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 家在東南,常作西北別

家在東南,常作西北別。

“妾邵氏拜見太子妃,見過各位娘娘。”

邵玖走到屋子正中,盈盈一拜,語言婉轉,宛如輕莺初啼,山間清溪沖刷石頭的清音般清脆悅耳。

南音和北音是不同的,特別是百年前,王朝南遷後,南北不通已有百年,受地方方言影響,南音普遍要軟糯許多,許多發音都帶有了明顯的地方特色。

而北音則受胡語影響,也大變了風貌,胡人會說漢話的不少,但發音卻大不相同了,再加上百年戰亂,民不聊生,諸侯林立,各自為政,且多貪殺暴斂之徒。

邵玖初至北朝時,語言并不相通,後來在輾轉流離中,漸漸學會了北朝官話和一些胡語,盡管學會了,但腔調中仍不免含有些南朝語音的軟糯,聽起來比北朝人說話要輕柔許多。

“起來吧,如今身子可好些了?”

“回太子妃,已無大礙。我為你介紹一下,這位是崔良媛,”

邵玖見着的是一位明媚鮮豔的美人,微微福身,口中道:“妾見過崔良媛。”

崔良媛微微颔首,算是回應,心裏五味雜陳,臉色自然不怎麽好看,一股強烈的危機意識從心裏升起。

“這位是蘭良媛……”

太子妃一一為她介紹了殿中的各位美人,太子入主東宮不過三年,有位份的妃嫔不多,除太子妃外,便只有,兩位良媛,兩位孺人,一位昭訓,這些人中,除了蘭良媛出生不高以外,其他的大多有着不錯的家世背景。

邵玖一一給她們請安,努力記住她們的模樣,但邵玖心裏清楚,一旦出了這個門,不過幾個時辰的時間,她就會分不清誰是誰的。

對于記人,她的記性是出奇的差,這一點是自幼她就知道的。

“你身體不好,先坐下吧。”

“是。”

邵玖坐下後,衆人打量的目光才依依不舍地收回,崔良媛率先難,對于邵玖的容貌,她有着一種說不出的神韻,若這人不是太子的女人,她必定是欣賞的,可她偏偏是太子的新寵,這可就不怎麽舒服了。

比起容貌,她更在意的還在于家世,畢竟紅顏易老,家世還是要可靠許多。

“你既是南朝人,不知在南朝是何出生?”

“鄙陋之人,不敢言出生,以辱先人清德。”

邵玖輕飄飄就怼回去了,這話在崔良媛看來就是不給她面子,故意顧左右而言他,不正面回答問題很明顯就是在和她作對。

崔良媛的問話一下子就觸及了邵玖的軟肋,她自覺自己流落至以色侍人的地步,擄至北朝曲意逢迎,違背了本心,卻是無面目面對先人了。

“哼!”

“邵昭訓,不必在意,良媛就是這性子。”

蘭良媛替崔良媛開解,她不清楚這位邵昭訓性情如何,但看其面相,似乎是個寬容瞻淡之人。

“姐姐,你們南朝有什麽好玩的,可以給我講講嗎?”

“南朝風物卻與北朝不同,以後有時間,拓跋昭訓可來【松菊苑】,妾一一為昭訓說道。”

拓跋昭訓年紀尚小,看起來不過十四五歲的年紀,這個年紀,在戰亂時代,卻是已經達到了婚配年齡的,但整體看起來仍是小孩子的模樣。

邵玖想起自己,若是按南朝婚俗,自己這個年紀也是該定親結婚的,只是因為體弱,便一直推遲,直到如今被擄至北朝。

邵玖本身是不贊同豆蔻年華就為人妻母的,她親眼見過自己長姐十四歲嫁為人婦,十五歲懷孕生子,生子時因難産而亡,一屍兩命。

但亂世之中,人命危淺,朝不慮夕,早定婚嫁,以延子嗣,卻是一種必然,家族傳承,國家延續,這些都是需要新生兒來綿延的。

這次會面不過混個臉熟,不至于以後見面不相識,弄了笑話,衆人雖對邵玖好奇,卻也不會在明面上深究,不過片刻就轉移了話題。

“前些日子永寧寺舉辦講經會,妾因為身子不順沒去成,太子妃殿下不如為我們講講呗,也好讓我們漲漲見識。”

邵玖靜默聽着,佛教自傳入中原來,百餘年間發展得很快,無論是南朝,還是北朝,都有着衆多的信徒,自然寺廟也是不少的。

其中尤其以北朝最為突出,北朝戰亂頻繁,佛寺林立,無論是王公貴族,抑或平民百姓都喜好佛法,而講經盛會更是貴族百姓喜聞樂見的事了。

不過這些,邵玖都只是耳聞,并不曾親見。

但對于佛法,她卻是有些了解的,南朝好清談,尤其喜好玄理,對于士大夫而言,佛、道雖非正途,但從游者甚衆。

不巧的是,她的父兄皆好佛道,更與慧明和尚私交甚好,常聚在一起講經論道,談論佛理,雖然觀點未必贊同,但争辯也是饒有趣味的。

邵玖受父兄影響,雖不擅佛理,卻也讀過一些經文,對于其中玄妙,常常向往之至,而心不能達。

聽着太子妃講述盛會的狀況,哪怕是邵玖這個不喜熱鬧的人,也會驚嘆這樣的場面,太子妃的講述繪聲繪色,使人如親臨其境。

這一講一個上午便過去了,太子妃留下衆人午飯,不過大部分人都因為午後有事,拒絕了,邵玖因為精力不濟,也告退了。

在回自己院子的路上,邵玖因和崔良媛恰好同居于西殿,被迫和她一同走在回去的甬道上,一路上,崔良媛的臉色都臭臭的,讓落後半步的邵玖一直有些不安,唯恐對方發難。

可崔良媛一直沒有說話,只是要到自己院子使,邵玖剛要舒口氣,崔良媛卻開口說:

“我不管你什麽身份?但我警告你,別妄想搶走殿下,如果你敢和我作對,我不會讓你知道厲害的。”

随即趾高氣揚地帶着宮人離開了,只留下了一臉莫名其妙的邵玖。

聽了這樣一段明目張膽的警告,邵玖是一點都不害怕,反而覺得這位崔良媛有些可愛,這樣直白的警告,卻是挺別具一格的,就像小孩子搶玩具一樣。

“昭訓笑什麽?”

翠微被崔良媛這一警告吓得魂飛魄散,留意着觀察自家主子的情況,生怕自己這個風吹吹就倒的主子因為這番話,又心裏想不開病倒了。

結果自家主子竟然笑了,而且笑得很開心,看樣子完全沒把那番話放在心上。

“翠微,你不覺得崔良媛很可愛嗎?”

“可愛?”

翠微一頭霧水,怎麽會有人覺得崔良媛可愛了?她可是出名的脾氣大、不好惹得主,這宮裏的人哪個見了她,不得避讓三分。

“殿下,會做南朝菜的奴婢,奴可算是找到了,是三月前從南朝擄來的一名婦人,殿下可要見見?”

憲忠帶着給布衣素釵的年輕女子候于堂下,他為了找這位美人可費了不少力氣。

雖說如今北朝漢人不少,也有不少漢族世家在當年動蕩時留在北方,不過要找一位會做南朝菜的人可不容易,畢竟這世道,誰會沒事往戰亂之地跑。

好不容易,他才尋到這樣一位庖廚,更何況這位庖廚顏色殊麗,雖略遜于邵昭訓,也是難得一見的容貌,他敢肯定,這位美人,日後的福分必然不淺,自然得意地要去向太子邀賞了。

不過這時的劉瑜可沒心思去看什麽美人,他正在為出兵燕國的事焦頭爛額,美人于他從來都只會是消遣。

“你自把她帶去給邵昭訓吧”

“是。”

憲忠無奈帶着人離開了,麗娘好奇地打量着太子府,想起幼時,有相士曾說她,眉眼寬闊,他日必貴不可言。

那時她自不相信,只當是相士讨好說的話,也沒放在心上,後來丈夫于亂軍中死去,她也被擄至異國他鄉,命運苦悲,也不存什麽希望了。

可是今日進了這太子府,那個早已被她忘在腦後的谶言卻浮現在她腦海中,近在咫尺的潑天富貴,怎麽能夠不讓人動心了?

“奴見過昭訓。”

“原來是孫內監。”

憲忠來的時候,邵玖正在院中作畫,她讓人在院中放了一張案幾,鋪開白紙,調試顏料,開始作畫,畫得正是眼前秋日菊興的景象。

“昭訓這是在作畫?”

“閑着無聊,打發時間罷了,內官這時候來倒是稀客,翠微,備茶,內官怎麽沒去陪殿下,倒來我這院裏了?”

“昭訓不用忙,奴是奉命給昭訓送給人,麗娘,上前來,讓主子好好看看你。”

麗娘走上前兩步,微微擡頭,小心翼翼看了這位所謂“主子”的人物,這一看,心中一直驚訝,這莫非是神仙下凡來了不成?

“你喚麗娘?”

“是。”

“人如其名,果然殊麗。我聽你口音不像是北朝人,你家鄉在什麽地方?”

“義陽。”

“原是故鄉人,也是可憐人,你不用擔心,既然來了就留下來,與我做個伴吧。”

邵玖扶起麗娘,拍着她的手輕輕寬慰着對方,心中也是一片凄苦,卻強忍着眼中的淚水,歡笑道:

“勞煩內監替妾謝過殿下,妾感激不盡。”

內監離開後,邵玖方才問麗娘,她原本的姓氏。

“祖籍東城,穆青青,後來因容顏姣好,遂人稱麗娘。”

“穆青青?”

“是的,義陽城的穆青青。”

邵玖眨着眼睛,一字一字念着這三個字,就像蜜糖入骨,心中仿佛有個浮夢,似乎觸手可及一般。

“很久……很久都沒有聽到故鄉的聲音了。”

“昭訓在思念故鄉嗎?”

“無時無刻。”

邵玖伸手想要去觸摸射入屋內的夕陽,橘色的光芒落在她的手心,似乎只要用力就能将那美好的色彩擁入懷中,可一移動,那光就消失不見了。

邵玖忽然笑了,她的人生就如這浮光一般,可望而不可即,她還有可能回到故鄉嗎?家在東南,常作西北別。

“咳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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