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9

第59章

雖然剛剛撂狠話撂得一字一頓, 果決,堅定。

其實對上王老虎夏連翹心裏也沒有底。

她還記得自己被王老虎擄走那會兒。

王老虎雖說身懷異寶,偷襲在前, 但在那件寶物罩下來的時候,她幾乎是毫無還手之力的。

如今, 她依舊對這件法寶一無所知, 唯一能做的就是專心致志,小心提防。

跟他這百獸之王的原型不一樣,王老虎對敵策略非常謹慎。非但沒被她言語所激,甚至還小心聚攏了霧氣,将身形遮掩得更加嚴密。

夏連翹雖然心裏呸了一口,罵這人雞賊, 卻也毫無辦法。

王老虎似乎是打定了注意龜縮着跟她打,實際上, 他只要拖住她一個人就行,還有源源不斷其他妖怪去追李琅嬛與淩守夷幾人。

夏連翹倒是不擔心淩守夷,雖然只是心頭血凝成的分神, 總能堅持一會兒。

就在這無聲的對峙中, 王老虎突然動了,這一動,濃霧中霎時就飛出一道劍氣出來!

夏連翹早就全神貫注地戒備着濃霧中的動靜, 見狀,借劍光一閃,就閃出數裏之外。

而這一道劍光好像僅僅只是戰鬥打響之前的號角。

霧氣中, 王老虎冷哼一聲, 一揮手,鋪天蓋地的劍氣便如暴雨一般紛至沓來!

夏連翹将劍光催發到極致, 在這劍雨之中左支右绌,疲于奔命。

心裏明鏡一般的清楚,這樣打下去她太被動了,是權宜之計,卻不是長久之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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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她真氣早晚被耗光的一天,她必須要找到王老虎的真身。

可是,王老虎的真身到底藏在哪裏?

努力讓自己冷靜下來,夏連翹一邊應付飛劍,大腦一邊飛快運轉,努力尋找着這濃霧中的破綻。

很快,竟也讓她覺察出一點蹊跷。

這老虎精安然端坐于濃霧後,劍光随心而動,如臂指使,悠閑不已。

但夏連翹注意到,王老虎每發一劍,必攪動霧氣一次,靈機波動,如大海生瀾。

這波動雖然極為細微,很快就會被劍氣吞沒,但如果全神貫注凝神戒備他第一劍,也不是覺察不到。

注意到這一點之後,夏連翹心稍微定了定,仍故作未察的模樣,放出飛劍與他小心周旋,虛與委蛇。

待到王老虎心神松懈,自覺勝券在握之際,夏連翹故意賣了個破綻給它,王老虎一喜,果然未曾放過她這個空門,指揮飛劍朝她左邊空門撲來!

夏連翹立刻再引一道飛劍,借劍光而走,穿過層霧,直殺到王老虎面前!

王老虎心裏咯噔一聲,大叫一聲不好。

這時卻見他頂門飛起一顆拳頭大小的寶珠,寶光如菩薩甘霖,灑落下來,對準他一照。

夏連翹一劍落下,竟如同砍入棉花之中,劍氣竟然被化去大半。不過她也沒太意外。

這一劍她不為殺敵,多多少少是存了點兒試探的意思,

不慌不忙,遁光後撤數米遠,夏連翹看了眼面前這顆被她逼出的寶珠。

這應該就是之前在潇湘大澤攝住她的那件法寶。

王老虎冷笑一聲:“小丫頭?不過鬼蜮伎倆也想拿下我?!”

那會,面對王老虎這顆寶珠,她幾乎沒還手之力。這一次她剛吃過那株上品水松芝,修為一躍千裏。

夏連翹再看這顆寶珠,雖然難纏,但早沒之前的威風。

就算這樣,她也沒掉以輕心。從這顆寶珠所蘊藏的靈機來看,她飛快地評估了一下,至少是上品靈器沒跑了。

寶珠散發出的光芒,罩在王老虎他自己頭上能防禦,照在被他人頭上可拿人。

王老虎自恃有寶珠護衛,又一揚手,引出三道飛劍,如飛煌流星般朝夏連翹殺來,攻勢如疾風驟雨。

夏連翹沒魯莽地直撄其鋒,只将遁光一催,留一道劍氣在身側,忽左忽右,周游不定,一邊閃躲,一邊尋覓殺敵間隙。

王老虎這門《一氣清源經》劍氣極為鋒銳清正,很快她身上就見了紅,夏連翹眉頭緊蹙,指揮着劍光四處閃躲,無暇去看顧身上的傷勢。

王老虎正殺得盡興,哪裏會讓她輕易躲開。

将眉一皺,不肯輕易放她生路,長喝一聲,竟然連那寶珠也一齊驅動,伴随劍光一起朝她飛去。

這寶珠遁速之快竟不亞于劍速,甚至比劍速更勝一籌。

寶珠撞上的剎那,夏連翹只覺得眼前一黑,胸口像是被人掄起重錘狠狠地砸了一下,口中鮮血頓時噴湧而出。

王老虎神色一喜,忙指揮寶珠躍至半空,朝夏連翹照去!

夏連翹咬牙咽下一口鮮血,竭力壓榨幾近枯竭的丹田,硬生生又逼出一道劍氣,終于借遁光而走,閃到自己之前早已看好的位置,找好角度祭出破妄鏡!

周旋這麽久,她終于确定了這寶珠發動時的規律。照自己時,王老虎手上的寶珠只需一轉,照他人時,卻需兩轉。這幫夏連翹确定了一件事。

寶珠不認人。

散發出的或防禦或定身的寶光只由轉數來定。這就意味着,王老虎說不定可以被二轉之後的寶珠定身。借由破妄鏡反射光線大致上可行的。

上品靈器固然難纏,就是不知道和仙器比,誰更勝一籌?!

大腦思緒一轉的功夫,寶珠已經飛上夏連翹的頭頂。

夏連翹深吸一口氣,迅速調整鏡面,在寶光正要落下的那瞬間,借由破妄鏡的反射,竟朝着王老虎的方向罩去!

王老虎悚然一驚之下,那道金光被破妄鏡一晃,便将他牢牢罩定其中!

這顆寶珠名喚定魂珠,還是半年前他殺了一個修士從他手裏奪下,半年以來,他靠着這顆定魂珠,可攻可收可謂無往不利,卻還是第一次嘗到被定魂珠定身的滋味。

眼不能動,口不能言,王老虎只能眼睜睜看着夏連翹朝自己逼近,一雙虎目幾乎快瞪出窗來。

鏡子能反射珠光這件事王老虎當然也知道,但尋常法鏡對上定魂珠基本無用。誰能料到這臭丫頭手上竟然有一面仙器?!

夏連翹這個時候也忍不住感謝起蕭淩波來。

深知反派死于話多的道理,在這瞬息之間,夏連翹飛快排出三道氣劍,将真元催動到極致,沒有給王老虎任何反盤的機會,三道劍氣先後洞穿他四肢百骸,各處命門!

王老虎目眦欲裂,虎目裏幾乎淌下兩行血淚來,徹底失去反抗能力,死死地盯着朝自己搖搖晃晃走來的夏連翹。

夏連翹氣喘籲籲,渾身浴血,她的狀态也沒比王老虎好到哪裏去。

走到王老虎近前,少女眉眼冷冽,最後一道劍氣朝着王老虎脖頸一繞一切。

咕嚕嚕,一顆黃毛大虎頭就這樣死不瞑目,跌落在地上。

王老虎身死道消,附着在寶珠身上的精血也随之黯淡下來。

夏連翹無力地擡起胳膊将寶珠收回,終于也用盡最後一絲氣力。

剛剛那一擊,她胸骨俱裂,強撐到現在連夏連翹自己都忍不住苦笑着給自己鼓掌。

跌坐在原地,夏連翹氣喘連連,冷汗順着額頭涔涔滑落。

疼。

疼得她渾身上下都在控制不住地痙攣。

遠處依稀有動靜傳來。

夏連翹沉默地咽下一口鮮血,搖搖晃晃地支撐起身子,深吸一口氣,再催劍氣。

人的潛力到底有多大,到底能被逼到哪一步。

夏連翹不知道。

等她丹田內的靈氣終于榨無可榨,逼無可逼之時,她只知道,她再也無力阻止這些源源不斷的群妖了。

身邊屍骸枕籍,大大小小奇形怪狀的妖屍幾乎堆成一座小山,夏連翹跌坐在軟綿綿,血糊糊的斷肢殘臂之中,沉靜地迎來自己的命運。

在這之前,她也根本想不到自己能做到如今這一步。

有妖怪急匆匆趕來,按落雲頭。

夏連翹擡頭看他一眼,是那個老鼠精。

老鼠精看了看她,又看了看周圍的屍橫遍野,哪裏還有什麽不明白的。

只是他沒想到這小丫頭竟然還有這般能為,他眼底掠過一陣驚訝。

眼前的少女,面無表情地看着她,烏黑的發絲間還黏連着碎肉,一滴滴鮮血順着眼睫滾落。

看着這些妖屍,老鼠精打了個寒顫,竟然攝于這小丫頭的殺氣,一時間沒敢上前。

“傻愣着幹什麽?!還不快上!給我拿住她!”一聲呼喝,左右的妖兵妖将如潮水般一擁而上。

确保夏連翹再也沒有反抗的能力之後,老鼠精這才走到她面前,惡狠狠地反手便是一記掌掴,“呸!賤人!!”

小寒山,正陽劍宗。

抱殘峰靜室內。

淩守夷看到了自己的心魔。

心魔生着一張圓臉,皮膚很白淨,大大的杏眼,烏發皆成雙髻,發尾垂着淡綠色的絲縧,杏黃色的裙像是春日綴在枝頭累累的甜杏。

一雙眼眉眼彎彎,明眸善睐。

夏連翹一邊喊他小淩,一邊自然地走上來挽他的雙臂,問他今日吃什麽。

淩守夷有一瞬的恍惚。

他的目光轉向不遠處的茅屋前。

桃花掩映之下,有一座小小的茅屋,屋前碧草如茵,清溪如帶。

他一聲不吭地跟着夏連翹走進屋內。

左邊細口的黃銅瓶裏插着三兩支新摘的花,床帳上吊着小花籃,香氣蓊郁。

枕頭有兩只,并排放在一起。

淩守夷他還看到了自己的劍,與鬥笠蓑衣一起被挂在牆上。

這是,他和夏連翹的……家。

夏連翹去了廚房,說再也不敢讓他炸廚房了,他才隐約記起來,之前的确是自己在做飯,但伴随着茅屋屋頂被一次次掀翻,夏連翹打死也不肯讓他再踏入廚房半步。

她其實也懶得燒飯,但她嘴饞,戒不掉口腹之欲,兩個人大多時候還是會選擇去山下吃。

淩守夷走到桌邊,坐下,看向桌上一只未完工的虎頭鞋。

出乎他意料的是,他竟這般自然而然地拿起旁邊的針線,垂眸開始縫鞋。

穿針引線,無比熟稔自然。

縫到一半,門口忽然傳來一聲清瀝瀝的嗓音,像剛出谷的黃莺。

一個渾身上下濕漉漉,髒兮兮的小女孩,抱着只小狗崽跑回家,“爹爹!!”

她長得很像夏連翹,也有點兒像他。

淩守夷秀眉微剔,不假思索,無比自然地上前一步,替她整了整衣角,“怎麽弄得這麽狼狽?”

小女孩兒仰着臉笑,臉上泥巴東一塊西一塊,像只小花貓。

這是……他的家。

有桃花流水的,有子女繞膝的,

吵吵鬧鬧的,溫暖的,有夏連翹的家。

淩守夷微微一怔,還沒想明白夏連翹為何會成為他的妻子,眼前的一切又有了變化。

是被鮮血染紅的天際。

往常雲霧缭繞的天宮前屍橫遍野,一個眉目冷峻昳麗的小童,安靜地行走在鮮血中。

在這一刻,他的父母,他的家庭分崩離析。

這是他第一次見到自己的父母,也是最後一次。

匍匐在天池前掙紮的巨龍,龍鱗被剝,龍筋被抽,龍血染紅了天池,天池的水滿溢出來。

遠處另一個瘋瘋癫癫的女人,他看到她的容貌,臉很尖很瘦,或許她從前是豐潤的,唇瓣幹燥皲裂,或許從前是嬌豔的。

唯有一雙眉眼,如墨畫一般。

他動了動唇,想喊,媽媽。

人人都說女人從前最溫柔可親,天真無邪。可女人的眼底,此刻卻清冷明亮的如一把劍,這并不是個瘋子的眼神。

她喃喃,又哭又笑,“他們都是騙子。”

“是這世上最高明的騙子!”

“一群騙子!!”

她上罵天,下罵地,罵遍這世上一切神仙,很快就有人将她帶走。

小童一聲不吭,踩在血泊中,他的目光死死地看着屍身的臉。

他記得他,他見過他,這天兵曾經給他帶過下界的糖葫蘆。

有人走到他身邊,撫着他的頭嘆氣,“神仙動情,必有災殃。”

“為一己之私欲愛恨,叫這麽多人陪葬,死者何辜?”

“到最後甚至還落得一死一瘋的下場,除卻多添數千條亡靈,不過一場空,值得嗎?”

為了一己私欲,死這麽多人,而自己淪落到一死一瘋,下場凄涼的境地,當真值得嗎?

值得嗎?

他反複叩問。

如果夏連翹是仙門中人,他們或能結成共追大道的煙霞道侶,可她是凡人,應龍前車之鑒在前,追求這樣的愛情當真值得嗎?

眼前的再一次發生變化。

茅屋崩塌,桃花枯萎,清溪幹涸。

紅顏轉瞬成白骨,人間不過黃土枯墳一抔土。

一股又一股的靈氣被輸送進體內,淩守夷大腦如遭重錘一般,他微微抿唇。

早在數年之前就看破這多情必傷情,太上忘情的真相,為何還沉淪其中,執迷不悟?

抱殘峰頂,雲氣嘯聚,原本華光五彩的流雲,轉瞬之間,竟成烏雲壓頂之勢。

劉懷墉作為離淩守夷最近的人,最先覺察到不妙,淩守夷面色蒼白,體內真氣亂走,原本凝結成形氣團,紊亂如摧棉扯絮一般。

伴随着轟然一聲隐隐巨響,淩守夷身形晃了晃,面色煞白如雪,噴出一口鮮血出來。

被正陽劍宗寄予厚望的淩守夷,沖關金丹,失敗了。

劉懷墉不可置信地收回手,面色一急,忙沖上前攙扶道:“沖霄!!”

淩守夷眼睫顫動,口吐鮮血,垂眸不言。

沖關失敗,淩守夷倒也算鎮靜,深吸一口氣,重又坐定,迅速凝定心神,收攏體內紊亂的氣機。

等體內橫沖直撞的氣機稍稍平複下來,這才睜開一雙冷淡鳳眼,嗓音喑啞道:“我沒事。”

劉懷墉怔怔收回手,皺眉:“你到底遇到什麽心魔?這般執着?”

淩守夷微微垂眸,沒接這個話茬,就在這時,一道光華自雲層落下,劈空飛來,順着大開的窗戶一直飛入靜室。

淩守夷眉頭一擰,擡手迅速接過光華,那抹華光在他掌心逗留片刻,旋即化作一道流光沒入他心口。

下一秒,淩守夷面色遽變,騰得站起身。

“發生何事?”劉懷墉還是第一次看到淩守夷臉上出現這麽劇烈的情緒起伏變動,隐約覺得不妙。

淩守夷抿了抿唇角,忽擡眸朝他躬身行了個大禮,“還望師尊恕罪,弟子有要事務必要離開小寒山一趟。”

劉懷墉皺眉:“你結丹失敗,還要調養,是潇湘大澤出事了?”

淩守夷下颌繃得緊緊的,渾身僵硬如岩。

看他這副模樣,劉懷墉哪裏還有什麽不懂的,“你不能去。”

淩守夷:“為何?”

劉懷墉:“你結丹失敗拿什麽對付那錢玄祖?”

淩守夷擡起眼,雙眸凜冽如劍,高峻的面容冷淡如冰,一字一頓,如切金斷玉,風雪肅殺。

即便結丹失敗,也不改沖霄意氣與傲氣。

“劍修對敵,一人,一劍,足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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