時,過了不過半個時辰他便睜開了眼。
他已經許久沒有回來,應該監督弟子們的功課。
下一息,他緩緩起身穿上外袍,直到衣領疊得又高又緊确定沒有任何纰漏時,他來到了煉劍石旁。
只是似乎他來得太早,這裏竟沒有一個弟子。
他負手站在懸崖邊上,望着煙霧缭繞的山間,看着太陽一點點地從天邊升起,直到天光越來越亮時,終于傳來了嘈雜。
他回頭,看見三三兩兩的弟子說說笑笑地走了過來。
一看見一身黑衣的君無渡時,這些人明顯愣在原地,呆傻了好一會兒才反應過來要行禮。
更是有新入門的弟子一聽說是玉宵仙尊,激動地同手同腳差點踩到衣擺摔在地上。
能加入天玄宗的弟子,基本都是慕名修真界戰力第一人而來。
在他們的眼裏,神秘強悍的君無渡無疑是他們心中不可撼動的楷模。
見這些弟子一臉誠惶誠恐的模樣,君無渡擺了擺手“你們練,不必管我。”
衆弟子你看看我我看看你,早一些入門的弟子都知道玉宵長老性子嚴厲,怕被懲戒卻又想着能在玉宵長老面前表現的機會太少,這些弟子真的放開了手腳拿出了最好的狀态。
結果沒想到讓他們喜出望外的是玉宵長老竟然偶爾會出聲指導。
明明只是寥寥幾句卻像畫龍點睛一般,讓不少弟子頓時有了新的感悟。
一個二個更是有了精神頭。
君無渡一身黑衣站在懸崖邊,衣擺被吹得獵獵,他的視線淡淡掃過這群穿着宗服的弟子,卻突然想起,南枝曾經也同他們一樣在這裏煉過劍,只是那時候她即便是練劍也時常被欺負。
如果當時,他能到這裏看看她,也就不會再有後面的那些事……
他倏地撇開臉,像是不想再看。
過了好一會兒,他像是才想起今日來的目的,朝領頭的一個大弟子問道:“肖冷寒他們為何今日沒來?”
“回玉宵長老的話,肖師兄他們早已不在這裏練劍了。”
君無渡神情恍惚地愣了愣,才想起以肖冷寒他們幾人的修為,确實早就不用同這些弟子一同練劍了。
過了金丹期的弟子,只需要在一段時間向自己的師尊禀告修為進度,只有身為築基初期的南枝在這練劍石旁足足練了八年。
他狼狽又隐忍地轉過身朝小路的方向走去。
回問仙峰的路上,在走過橫跨兩峰的吊橋時,他擡眸便看到了那隐隐約約露出屋頂的幾座竹屋。
他遠遠地看了好一會兒,收回視線朝山頂走去。
等他回到問仙峰時,兩個弟子已經在大殿門外等着了,見君無渡從梅林走出來時愣了愣趕緊行禮“師尊”
檢查完兩人的課業,再按照各自如今的修為提點了幾句,看着君無渡轉身要走,晏元詢問道“師尊,小師妹她如今可好?”
外人并不知道那一夜發生的事情,對外只是宣稱南枝受了重傷需要在外靜養!
而城裏的消息如今封鎖着除了幾個長老和随行的弟子外,無人知曉。
君無渡回頭看了兩人一眼,神情淡淡地說道“她死了。”
“……小師妹死了?”岑子矜不可置信地瞪大了眼睛“小師妹怎麽會死啊?驚鴻長老那麽厲害……”
晏元詢也一臉愕然地說道:“小師妹怎麽會死呢,她那麽皮實的一個人,怎麽能說死就死呢?”
君無渡什麽話也沒有說,神情如常地轉身走了,剩下兩個弟子意外之餘只覺得心頭悲痛。
到底是一同長大,即便後來感情變淡了些,但是卻還是他們的小師妹。
兩人一邊朝山下走,晏元詢一邊嘆着氣“小師妹剛入門那會兒多招人喜愛,性子開朗又活潑,一點也不像其他女孩子那樣扭扭捏捏。”
岑子矜也點了點頭“對啊,那時候她天賦高,我有一次被別的峰弟子欺負,小師妹明明打不過,卻還是為我出頭。”
“那時候我發誓,這輩子一定會好生保護她。”說到這裏,岑子矜紅了眼,“後來怎麽了,小師妹就和我們不親近了呢”
自從宋朝顏來了之後,他們和小師妹矛盾日益增多,到後來小師妹也不愛理他們了,越來越陌路。
沉默了許久,晏元詢低聲說道“不知道大師兄聽到這個消息會作何感想。”
岑子矜揉了揉眼睛“今夜我與他傳音,我們明日去祭拜小師妹吧。生前來不及見一面,死後總是要見一見的。”
當肖冷寒得知南枝身死的消息時,怔愣了好半晌,喉頭幹澀地問道“她,真的死了?”
“師尊親口所說!哎,小師妹一定在怨恨我……作為她的師兄我好像從來沒有保護過她,卻反而總是會指責她的不是!”說道這裏岑子矜喉頭開始哽咽“連她最後一面都沒有見到……”
“……”
氣氛沉默下來,晏元詢才緩緩說道“我們打算明日去給師妹上香。”
肖冷寒隔了好一會兒才說道“我如今回不來,替我帶壺酒給她。”
切斷了聯系,肖冷寒在屋子裏坐了許久。
即便他不想承認,一直以來他便嫉妒南枝,但是即便嫉妒她驚人的天賦,他也曾用心待她。
他自認為做到了公平,可是現在回想起來,當宋朝顏來了之後,他的心好像在不知不覺就偏了。
現在想想,相處八年,南枝的性子他們明明很清楚,她雖然睚眦必報可卻從未傷害過他們,甚至好些時候要是被她聽見有人說他們的壞話,她總是會悄悄地替他們還回去。
在她的眼裏,她是真的把他們當成了家人在維護。
而她需要幫助時,他卻和旁人站在一起從來未曾維護過她。
他除了冷臉以待的斥責她,什麽都沒有為她做過,明明她才是他們最小的小師妹,是他們看着長大的小師妹,本應該好生愛護,偏愛,可是……
那一夜,南枝的三位師兄,沒有一人睡着。
人的感情或許總是這般好笑。
存在時不屑一顧,失去時又悔不當初。
第二日一大早,岑子矜和晏元詢就去了問仙峰。
去的時候君無渡沒有開門,等了許久,直到太陽鑽出雲層才看見君無渡走了出來。
“何事?”
“師尊,小師妹的墳冢在何處?我們想去祭拜她。”
君無渡神情寡淡地看了兩人一眼,“屍骨無存,沒有墳冢。”
岑子矜倒退了兩步“怎會如此?小師妹她……到底是怎麽死的?”
本以為他們會等到一個結果,等來的卻是君無渡長久的沉默。
然後他就一言不發地轉身走了。
看着他挺拔的身影漸漸走入了陰影裏,岑子矜喉頭有些哽咽“師尊為什麽不告訴我們小師妹怎麽死的?”
晏元詢緩緩搖了搖頭“不知道。”
望了望身後已經關上的殿門,岑子矜紅着眼眶憤憤不平地說道“師尊怎麽看起來一點也不傷心?平日裏師尊雖說對我們都很是嚴厲,但是唯獨就是對小師妹不同許多。”
“也只有小師妹有膽子在師尊面前讨價還價……”
“師尊修行百年,早就看淡了生死,心境自然是你我比不了的。”頓了頓,晏元詢繼續說道“我們為小師妹建個衣冠冢吧,免得她連死後都沒個去處!”
兩人一邊說着,半路上遇到了驚鴻長老,一一行禮後,驚鴻長老步履稍急地與兩人錯身而過。
一穿過春山煙預收的梅林,驚鴻長老擡手敲了敲偏殿的門,等了幾息直接推門走了進去。
昨日她下山辦事,是今晨一早聽弟子提起才知道玉宵回來了。
得知消息後,立刻趕了過來。
誰知道一進來就看見這人坐在軟塌上像個沒事人一般翻看着書卷。
見他這幅模樣,驚鴻仙子簡直氣不打一處來,“我不來找你,你一個病患就不知道主動來找我?”
“師姐這不是來了嗎?”
“請君入甕呢你?”驚鴻仙子氣笑了坐在軟塌邊的椅子上“把手腕伸過來,我看看你的傷勢如何了。”
君無渡放下書卷,慢條斯理地撩起了衣袖,待到驚鴻長老的手指剛搭上他的脈搏時,整個人都震驚了“你傷勢怎地如此嚴重了?”
“你這樣胡來簡直是讓之前的治療打了水漂。”
她越說越氣,結果卻像是想起了什麽似的微嘆了一口氣,“玉宵,南枝的是我已經聽說了,你若是難過可以說出來……不要壓在心底。”
“我為何會難過?”君無渡一臉冷然地打斷了她“我憑什麽會難過?并未做錯,她身死亦是她聽信旁人咎由自取。”
“玉宵……”
“師姐不必再說!我今日還有事要做,便不送你了。”
說完,他繃緊着下颚毫不客氣地直接轉過身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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