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 雪球

雪球

馬車慢慢地悠在出宮的宮道上。

一陣寒風伴着雪花吹過,車簾随風揚起。從縫隙間,蒼茫天地中一抹朱紅色的宮牆格外顯眼。

“姑娘,你看,那人是不是宋公子。方才才剛說宋公子回京了,這麽快遇到了。”紫堇指着馬車前方不遠處一位少年郎。

年僅十八九歲的少年公子,身姿挺拔如蒼松,氣勢剛健似驕陽,窄袖騎裝,右肩處還有一護身盔甲。镂空雕花冠簡單束起墨發,意氣風發,七分英挺,三分潇灑。

此人正是宋家獨子,宋時硯。

不過沈念慈的注意力卻在少年将軍身後的那人,一身深緋色官服的梁執今。

不同于少年将軍的英朗,梁執今好看得妖豔,再配上這深緋色官服,正氣之中有一種勾人的魅惑。

沈念慈看着這兩人,馬車還在慢慢悠悠地靠近。

心生一計。

成了便能圓了之前在鄭府的漏洞,不成也無傷大雅。

“長風,停車。”

話音剛落下,那名喚為長風的護衛立刻停下了馬車,安靜地立在馬車一旁。

紫堇還以為自家小姐是去找宋時硯的,畢竟宋時硯與自家小姐也算得上是半個青梅竹馬的交情。

沈念慈下了馬車,并沒有立刻去叫住宋時硯,反而是蹲下身子。素白色的披風尾部被雪花浸濕,手指幹淨纖秀,抓起地上的雪花,熟練地揉成團子。

“姑娘,你怎麽又玩雪!”

沈念慈并沒有應紫堇,而是俏皮地笑了一聲應付一下。她是知道紫堇這個碎嘴巴子定是要說她的,不過也無所謂啦。

白皙的手指一下子便被凍得紅通通的,一個手掌大小的雪球赫然出現在手掌心。

“宋時硯!”

少女清亮明媚的身音響起,随着話音落下。一團雪球随着沈念慈手臂地揮動,在天際劃出一圓圓的弧度。

宋時硯和梁執今卻同時回了頭,看向逆着光卻笑容明媚的少女,仿佛是這嚴寒冬日最靓麗,最溫暖的色彩闖入心扉。

但,

這雪球并沒有落在宋時硯身上,而是落在了宋時硯身前的梁執今身上。

“砰”的一聲,一團雪白在這深緋色的官袍上綻放開來,異常明顯。

“姑娘!!”

紫堇在一旁都愣住了,這才回盛京幾日,自家姑娘這準頭怎麽便變得如此差了?

再怎麽,也不能砸到別人身上呀。

不過,這卻是沈念慈故意的。

沈念慈收斂了笑容,假裝花容失色,圓溜溜的杏眼瞪得大大的,邁着小碎步,朝着梁執今跑去,行禮道歉,一氣呵成。

“六殿下,民女不是有意的。”

看着眼前的少女沒了剛才的笑意,梁執今只覺得心跳都漏了幾拍,沉默了好一陣子,才慢慢柔聲道了句“無事”。

“姩姩,想不到你這才沒回盛京幾日,連六殿下都認識了,是不是都快忘記我了。”

宋時硯熟稔地站在沈念慈身側,霸氣地将少女護在身旁。

梁執今劍眉微皺,柔色染上些許不快。

沈念慈等的就是宋時硯說這句話,嘴角堆起恰到好處的笑意,道:“前些日子,與六殿下在鄭家有過一面之緣。那時,我見來人長得如此貌美,早就聽聞這盛京之中,六殿下的容貌無人能及,屆時便認出了六殿下。”

此話一出,在場衆人面面相觑。

宋時硯不懷好意的眼神在梁執今身上,打量着梁執今。而紫堇則是一臉懵逼,自家姑娘這是吃錯藥了嗎。

反觀當局的兩人。

一個絲毫不覺得自己說的話有什麽不妥,一臉坦然。

另一個呢,表面雲淡風輕,仿佛聽到的是最稀松平常的事情一般。可耳朵卻已經蔓延上一片薄紅,都快蔓延到了臉頰。

四人紛紛陷入詭異的沉默。

還是宋時硯輕咳了幾聲,打破了僵局,道:“姩姩,不得胡說。六殿下,姩姩向來口無遮攔,若有冒犯之處,微臣替她向你賠罪了。”

聽到這話的沈念慈反而一臉不知所以然地看向宋時硯。卻被宋時硯給瞪了回去,才癟了癟嘴巴,收回了目光。

兩人眼神交流的模樣落入他人眼中,卻是刺眼得很。

“無事。”依舊是這兩個字,一副與世無争的好脾氣模樣,只是語氣帶上了些許冷意。

要不是有前世的記憶,沈念慈還真要被他這副皮囊給騙到。

還會真的以為,這六殿下是個溫潤如玉,與世無争的謙謙公子。

“微臣還有事,先行一步。”

宋時硯行完禮,便扯着沈念慈的衣袖直接把沈念慈給拖走,根本不容拒絕。

看着兩人親昵的背影,梁執今染上的緋紅早已經消失得無影無蹤。心口卻有些堵得慌,深邃的鳳眸幽靜凝望。

是嫉妒嗎,梁執今薄唇輕笑,眼底一片涼意。

“宋時硯,慢些,慢些!”

沈念慈直接甩開宋時硯,主要是他走得太快,自己那瘀血還沒有散盡的腳踝又開始疼了。

“沈念慈,你這膽子倒是比以往還要大上百倍了。一個男子,還是皇子,你居然誇他貌美?虧你說的出口。”

少年生着悶死,繃着線條分明的臉頰,一雙墨色的瞳仁郁結得快滴出黑水來。

“哎呀,你為這事生什麽氣呀!”

“你,哼。”這真是讓宋時硯氣不打一出來,這丫頭跟沒心沒肺似的。

“宋時硯,我腳疼!”沈念慈扯上宋時硯的衣袖,搖來搖去地撒嬌。

直接轉移話題。

聽到這話,宋時硯不情不願地扭過頭來,眼神飄過沈念慈的腳踝,一副恨鐵不成鋼的模樣。

“那鄭玉珍既然想推你落水,何必還要去救她,讓自己遭這罪。”

“姑娘,既然腳痛,我們就回馬車上去吧。”

“不,我要宋時硯你背我回去!”沈念慈盯着宋時硯,一副不達目誓不罷休的蠻橫模樣。

“姑娘,這是盛京,讓人看見了不成體統!”

“宋時硯。”

少女蠻橫不講理的模樣被沈念慈發揮得淋漓盡致,肩膀上零零落落的撒上了雪花,嬌俏模樣偏偏又讓人無可奈何。

沈念慈初見宋時硯時,才十歲,宋時硯長沈念慈兩歲。

那時,少年一身泥濘的黑色常服,稚嫩的臉蛋也是髒兮兮的,渾身上下只有一個破破爛爛的包袱,跟個小流浪漢一般。

就那麽不管不顧闖入軍營,說是要跟着沈大将軍,被守衛的士兵好好教訓了一番,打得鼻青臉腫的。

但眼神依舊堅定,怎麽都不肯放棄。

沈念慈瞧着這人一身傲氣,又如此不服輸。便想戲弄他一番,跟他比武,誰輸了便要做誰的小跟班。

宋時硯雖然被守衛的士兵教訓得厲害,但面對沈念慈依舊一臉不屑,不願意女子動手。

那狼狽的小公子跟個唐僧似的,站在沈念慈旁邊。就跟沈念慈念經,長篇大論的大道理,聽得沈念慈一個頭大。

可沈念慈才不管他那長篇大論,直接手起刀落,跟宋時硯打了起來。

在盛京嬌養長大的公子哥怎麽可能是沈念慈的對手,沒過幾招,便被沈念慈打趴下了。

就這麽,宋時硯還真的死心塌地地成了沈念慈的小跟班,一晃便是數年。

曾經打打鬧鬧的兩人,一個已經長成如花似玉的小姑娘,一個已經長成意氣風發的少年郎。

兩人相伴,沈念慈是個喜歡到處湊熱鬧看風景的人,宋時硯總是會以保護她為理由跟在沈念慈身側。

玩累了,便讓宋時硯背她回來。

宋時硯無奈地輕嘆一聲,硬朗的容顏都變得柔和,寵溺極了。這也沒有辦法,都是自己給慣出來的。

微微蹲下身子,沈念慈便知道宋時硯妥協了。

“姑娘!”紫堇無奈地發聲。

“哎呀,紫堇,你坐馬車回去,跟父親和祖母說,我晚些回去。”

沈念慈已經迫不及待的邁上宋時硯寬闊結實的後背。如同以往一樣,總是讓人安心。

是沈念慈一輩子都願意無條件交付信任的少年郎。

“宋時硯,你何時回來的呀。”

沈念慈的腦袋熟練地放在宋時硯的後背,溫潤的杏眼擡頭看向這蒼茫茫的天空,雪花依舊還在下,沒完沒了一般。

“今日。”

“那你豈不是還沒有回家,哈哈哈,你回去肯定要被宋伯父教訓。想到那個場景,我就覺得好笑。”

宋太師的獨子,一出生,便被寄予厚望。從小苦讀聖賢書,被譽為文曲星降世,本想培養成一代風骨卓絕的文臣,宋家也算是後繼有人了。

可這宋時硯不知為何,突然棄文從武。

這可讓宋太師氣得嘔血,見到這個不孝子,便是滿頭黑線,氣不打一出來。

沈念慈笑着笑着便想起前世,宋家被人誣陷給太子下毒,全家入獄。

宋太師一生清正廉潔,盡忠職守,文人風骨名滿盛京,卻落得個如此下場。

沈念慈跑出去見宋時硯時,那時本應當正意氣風發的少年郎,已經被獄卒折磨得不成人樣了。

淩亂打結還混着血漬的頭發随意的散落,渾身被鮮血染紅,皮開肉綻,一只腿被挂鈎直接穿過,鮮血淋漓。

沈念慈從來沒有見過這般模樣的宋時硯。

宋時硯只感覺脖頸有溫熱傳來,溫熱漸漸滑落,變成涼意,似乎是眼淚。

“姩姩?”

“宋時硯,我會護好你的,定不會讓小人害了你!”

沈念慈哽咽的聲音卻讓宋時硯有些許迷茫,好端端的,怎麽哭了,還說這奇奇怪怪的話。

什麽保護不保護的,什麽小人?

宋時硯将沈念慈放了下來,看着哭得淚如雨下的沈念慈。神色剎那間變得慌亂,只能連忙給沈念慈擦拭眼淚。

“怎麽變成嬌氣包了?”

“我不就剛才兇了你一句,怎麽還委屈得哭了呀!是我不對,是我不對,只要能讓姩姩消氣,要打要罵,怎樣都可以!”

少年彎着腰與少女平視,雖然不知道到底發生了什麽,卻依然極其有耐心的哄着沈念慈。

面對沈念慈,宋時硯似乎有用不完的好脾氣和耐心。

只因為她是沈念慈。

“誰是嬌氣包!”

沈念慈不滿地癟了癟嘴巴,氣鼓鼓的。宋時硯總是有辦法,一下子讓沈念慈忘記了傷心。

雖然結果,是去往另一個極端。

“還走不走啦?”

“不走!要你背我!”

理直氣壯的,仿佛宋時硯做了一萬個對不起她的事情似的。

“宋時硯,元宵之後,你們家若是要辦什麽宴,記得請我去!”

宋時硯被這話說得莫名其妙的,道:“宋府辦宴,怎麽可能會不邀請你了!”

沈念慈不搭理宋時硯。前世,宋時硯就沒有請自己去參加這宴席好吧!

雖然自己那時已經嫁給梁執今為妻。

沈念慈不知,那場宴,是宋夫人想給宋時硯相看姑娘。

宋夫人自然知道自家兒子的心思在誰身上,可那時沈念慈已經成婚了。自然是不能把沈念慈請來,亂了套。

宋時硯只當是沈念慈一時興起說的話,也沒有放在心上,兩人便就這麽安靜下來了。

少年待在沈念慈身邊,嘴角總是挂着暖暖的笑意,眉眼幹淨清冽。背上沈念慈,步伐沉穩得很,慢慢地朝前方走着。

等沈念慈回到府中,這宋時硯似乎是沒有走地打算,在沈府門口磨磨蹭蹭了好一會。

一張俊臉寫滿了心事。

“我都已經到家了,你怎麽還不回去?”

“哈哈哈哈,你定是怕宋伯父!”

少女對于宋時硯那點小心思,了解得透透徹徹的。絲毫不留情面地嘲笑,讓宋時硯還真有些不好意思。

硬生生給漲紅了臉,也憋不出什麽話來解釋,似乎是氣餒般,蔫蔫的低着腦袋,不好意思般喚了一聲,“姩姩!”

“宋時硯,你賴在我家也不是個事呀。當年你一封書信就不辭而別,跑到關外參軍,宋伯父不氣那才是怪事了。”

“再說了,這麽多年,你在我父親身邊混得風生水起。我看用不了多久,我就得喚你一聲宋小将軍了,同樣也是光耀門楣呀!”

“你就讓宋伯父出出氣,沒準他念你多年未歸家,不罰你,心疼你還來不及呢!”

宋時硯沒好臉色地白了沈念慈一眼,“你是不知道,我父親有一個這麽寬的祖傳戒尺。每次犯錯,他都得拿這戒尺打我。每挨頓打下來,我不在床上躺個十幾日,根本動不了身。”

說着,宋時硯還上手比劃着,似乎是回想起以前宋太師打他,還忍不住地哆嗦了一下。

“那你就讓宋伯父打打,出出氣,這不就完了。我還要去用晚膳呢,沒時間杵在這裏陪你,你自己好自為之,保重保重!”

沈念慈還一臉鄭重地拍了拍宋時硯的肩膀。仿佛宋時硯是要去英勇就義一般。

“唉!”

宋時硯還想讓沈念慈的父親去替自己說說情了,好歹也得有個人去說說自己在關外做的那些光榮事跡呀。

這樣子父親總應該不會那麽生氣了吧。

現在看來,無望,無望啊!

*

“姑娘,你可算回來了,大家都正等着你用晚膳呢!”

紫堇巴巴地在門口盼了半天,這才看到自家姑娘,可算是松了一口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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