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 月夜,黑貓,陌生人

第2章 月夜,黑貓,陌生人

普通而廉價的酒瓶,深綠混濁的玻璃,咕嚕咕嚕,順着傾斜的地面滾了下來。

街的另一邊,徐應穿過一片露天燒烤攤,避開幾桌喝得醉醺醺的社會小青年,往不遠處的一家馄饨店走去。

頭頂的路燈光線昏暗,周圍食客吵吵嚷嚷,他沒有注意到那只滾落到腳邊的啤酒瓶。

晏靈修坐在樹梢上,居高臨下地注視着他。

“……喀……呼……”

非常模糊的雜音,像一陣風刮過空蕩蕩的肺腑,混在傍晚人聲嘈雜的鬧市區裏,尋常人并不能分辨出來。

喝酒的依舊在喝酒,吹牛的依舊在吹牛,路過的一對小女生叽叽喳喳地交流着新開的飾品店,那邊服務員端着一大盤子羊肉串,靈活地繞過幾個結賬的顧客,廚師在烤架上刷上一層厚厚的孜然。

但在晏靈修眼中,就好像一條嚴絲合縫的軌道,忽然松動了一顆螺絲。在這時候呼嘯駛過的列車,注定難以到達既定的方向。

運氣很不好的徐應,成為了那顆倒黴的螺絲。

——命運是在他踩上那只本不應該出現的啤酒瓶時改變的。

仿佛觸發了一輪羅米諾骨牌,重心不穩下,徐應随手抓住一輛停在旁邊的電動車,然而這并不能阻止他跌倒的勢頭,一片慌亂中,旁邊的幾輛單車也跟着稀裏嘩啦地倒了下去。

烤架被砸翻,滾燙的木炭火星四濺,兜頭潑在了他臉上。

一場完美的“意外”,可沒有任何人察覺。

在一切發生前,徐應的褲腳被什麽東西拽住了。

“嗯?”他低頭,看到一只黑貓。

啤酒瓶撞上了他的腳踝,停住不動了。

徐應俯身順了順貓毛:“是小黑啊,你來接我下班嗎?”

黑貓錯開一步,把啤酒瓶撥到了旁邊。

徐應随意瞟了一眼,嘟囔道:“是誰亂丢東西……”

他沒把這事放在心上,轉頭拉開了自己的背包。

黑貓毫不客氣地用他的膝蓋蹭了蹭爪子,尾巴晃了晃,熟門熟路地鑽了進去。

徐應背着貓,走進了馄饨店。

一推開門,老湯底特有的鮮味就撲面而來。

這家馄饨店面積不大,新老顧客占滿了桌子的邊邊角角。而徐應已經是熟客了,享有坐在後廚用餐的特權,進門直接往裏走去。

一看見他,店主杜阿婆就笑眯眯地“飄”了出來,在竈臺邊給他添了張小板凳。

杜阿婆做馄饨做了幾十年,擁有衆多忠實擁趸——幾年前,杜阿婆在睡夢中過世,卻根本沒有意識到自己死了,第二天還是早起來下馄饨,直到店員來上班,才驚訝地發現自己變成了一只鬼。

不過變成鬼也影響不了什麽,杜阿婆的生活一成不變,照舊是和活着時那樣,每天紅紅火火地開店做生意。

徐應坐下,把背包放在腳邊,冷不丁發現黑貓從沒拉嚴實的空隙裏探出頭來,打量着虛虛站在地板上的杜阿婆。

角落裏,一只為馄饨店捉了七八年老鼠的貍花貓正趴在窩裏閉目養神,鼻頭聳動了兩下,頓時渾身炸開了毛,頭也不回地跑了出去。

幫廚和服務員都好奇地看了過來。

徐應解釋道:“小黑很乖的,不會亂碰東西。”

幫廚伸手想捏捏貓耳朵,卻被一爪子拍了回去,理解地說:“散養确實不太親人……”

他話到一半,忽然注意到這只黑貓正不錯眼地盯着他看。

說來也是新奇,這貓不光毛發烏黑,連眼珠都是一種沉沉的黑色,看他的眼神不像懵懂的小動物,反倒像是一個大活人,正透過這雙貓眼面無表情地注視着他。

幫廚閉上嘴,莫名不敢再開玩笑了。

店外傳來一聲由遠及近的警笛。

晚上六點多,正是小吃一條街客流量的高峰期,警車在百米開外的地方就被違規占道的攤販堵住,怎麽也開不進來。

不法小商販們慌慌張張地收拾了攤位就要跑,那些警察卻只是拿了大喇叭下車開始疏散人群,根本沒有趁機将他們繩之以法的意思。

仿佛是在為警察的行為做注釋,馄饨店挂在牆角的電視機裏,正在播報本地新聞的主持人從鏡頭外接過一張字條,微不可察地抽了一口冷氣——

“下面插播一條緊急新聞。”

“今晚18時15分,我市特殊事件調查局發生了一起惡劣的越獄事件……”

“經确認,逃犯是一只關押超過七十年的伥鬼……此鬼評級為‘厄’,具有極高的危險性。為了您的人身安全考慮,請以下地區的居民抓緊時間回家,不要在外逗留……”

主持人拈着薄薄的兩張紙,快速地報出一連串的地名,杜阿婆的馄饨店就在其中。

街那邊的警笛聲還在不歇氣地催促,食客們你看看我我看看你,都有點反應不過來。

作為當今社會唯一用于管理“非自然生命體”的官方機構,“特殊事件調查局”無疑屬于最神秘的“有關部門”之一。像是“新生鬼無法适應死後生活”“野墳地鬼打牆”“荒郊別墅鬧鬼傳說”等等,都在它的職責範圍內。

和平年代,那種“冤魂屠城”、“餓鬼吃人”等血腥慘案,全都化作了一個個都市傳說,口口相傳于靈異志怪小說裏,距離人們的日常生活非常之遠。再加上能被特殊事件調查局放出來招搖過市的鬼——比如杜阿婆——他們的危險等級也都很低,且大多是壽終正寝,比一般的老頭老太太還要慈眉善目。

是以,乍一聽聞有只窮兇極惡的伥鬼逃出來了,顧客們雖然知道事态緊急、刻不容緩,卻都提不起警惕心,走得拖拖拉拉的,最後全是被警察提着喇叭趕跑了。

杜阿婆在調查局做過登記,警察循着地址找過來時,她剛關上店門,把最後一份馄饨送給徐應當夜宵。

警察向杜阿婆确認了身份,一板一眼地把剛才新聞裏講的複述了一遍,又說:“逃犯極有可能通過襲擊非人類居民來恢複實力,請先跟我們到安全的地方,等逃犯落網後再離開。”

杜阿婆自然是無有不應。

警方行動迅速,不到一刻鐘,熱鬧的街市就變得冷清起來。

“鬼也會吃鬼嗎?”徐應提着一兜熱騰騰的小馄饨,走在回出租屋的路上,有一搭沒一搭地和背包裏的黑貓說話,“就和‘大魚吃小魚,小魚吃蝦米’一樣?”

晏靈修百無聊賴地打了個哈欠。

徐應本也沒指望能從一只貓那裏得到什麽回答,繼續自顧自地說:“你說,調查局是怎麽關押犯人的呢?像白素貞被鎖在雷峰塔下,還是專門找個房間把它們通通關起來?”

一陣陰風吹過,送來一股淡淡的血腥氣。

是“伥鬼”的味道,離得不遠。

黑貓的爪子緊緊摳進了雙肩包的皮料裏,徐應不明所以,停住了腳步問道:“小黑,你怎麽了?”

晏靈修朝着一個方向定定地看了兩秒,忽然跳出了背包,朝着血腥氣最濃重的地方跑去。

徐應大驚:“喂!你去哪兒——”

不等他反應過來,黑貓就已經消失的無影無蹤。

鬼對同類的感知遠比活人要強,調查局出動了那麽多人力都沒有下落的逃犯,晏靈修循着氣味,不用多久,就在附近的一條小巷子裏找到了目标。

那是一個匍匐在地上的“人”,雙腿從膝蓋往下齊根消失,露着白骨斷茬,滴滴答答地往下流着膿血。

也許是察覺到了晏靈修的靠近,伥鬼僵硬地直起身,露出了手底下沒啃完的半張臉,那上面恐懼的表情幾乎凝成實質,傷口裏不斷地湧出灰白的煙氣。

——他捉到了一只游魂,正準備飽餐一頓。

伥鬼環顧四周,長久以來的牢獄生活,使他的感官大大退化,沒能發現和夜色融為一體的黑貓,便又低下頭去,一口咬上了游魂的腦袋。

晏靈修隐藏在陰影之中,圓圓的瞳孔冷冷地,一眨不眨地盯着他.

突然間巷子那頭響起一陣急促的腳步聲,不論是剛準備接着就餐的伥鬼,還是蓄勢待發的晏靈修,都不由自主地往那裏看去。

“小黑,你在哪裏?”

徐應他一路追着貓來,誤打誤撞找對了路,根本沒有意識到将要面對什麽,才轉過拐角,就毫無防備地和伥鬼那雙空洞凹陷的眼窩對了個正着。

“嗤——”

徐應猛地剎住腳,鞋底摩擦過地面,發出倉皇的刮擦聲。

伥鬼似乎被這動靜驚到了,挪動着四肢,飛快地朝巷尾沖了過來。

瞬間冷汗浸透了徐應的後背,他呆了兩秒,掉頭就跑。

安靜到連蟲聲都聽不見的巷子裏,伥鬼的喉嚨裏發出含混的“嗬嗬”聲,膝蓋上的斷骨一下一下地蹭着地,帶起的風裏有一股濃重的、散發着腐爛臭味的血腥氣。

徐應的心髒咚咚撞擊着肋骨,在他短短二十年的前半生中,從未有過這樣奪路而逃的時刻,越是想快,越是感到腿腳不聽使喚,沒跑兩步,居然左腳絆右腳,生生将自己絆倒在地。

幾乎是在轉眼間,伥鬼就以一種常人難以想象的速度追了上來。

“救命啊啊啊啊啊!!!”

徐應的腦中一片空白,只能大叫着拼命往後縮。

生死關頭,晏靈修終于趕到。

就在他扒住牆頭将要往下跳時,耳邊倏地一靜,然後“嘭”的一聲輕響,仿佛花開的聲音。

——有人撐起了一把傘。

傘面漆黑,傘骨銀白,斜斜地舉向前方,古樸繁複的暗色符文在月光下一閃而逝。

伥鬼撞到傘上,又哀嚎着摔出去。

狠狠摔了一跤後,它總算是清醒了點,畏懼地伏地嗚咽兩聲,逃也似的離開了。

來人收起傘,目光不偏不倚,落到了對面的黑貓身上。

晏靈修立在牆頭,同樣在不動聲色地觀察着他。

這人穿着一件黑色翻領風衣,眉眼俊秀,幹淨整潔,看面容十分年輕,不過二十出頭,神情卻又意外的沉靜,叫人很難認出他的具體年紀。

小巷泥濘狼藉,他突兀地出現在這裏,和周圍的一切都格格不入,畫面卻呈現出一種異樣的美感,好像一幅不合時宜的水墨畫。

借着朦胧的月光,晏靈修在對方清澈的瞳孔裏看到了自己的倒影。

對視半晌,黑貓轉身跳下圍牆,不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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