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3 奇人

第十三章奇人

夜裏。

郁其仁一個人躺在宿舍的床上，雖然閉着眼，但始終睡不着。

他說不準自己的心情。

倘若說自己和肚子裏這個揣了幾個月的嬰兒沒有一點情感聯系，那必然是假話。但若要硬說他對這個還未出世只能稱作是胚胎的嬰兒有着一個“母親”對于孩子的那種寧舍我求你全的感情，那也是沒有的。

這幾個月來，他除了時常的沒胃口外，最明顯的感受便是——他時常覺得自己的肚子不是很舒服。

也正常，上天畢竟造他的時候，畢竟沒有給他留一個孕育生命的空間。這是硬擠進來的生命體。

程前說這個孩子的胎心太弱了，就算是留着，也很難活過頭五個月。他把手放在肚子上，異常清晰的凸起，把手覆蓋上去，他似乎都能摸得着裏頭的輪廓。

他的體脂率太低了，肚皮上幾乎就剩一張皮。那個胚胎似乎可以随時踹開這一張薄紙出來，卻又安安分分的在裏面住了幾個月。

“你到底是哪裏出了問題呢？嗯？”

他是想留着這個孩子的。

但是如果程前說的是真的，那這個孩子又是斷然不該出生的。郁其仁清晰且明了的知道——

普通人家是沒有抵禦強風險的能力的。

生一個先天不足的孩子，足夠他們家傾家蕩産的去治療。他看過太多的社會新聞上，一對年輕的夫婦生出一個不健康的孩子，雙方家庭都過得拮據不已。

他沒有雙方家庭，他只有一方。

從他肚子裏出來的孩子，無論是這一胎，還是下一胎，都注定了只有父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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也是睡不着的夜晚，郁其仁一個人躺在床上，無數次的試想過，将來要怎麽和孩子解釋他的出生。

如實說？

孩子是會說好酷呢，還是覺得惡心。

就算如實說，那至少在他小的時候要瞞着他。不然半大的孩子嘴上總是不知道輕重，到處說我是從爸爸的肚子裏爬出來的，難免釀成一些不必要的麻煩。

或許這些都沒有擔心的必要，因為她一旦出生，就會成為一個人類史上轟動的消息：

男人生孩子了！

男人可以生孩子了！

有男人願意自己生孩子了！

程前也許不會給他猶豫太多的機會。郁其仁也想過的，他僅憑着自己想要生一個孩子，一個從自己肚子裏鑽出來的孩子這樣任性的念頭，對于這個孩子來說，或許不是一個好的出身。

也試着寬慰過自己，沒有關系。

這個孩子沒有媽媽又怎麽樣了呢？他出身的時候也有父親啊，但是，聊勝于無。

很多小孩，不都是在一方家長好像死了一樣的環境下長大的麽？

他能給出這個孩子的愛，也不會比誰家少。

雖然沒有外公外婆，爺爺奶奶總是有的。郁母一定會加倍疼愛這個半路冒出來的孫子，那郁母一個人便可以抵消掉一雙外公外婆吧。

雖然沒有媽媽，但是他有萬高朗這個好友。萬高朗做不到哺乳，他可以喂奶粉......反正，至少萬高朗可以抵消掉媽媽這個位置。再不濟，萬高朗加上段和總是夠得。

經濟上，他雖然在辭職前也是普通的工薪階層，但是養活一個孩子，緊巴着點總是能養活的。

懷揣着這樣自我懷疑，又自我肯定，自我安慰的念頭，郁其仁輾轉過了幾個月的夜晚。

無數次的輾轉反側。

又怎麽可能，真的沒有一點感情。

他心非鏽石，只是不得不權衡定奪。郁其仁決定，明日再找程前聊一次，帶上段和與寧人，仔仔細細的把檢查報告再看一次。

......

J：“Dear，honey, I told you before, you can\'t be a woman.（親愛的，我早就告訴過你，婦人之仁要不得）”

程前淡然，他倒是對于一些事情看淡的很。

“我告訴過你，我們中文裏有一句話叫做人留一線，日後好相見。我不能把Ben往死路上逼迫。”

Ben就是段和。

說起來，當初如果不是段和原先的導師壽終正寝了，他根本就不會被醫學院那些老學究放到程前的手上來。

“Ben的事情我不多和你做讨論了，那個女人已經死了，死人翻不出什麽波瀾。但是郁這件事，你絕不能再留禍患。”

“我倒是覺得你輕視了寧然的事情，”程前找了個位置，舒服的靠上去。

明明是躺椅，他卻做得板正。

“如果這件事過去了，或許我們今天就不會在實驗室裏看見Ben了。還有寧然那個弟弟，真可惜了，兩個都是做醫生的好苗子，一個畢業後混的平平無奇，一個幹脆不做醫生。”

“打住，你愛才，但不能愛到這樣的人身上，他們只要找準了機會，準會弄死你我。”J的眼球轉轉，轉的似乎瞳孔的部分，漏出一些奇異的色彩來。

程前眯着眼，實際上，他并不是很想讨論這個話題。

寧然是第一個死在他手上的成年人，也是到今天為止唯一一個。如果情況允許，他甚至不願意承認，當年寧然的那起手術不是他做得。

他大可以對着上帝發誓：

當時他真的沒有蓄意想要寧然死。

他只是想要寧然肚子裏那個胚胎存活下來，至少存活到保溫箱裏，後續的事情就交給後續再說。

誰知道寧然會對氨基苯甲酸的酯類衍生物過敏呢，明明術前篩查都做了。

如果可以重來，他不會給寧然動那起手術。

死了一個寧然，自己一點好處沒撈着，還平白的給自己的手術史上造成了一場污點。

Damn it

“郁的手術排到什麽時候？”

“我随時可以，看他的意向。我們總不能幹出強盜的事來，”程前縷縷自己的衣領，向後倒去，“不過他這胎真是可惜了，如果胎心不弱，我估計一次就能成果。”

“胎心弱的原因是什麽？”

程前推了推鼻骨：

“Only God knows.”

“不好說具體原因是什麽，但至少，我們現存的醫療手段來看，或許是來着精子或許是來自卵子，或許——”

“男人的身體就是生不了孩子。”程前把自己的鼻骨都捏紅了一塊，“So，only god knows.”

“在孕14-19周做唐氏篩查,孕22-26周做四維彩超産前排畸,若是有必要16-20周做羊水穿刺及臍血分析,這樣可以明确寶寶在宮內的發育情況。但是我們等不到了，問題就在眼前，不如趁早從根部解決。”【1】

“那下一場呢？你依舊不置換掉母體？”

“嗯哼，”程前終于放棄折磨他那可憐兮兮的鼻骨，這要是假的估計假體長年累月的都會擔心自己錯位，“很顯然，當我們遇到一個不會做的數學題時，應該先解決眼前的，而不是換一道題目。換題是永遠都不會進步的。”

“總之，我想你該小心為上。寧然的悲劇不能再度上演了，優秀的獵手會嗅着血腥味找上門來。”

程前心下一動，面上依舊不以為意。

“多慮了，我的團隊私下查清了郁的家世背景。他是獨生子，趕在獨生子女那一波浪潮上。不存在像寧然這樣會有弟弟為她調查複仇的情況。”

“沒有兄弟姐妹，沒有愛人，”J按下開關，“他至少也該有個父母，總不是石頭裏蹦出來的。我多次告訴過你了，永遠不要低估母愛，這是人性裏難得的閃光點。”

“閃光點？”程前幾乎就要笑出來了。

“J，是你太看得起人性了。他們愛的只是自己養老的保障，愛的只是自己生出來的種，愛的只是一夜接着一日生活裏建立起來的羁絆。”

程前意識到自己有些失态。

最近氣溫回暖，他最讨厭的季節又要來了。程前很厭惡夏日，蟬鳴，薄汗，都是他非常厭惡的東西。

“安下心吧，郁的事情鬧不出太大的波瀾。”

實驗室裏內接的通訊亮起，程前的藍眼睛學生之一：“教授，郁先生想要和您談一下。”

“帶進來吧。”

J聳聳肩，示意自己先走，程前點頭。

一個前腳剛走，一個後腳進來。

短短幾秒內，程前又換上了笑臉：“想好了嗎郁先生？手術我們可以盡最快速度為你專業的安排上。”

郁其仁捂着肚子：“這個孩子我能不能留下？”

熱氣好像随着郁其仁走進來開門的瞬間擠進來了一點，人身上帶着的特定溫度讓程前的心情更糟糕了一些。

弄壞一些東西......

弄壞一些東西....

弄壞一些東西！

程前的笑臉面具快要被內心長出來的蟲子鑽出縫，繼而裂開一層灰抖落下來。

“也不是不行，”這一秒裏，程前的心下就有了算計。

“嘶，”郁其仁喘了一聲。

肚子裏的孩子踹了他一腳，紮紮實實的踹在了髒器上，疼得他下意識就要皺起五官。

研究發現，六個月的胎兒已經可以聽到外界的聲音。

......

“程前答應了你的提議？”

“他說可以，再養一個月，七個月大可以生下來。生下來就放進保溫箱，我們的古話不是有說，七活八不活麽。”

民間說法，7個月分娩的早産新生兒能活，8個月的早産新生兒反而不易活。

“這是民間說法。科學上來講，28周的胎兒肯定不如孕32-34周後胎兒生命力強。說偏了，你到底是怎麽想的這件事？程前的話絕對不可以全信。”

郁其仁摸着肚子，一圈一圈的打轉。

他一直都保持在水平線下的體重，突然懷孕，肚子被撐開，鼓鼓地像個船一樣，不知道生完孩子以後肚皮會不會松弛。

“我想和寧人聊聊。”

“寧人？”段和猶豫，“寧人這孩子，說話可能不大中聽。但他心不壞。”

“你總是把人看的這樣好，”郁其仁喃喃道，“不過說起來，”他向後退了一步：

“你有認識什麽機構可以抽羊水化驗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