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4 景琛
景琛
“……”
文人風骨,原是這般!
“也好,也好啊,老陸這輩子,輝煌過,落寞過,太子跪拜三日請來的九卿三公,公主親點的國之重輔,無憾啊!無憾!可是執安,為師還是恨,這般忠節入塵土,老陸遺恨滿滄浪。可恨!太可恨了!”
“陛下這一刀。”向執安惋惜的很。
聶老冷着臉接話。“他這一刀,是自斷命脈。”
聶老對陛下最後的恩情,被抹殺于陸老含恨的那日。
那夜陸老跋山涉水來了聶老的夢中,夢裏的陸老依舊一副小氣的模樣,他孤身走向前堂,解開了自己烏紗暖帽,
他孱弱的身子慢慢往堂中走着,步履蹒跚,又執着堅定。
“病骨紗帽寬,孤臣淚始幹,”
“位卑不敢忘,猶待阖棺日。”
他扔掉了那頂壓着他一生的帽子,解開了自己寬大的朝服,繡着震翅的白鶴。
“神靈扶廟舍,鐵骨禦守關!”
“讒言如浪深,飲恨笑昏君……”
撫摸着這白鶴的繡紋,便扔在了一旁,扭頭看着聶老,那麽近,又那麽遠。
“望君勤珍重,暇日攜酒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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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飛鴻盡處隐,髀肉瞞白頭。”
“久野渡孤舟,婆娑樹底心,”
“樂土寰宇間,無忘告乃翁!”
陸閣老脫去了衣袍,一躍喪生在聶老夢中的火海。
***
陸閣老死的太突然。
整個郃都都亂,首當其沖就是翰林院。
翰林院都作鳥獸散,郭禮這個沒蛋的走狗,終于等到了陸閣老的死期,眼線傾巢而出,勢要将陸老的門生,一網打盡。
郭禮坐在翰林院的堂上,穿着繡着白鶴,硬說這是鴛鴦的長袍馬褂。
确實,白鶴可是你這樣的宦官可染指的?
郭禮手裏端着一杠子煙槍,帶個鴉青色的墩帽,坐在堂上吞雲吐霧。
“陸天承将這個地方當個寶貝似的放心上,咱家就讓這些個寶貝,去陪陪陸天承吧。”
楚流水與崔治重同時到了翰林院。
“郭公公,怎麽将這翰林院砸成這樣?”崔治重還笑着臉恭迎。
“咱家奉的是天家的旨”郭禮朝宮門方向作了個揖,“那陸天承,自己死了便死了,還要罵這要受株連的話,天家說了,陸氏黨羽,一律誅殺。”
“咱家心疼這些孩子,讀書不易,都是朝之棟梁吶,怎都快入仕了還要吃這些苦,看的咱家不安,可,可天命難違啊。”郭公公吐出一口青煙來,又往煙鬥了加了點蜂蜜。深吸了一口。繼續說“咱家只是條狗,讓咱家咬誰便只能咬誰,崔提督,楚指揮使,可別盯着一條狗動怒,狗項圈勒的咱家脖子疼。”
狗仗人勢。
楚流水陰着臉沒說話,神機營駐下奚的人來報向執安不安分,沒少做舔姜滿樓跟下奚郡的事,現在翰林院又被砸毀,現在整個晟朝,怕是只有下奚,才是安全之處。姜滿樓的态度已然明顯,郃都不再是姜滿樓的唯一選擇,等那向執安沒了用,自己也早已跟趙家攀了親,怎麽看,他都不會再受制于郃都。
若是這幫子書生,都逃去了下奚五城…
該死的宦官。
決計不能讓這些書生活着去下奚。
崔治重倒是想給向執安送幫手,崔治重想着,“這趙啟骛,又可以借着公事去下奚,怕不得樂壞了。”
禍事若不大,一般都是草草掩過,要将這禍事,大些,再大些,到遮掩不了了,才好呢。
把這些爛糟的根須,從晟朝的血肉裏拔出來,用燙紅的匕首将這些毒瘤連着皮肉一起刮下。
崔治重拍着楚流水的肩,道“千裏山河輕孺子,兩朝冠劍恨谯周。”
“走罷。”
***
海景琛之前有多風光,現在就有多落魄。老師死了,同學也一個一個被郭禮斬于刺刀之下,越優秀的人,死得越快。
此前的海景琛有“小陸老”之稱,在陸老離世前,這是海景琛頭頂的光環,到今日,便是海景琛頭上懸着的利刃。
海景琛只是個書生,哪有的什麽機會跑出郃都,滿郃都都是郭禮那厮的眼線,現下的海景琛連口熱飯都吃不上。
不管自己躲在何處,總感覺身邊人都長着跟郭禮一樣的眼睛,他看誰都沒有眼珠子,只有一條漆黑的縫。
“那海家子弟,可找着了?”二皇子讀着海景琛的話本,發問。
“回二殿下,找着了。”玉堂答話。
“再讓他吃些苦,太輕易躲過了,總是不記痛的。有口氣就行,全須全尾的,發不出力。”二皇子合上話本。“這篇《庶子日志》,寫的真不錯。難怪陸老看不上我,只看得上此子。”
“這話本中的庶子,可真是令人着迷呢。”二皇子反複摩挲這這話本。
“年紀輕輕,殺父,殺兄,還了天下一片祥和。”二皇子打了個火折子,染紅了書角。
“二殿下,慎言。”玉堂發聲。
“聊聊戲文本子罷了,做不得數的。”火舌吞噬了這話本。
海景琛已經在外東躲西藏了多日,恨得巴不得自己走到去街上讓郭禮一刀了斷了好過。
但是每每這時就想起老師。
陸閣老真是天底下最好的老師。
可是哪怕有這麽好的老師,也救不了病入膏肓的晟朝。
內閣已空,翰林院已毀,受制于郃都的上梁與下奚漸漸起勢,郃都的太子爺們還在拘泥于誰做皇上。
誰做皇上?有沒有這晟朝都未可知了!
老師先前對自己說,官做大了,哪來的書生?
自己還有些不信。官做的再大,不還是個書生?
現在才明白,聖賢書拿來讀一讀就算了,難不成真的用來辦事?學問在亂世就是最不值錢的玩意兒,若沒有這肚子學問,養豬喂馬,日子總還能過下去。
以前陸閣老便說過,海景琛若沒有明主,便不要入仕。現在才明白,沒有明主,不是他海景琛要不要入仕,是書生,都別入仕,那做武将的起碼還有兵馬做保命符,那書生,真是百無一用,爛命一條。
海景琛躲在一家農戶的豬圈,又不願意在這裏了結了自己。老師死了,自己卻不能手刃仇敵,不但如此,還想絞死在這豬圈內。
老師死在盡忠谏言。
自己卻在豬圈茍活。
海景琛不想過了,這破敗的身子誰願意拿去便拿去,書生的骨氣已在這豬群裏被消磨殆盡。
海景琛深夜走在郃都的街頭,最後的銅板換了一壺酒,突然後頭有人用绫勒住了海景琛的咽喉,拖着他就往後頭扯去,海景琛喘不上氣,本還撕扯的手也撒了。
死吧。
白绫突然被撤,海景琛後腦勺着地,昏死了過去。
再醒來又是在這豬圈,若不是後腦這般痛,還以為是昨天不勝酒力的幻覺。
醒了醒,海景琛又上街。
還沒走出弄堂,雙手被窟挂在一匹馬邊,看不清臉的人上了馬,一鞭子下去,駿馬飛馳,拖着海景琛疾行了幾裏。
再把只剩下一口氣的海景琛拽下來時,掏出一把匕首,海景琛閉上了眼。
匕首在臉上劃過,鈍痛又緩慢。
他抓着海景琛的腦袋,順着嘴角的弧度兩邊都深深被劃到了耳根。
海景琛覺得時間從未如此難捱。
來人對自己的作品很是滿意,海景琛滿眼的絕望,在此刻卻像個哭笑不得的小醜。
咧着張微笑的大嘴,兩邊的血止不住的往下流,很快染滿了半張臉。
一麻袋将海景琛套上。
便往罪人坑疾行。
海景琛被扔在了罪人坑裏,邊上都是熟悉的面孔,同學,一個,兩個,三個,堆山碼海。海景琛看着熟悉的同學身上都發出陣陣的腐臭,不由得幹嘔起來,幹嘔時兩邊嘴角都被扯着生疼,海景琛不敢再嘔,生生的憋着,胸腔內似有瘴氣要沖破自己的頭頂。
飛來的禿鹫精準的啄了身邊老頭的眼珠子。
是老師。
海景琛撕心裂肺的爆哭起來,顧不得臉上的疼痛。天氣漸熱,老師的屍身已經開始腐爛,看一眼都會驚着一群飛蠅跟蛆蟲。
海景琛閉上眼。抱着已經爛的沒有人樣的老師昏睡在這罪人坑裏。
老師身上發出的腐臭沖着海景琛的鼻子,大雨落下,他想起向執安,那個全家死光的,父母被扔在罪人坑的人,短短半年現在已經是下奚的座上賓。
他有的只不過是錢……
可是我有的比錢還珍貴……
再睜眼時,面前有一只手。
來人拉海景琛起來,給海景琛扣了頂唯帽。海景琛也不想再問此人是誰了,還有比在這更糟的嗎?
海景琛最後再看了一眼那個躺在罪人坑裏的老頭,老頭已經閉了眼。
來人一直打馬,換馬,打馬,他将海景琛綁在自己身上,不讓他掉下去,海景琛都不知道在馬上過了多少個日夜。
終于,他聽見熙熙攘攘的聲音,許是在嘲笑他。終于觸碰到柔軟的床榻,海景琛只覺得一大群人圍着自己,輕手輕腳的擦拭,擦藥,換衣,灌水。
海景琛太累了,他上了這個床榻就想睡覺。哪怕這是郭禮的床榻,也得讓他先睡了再說。
“公子,沒什麽大礙,就是身子太虛了。養養,便好了。”
“那臉上的傷,可還有的治?”
“盡力吧,太深了。”大夫搖搖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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