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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5章

一雙杏眼茫然地眨了眨,顯然還沒從震驚中回過神。

“我的雙親其實仍在人世,此外,我還有個同母哥哥,家裏也并非商戶。”

“進京那日,剿匪回程與我們擦肩而過的,就是我的父親顯國公。”

“離開的這幾日,我回了家。”

……

語調稀松平常,卻讓人怔了好半天。

靳曉腦袋嗡嗡的,十分語塞地喃喃道:“你,你不是說公公婆婆因為一場意外雙雙離世嗎?”

不僅如此,作為兒媳她還仔細問過公婆的生忌死忌,打算屆時好好祭拜供奉,而裴郎也回答過确切的日期啊……

真是難以言喻!

現在她的心情與其說是被騙之後感到不舒服,甚至憤怒,不如說……大大的費解。

明明有爹娘,卻說他們死了,世上哪有人這樣咒自己的父母?

靳曉心頭五味雜陳,再一看自己的夫君,竟然還是四平八穩的樣子,讓人氣不打一處來。

一開始喜歡上他,有一個原因就是他看起來總是溫文爾雅泰然自若,像是沒什麽事情能困擾他、能讓他皺一皺眉頭。

這樣的人在這世道裏實在太難得,誰都不喜歡活在烏雲之下,情緒穩定的人給人,特別是給失去記憶無着無落的靳曉極大的安全感。

可現在……根本不敢深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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氣氛就這樣凝住,他們之間還從未有過這般冷場的時候。

裴昱掀開簾子去點燭臺,靳曉不知他此時沉默是否在給她冷靜的時間,視線随着他的動勢而緩緩游走,目及他背上的傷,心裏頭忽然揪了一下。

呼吸也跟着沉重幾分,不可否認的是,她有點心疼,想知道是怎麽回事,但一想到自己被他蒙在鼓裏這麽久,就特別不願意主動提及這傷,不想叫他知道她關心他。

因此,語氣也算不得好:“也就是說,這裏不是你的家?”

“是,也不是。”他道:“清潭苑是我少時讀書的院子。自四歲開蒙,數年間我都是一個人在此起居。”

靳曉啊了聲,“那公公婆婆呢?”

“父親常年帶兵打仗,兄長先天遲滞,比我更需要母親的照顧。”

“那,那也不用分開住啊。”靳曉知道大戶人家常常有不止一處房屋田地,而子孫未成家之前都是住在一塊兒的,這也是她心裏有點不舒服的原因,他有爹娘卻沒帶她去拜見,就好像沒有被人完全認可。

裴昱垂下眼簾,鴉黑的睫羽掩住眸色,“逢年過節我會回去,但說不上幾句話。”

聲音裏是幹澀的啞意,不多不少,恰好能夠浸到她心裏去。

裴昱繼續道:“若僅僅是這樣,興許我還可以帶娘子見一見我的父母,可是——”

他頓了頓,仿佛在思量單純善良的妻子是否适合聽接下來的話。

靳曉全神貫注,聽到他說:“母親易怒,三不五時就會因一點小事發脾氣,而父親養了許多外室,他本想拿外室生的女兒假作收養來的孤女,領回家讨母親歡心,卻發覺母親心心念念所求的皆是早幺的姐姐能夠回到人世間,而非什麽贗品。”

“至于兒子,他認為會助長外室的野心,動搖我和兄長的地位,不如早些料理了。據我所知,死了兩個,送走一個。”

料理。

活生生的人命,而且還是自己的親骨肉,竟然就這樣冷血而薄情地對待……

靳曉幾乎失聲。

倚紅樓裏的一個月,叫她看夠了光怪陸離的男女關系,卻沒想到天子腳下,達官顯貴家裏的陰私事是動辄論及人命的。

“裴郎,”靳曉反應慢半拍問:“你背上的傷,還有你以前說腿受過傷,難道也是你爹做的嗎?”

裴昱眸中閃過微茫,倒是沒有料到她還記得腿疾。

這一刻的遲疑,落在靳曉眼中,便是默認了。

她心裏頓時變得又軟又澀,好似咬了一大口沒熟的杏子,酸軟到無法言語。

“娘子,這就是我的父母。”

裴昱眉目間是虛假的溫和,“我并非不想帶你去見他們,只是我無法确定他們會否傷害你,我也無法确定娘子聽了這些,是否還願意同我在一起。”

“這是什麽話!”靳曉打斷道:“他們待你不好,又不是你的錯,說到底你也是受害者,我為何會因為公婆而與你分開呢?”

說這些時,她臉上有暈暈然的緋色,是在憤慨也是在述情。

肆意調動一個人的情緒,甚至重塑一個人,真是叫人熱血沸騰,甚至靈魂都在戰栗。

這種感覺讓裴昱上瘾,他近乎迷戀地撫上妻子的臉頰,此時她是斷然不會躲避的,反而握住他的手,仿佛這樣可以替他分擔一點。

“娘子不怪我欺瞞你?”

“怪啊。”靳曉環抱他腰身,靠進懷裏找了個舒服的姿勢,親昵地偎着:“可是你現在和我講清楚,我也就原諒你了,我很講道理的。”

非但原諒,心底的綿綿愛意更是澎湃洶湧。

愛一個人的時候,是很難把自己不堪的一面剝開來給人看的。

而裴郎如此坦誠以待,實在是對她最大的信任了。靳曉自然不願辜負真心,并且覺得此時此刻,仿佛有一根看不見的線将他們牢牢綁在一起,她離他更近了。

裴昱對此自然是滿意,颌線松了松,溫言問:“娘子,我對你交待了這麽多,不知能否也換來娘子的保證?”

靳曉不解地仰頭。

他順勢在她唇上輕啄,聲音壓得很低,循循善誘道:“娘子若有什麽事,也斷不可悶在心裏。你我是世上最親近的人,不要對我隐瞞藏私,知道了嗎?”

裴昱手掌上移,扣住她後頸,緩緩摩挲那一小塊軟肉,比之往常的親密和占有,多了層反複确認的意味。

“嗯!”靳曉重重點頭,完全沒覺得有什麽問題。

裴昱笑笑,揉着她腦袋說:“今日天色已晚,明日我陪你搭秋千。”

這是哭得稀裏糊塗時候随口說的,他竟然還記得。

靳曉眼眸盡是光亮,微微彎了唇角。

-

過了幾日靳曉才知道,原來夫君的名字也是假的,她很是生氣。

對方回了句:“在公府的戶籍上我叫做裴昱,但是娘子,我更願意我是你認識的裴循清”。

輕飄飄的一句話,靳曉心又軟了。

但心軟歸心軟,總不能輕饒了他。

裴郎曾說起過,明年春闱若中,便要帶她外放。靳曉就以此作為由頭,拒絕他求歡,更拒絕與他睡一個屋子,白天空閑時相見,頭一句就是叫他溫書。

少時的裴昱最惡勸學,絕想不到會有一天對此不再反感,甚至欣然允之。

-

話說回半個月前,顯國公告假當天就被一道急诏叫進宮去。

皇帝雖貴為九五至尊,卻也通人情,此番确實是樁實實在在的要緊事——楚王擁兵自立,以清君側為名,揮師北上,直奔中都!

年近天命的顯國公再次挂帥,奉旨讨逆。

容華郡主也因此沒了可以打罵的對象,便将矛頭對準丈夫的外室,在京中一頓暗查私訪,終于病倒了。

裴昱便是借此機會,将兄長裴安接到清潭苑。

裴安聽說弟弟已在揚州娶妻,一路上都在怄氣,滿口都是“不想理阿昱了,怎麽這麽大的事不告訴哥哥”,或是“阿爹阿娘知道嗎?我不會是最後一個知道的吧!”

但一見到弟媳,裴安憨厚的臉上立馬挂起滿滿笑意,拿出一大捧東西遞過去,說是見面禮。

因從小被人嘲笑,裴安實際上有點怕生,喚了聲弟妹就往裴昱身後站,連誇贊的話也只敢在弟弟耳邊悄悄說:“阿昱,弟妹真是我見過最漂亮的小娘子了!”

裴安的想法簡單,阿昱是個很好的人,那阿昱娶的媳婦肯定也是個很好很好的人,不會用異樣眼光看自己。

事實也正是如此,弟妹只是稍稍一愣,就朝他笑了,禮物更是被好好收下,還問他可不可以現在打開看。

裴安當然連連點頭。

見面禮是他覺得中都最好吃的點心,以及他怎麽也玩不厭的幾樣玩具,這在“小孩子”眼中幾乎是無價之寶。

靳曉看出了這一點,眼眶竟然有點濕潤,怕兄長誤會,連忙裝作不經意的擦了下眼角,對兄長說:“我很喜歡,大哥教我怎麽玩吧。”

“好啊好啊,阿昱也一起吧,嘿嘿。”

裴安興高采烈跑過來,笑容天真無邪,叫人看了只覺煩惱散盡,心下輕松。

就是這個時刻,靳曉忽然怔住。

大哥逆光過來的時候,看不清面容,只有魁梧的身形被日光渡上一層金邊。他步子大,人又在興頭上,三兩步就跑到她身邊,彎腰朝她說着什麽。

——不知怎的,這幅畫面竟似曾相識。

好似很久很久以前就烙印在記憶深處。

可是,又和夢裏的爹爹不太一樣。

真是奇怪,除了爹爹,還能有什麽男子能與她如此親近,以至于留下這麽深的印象呢?

另一邊,夫君的聲音傳來,打斷遐思:“大哥上一回給我帶點心還是……兩年前?一年前?唉,記不起來了。”

話裏話外的委屈勁連裴安都聽出來,靳曉也馬上回神,笑着拿糕點哄他。

一左一右都是對自己極為重要的人,還都這麽好哄騙,裴昱無奈又滿足地笑了下。

這近乎是他理想的生活。

待爹娘百年之後,大哥總要有人看顧,與其給大哥娶個不知根底的妻子,不如随他們夫妻倆一起住,而娘子又不排斥,甚至和大哥很處得來,這很好。

-

清潭苑的家仆如揚州的一樣,會将靳曉每日做了什麽、吃了什麽、與人說過什麽話,悉數記下禀于裴昱。

靳曉也曾說過想出去轉轉,但顯國公領兵出征那日起,中都十二座城門關閉,尋常人不得出入,京中也有宵禁,靳曉沒見過這種陣仗,也就乖乖歇了心思。

近來她花在繡活上的時間少了,侍女禀報說少夫人時常寫寫畫畫,裴昱便叫人在靳曉午睡時,将她書畫的東西取來。

未曾料到,只瞧上一眼,就将他整日的好心情敗壞了。

——畫上之人,是死的了那個蠻人,黎照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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