92

第92章

陸永年雖落敗于李琅嬛, 但化丹境修士之間的比鬥并不單單以單次淘汰斷定勝負。

李琅嬛行劍極為克制,陸永年幾乎未曾負傷。

自敗以後,他與吳光路、廖必讓等人重又進行一番角逐, 竟再次站回了比鬥場中。

他這一輪的對手正是淩守夷。

大比雖有楊長老等人在旁護持,但原則上來說, 只要不涉及性命之憂, 長老并不過多幹涉弟子之間的比鬥。即便如此,每屆大比也總有幾名修士會殒命于場中。這也無可奈何,修士比鬥之兇險遠超凡人千百倍,有時候便是長老也護衛不及。

參與大比的一衆修士對這一點也都心知肚明,經年之下,更衍生出一條潛規則出來。若公平公正死于比鬥之中, 敗者同門親友不得随意向勝者尋仇。

大鐘一敲,渾厚悠遠的鐘聲響徹整座山谷。

楊長老立于峰頂, 各喊出雙方姓名,“這一場比鬥,奉天宗陸永年, 正陽宗淩沖霄!”

他念完, 順勢退下。

陸永年的身影落于場中。

淩守夷化一道煙氣,飄飄然落在陸永年面前。

陸永年不動聲色觀察着眼前這白衣少年。

眼前的少年容色疏淡,目光冷峻, 英姿勃發,一襲白衣,腰系絲縧。

陸永年前次落敗于李琅嬛, 好不容易重回比鬥場中, 內心正是一片火熱,發自內心要一雪前恥。因此, 略定了定心神,将劍指一點,擡手便一劍斬出欲試試他深淺。

淩守夷放出劍丸,一劍破之,并不與他多做周旋,他行劍冷冽,果決,既不花哨,也不拖泥帶水,兼之少年容色清峻,白衣如雪,身姿挺拔,動若長虹,極為賞心悅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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峰谷之中,設有禁制大陣,一年之中,四季如春。

風過翠屏,千崖競秀,翠黛岚光,好一番深沉幽碧的春景,石罅崖隙之間更有一株老桃樹橫生蟠屈出來。

白衣的少年道子恰似誤入一片悠悠漫漫的春色風光之中,更似一場不合時宜的飛雪。

陸永年卻無暇欣賞眼前這一副美景。劍光不過相撞兩三個回合,他額頭、鼻尖很快泛出細細密密的汗珠。

這一次的對手很強!

比吳光路、廖必讓,甚至那李琅嬛之流還要強!

陸永年心急如焚,咬牙拼命催動劍光,可任憑他如何努力,二人之間劍勢差距卻猶如天塹。

兩團劍芒在半空中相撞,那冷如冬雪秋霜的一團豪光暴漲,壓得另一團劍芒恰如風中殘燭,飄曳不定。

陸永年甚至能感覺到劍氣割面而來,寒意一直沁入到骨子裏。這寒意是一種極其平靜的冷寒,如水滴石穿,一層層消磨對手的修為、血肉,乃至心志。

如泰山壓低,蒼穹傾覆,是居高位者對卑下者的平淡的蔑視。

縱使如此,那少年依然冷靜英俊。

他為何還能這般淡然!陸永年覺得自己都快瘋了!他竟然從這少年劍勢之下窺見一點天道之威。

陸永年的面皮,因為驚恐扭曲痙攣不止,豆大的汗珠如雨滾落。

就好像,這一刻,他所做的一切不過蚍蜉撼樹,自取滅亡,徒增笑料而已。他甚至感到一陣極盡絕望的崩潰。

在這之前,他曾下定決心定要一雪前恥,如今在淩守夷的劍勢之下,他非但毫無還手之力,甚至連還手的心志也被一點點碾碎成齑粉。

極度驚恐之下,陸永年終于大吼一聲,當機立斷,轉身就逃!

淩守夷哪裏容他走脫,再驅一道劍光追上半空之中的陸永年,這一劍陸永年便被削去一臂!

楊長老微微蹙眉,并未阻攔。

陸永年吃痛之下,匆忙打出那一十八顆透骨釘想要還擊,眼前一道劍光斬落。他忽覺右臂一涼,怔了一怔,低頭望去,只見自己另一條右臂沖天而去,鮮血噴湧如柱!

在場觀戰衆人都不由發出一聲低低的驚呼。

雙臂被斬,陸永年徹底失去還擊之能,短暫地怔了片刻之後,他心神終于崩潰,凄厲地大吼一聲,将保命法寶連番祭出。

一件似盾非盾的物什,自他身前憑空顯現。淩守夷看也不看這攔路之物,骈指一點,劍芒一催,一絞,将其絞碎成數塊紛紛墜地。

到了這地步,陸永年法寶用盡,能為盡失。

淩守夷步步逼近了,一腳蹬在陸永年膝蓋上,陸永年這時哪裏還有還手的機會,吃不住力道登時撲到在地上。

“淩沖霄!”陸永年擡起頭,聲嘶力竭地怒吼,“士可殺不可辱!”

淩守夷烏發飛揚,白袍如雪,雙指并攏,垂眸淡道:“是麽?”

楊長老心頭一跳,忽湧起一陣不祥的預感,“不可!!”

霎時間,一汪秋水般的弧光滑過,如雪破山色,冰融岚光,一劍便切下陸永年頭顱,霎時間鮮血流淌了一地,恰如這骀蕩春風中開到極致的桃花。

绛紅如雪,淩守夷身姿清逸挺拔如松,垂袖靜立,劍尖斜下,血如貫珠,累累而落,落紅滿地,極盡荼蘼。

楊長老插入場中時,已是為時已晚,陸永年一顆頭顱,不甘地睜大雙眼,在地上咕嚕嚕滾了幾圈。

“淩沖霄!”楊長老舉目怒喝。

淩守夷雙指合攏,淡淡拭去劍上鮮血。

冷峻的眉骨間仍有滾燙的鮮血滴滴滑落,恍若一尊白玉修羅。

他眉眼清清淡淡,如雨潤天青,有雲霧氣,話說得也極為和緩:“楊長老,宗門大比,勝敗自負,生死不論,是也不是?”

楊長老被他問得一怔,回過神來,更是怒不可遏,“你!”

淩守夷朝他微微颔首,不再言語,身化一道煙氣,重又落回夏連翹身邊。

至于夏連翹,從頭到尾親眼目睹這一幕,她整個人都怔在當場,內心的震動沒比楊長老少半分。

離得近了,她甚至能嗅到淩守夷身上那淡淡的血腥味兒。

她怔怔地看着他,被剛才這一幕震得一時有些不知道該做什麽反應。

不是沒見過淩守夷除妖或者殺人,可這卻是夏連翹第一次瞧見他下手如此冷酷,神情如此疏淡從容地衆目睽睽之下将陸永年虐殺。

“小淩……”她猶豫了半晌。

害怕嗎?

說不害怕是假的。

她甚至能從淩守夷的身上看到點那個淩真君淡漠的目光。

夏連翹這一刻從未清醒地認識她,她其實并不了解淩守夷,她對他還知之甚少。

似乎是方才才殺過陸永年,淩守夷渾身上下殺氣依然不絕,眉眼冷凝如千年寒冰,渾身上下正是最興奮的時候。垂眸望向她時,烏沉的眼底還殘存着淡淡的殺興。

他既對她毫不設防,她又怎麽能因為這件事害怕他?

陸永年不該殺嗎?

該殺,殺得好。

她必須要習慣這個世界的生态。

深吸一口氣,夏連翹鼓起勇氣,舉袖拭去他眉睫上的鮮血,與他四目相對,“辛苦。”

“嗯。”淩守夷阖眼應她一聲,周身躁動四射的殺氣一點點平息收攏,乖順地如同趴卧在主人腳下的小貓小狗。

再睜開眼時,他眸光已複歸清明澄淡,精光爍爍,恰似一把鋒芒畢露的寶劍被收入匣中。

淩守夷:“我無礙。”

宗門大比,規則在前。

哪怕明知淩守夷是有意斬殺的陸永年,但有陸永年釘上淬毒,暗箭傷人在前,衆人反倒不好說什麽。

今日只比這一場,陸永年身死道消,衆人也漸漸散去,一路上,還在不住竊竊私語,低聲議論。

夏連翹特地多留意了一眼淩守夷的神情,他神情如初,并未受到任何影響。

正在這時又有幾個修士經過,将說話聲送入耳畔。

“這淩沖霄到底是何方神聖?這屆大比的魁首莫不是要落到他頭上?”

“劍修善戰,他是正陽劍修這也難怪,聽說又在小寒山據了一峰,年輕輕輕,已是正陽峰主,陸永年死得并不算冤枉。”

其中一個修士笑起來,“看來那位大小姐也要被他抱得美人歸咯。”

幾人正說笑間,斜刺裏忽然插入一道清脆的嗓音,“美人歸?什麽美人歸?”

幾人一愣,循着聲源望去,只見一個白皮膚,綠羅裙的少女正好奇地望着他幾人。

一雙杏眼顧盼生輝,對上他幾人視線,少女眉眼一彎:“抱歉,在下無意中聽到幾位大哥談話,給幾位道個歉。”

女孩兒,或者說,夏連翹打了個稽首,這才又好奇地眨着眼問,“不知幾位大哥說的抱得美人歸是什麽意思?”

她年紀小,生得白嫩,圓臉大眼,看着尤為俊俏讨喜,和藹可親,一雙杏眼神光活潑。

那幾個修士也不惱,笑起來,雖覺得她生得有些面熟,也并未多想。

只道:“道友是女修,怕是不知這其中的門道。據說,這次宗門大比,奉天宗宗主司馬真人要将其女司馬大小姐許配給大比魁首呢。”

許配給大比魁首??夏連翹一驚之下,差點兒以為自己聽錯了。怕這幾位大哥看出蹊跷,她忙斂心神,客客氣氣與他們道別,這才提步回到淩守夷面前。

未免驚動這幾人,她詢問他們時,沒敢讓淩守夷上前。不過,修士目力耳力不凡,相信淩守夷在一旁也聽得一清二楚。

夏連翹頓時有點兒不知道要怎麽面對淩守夷。

她想,她現在已經明白司馬元蘅葫蘆裏到底在賣的什麽藥。

……她這是要逼白濟安奪得魁首,娶她為妻啊。可她是怎麽回事?為什麽司馬元蘅還讓她奪魁?夏連翹猶豫,總不能她奪魁之後,司馬元蘅對他老爹說,她不搞百合,求他爹收回成命?

夏連翹:“……”

總覺得、不像是假的。

她現在不清楚的是,司馬元蘅是真心想殺李琅嬛,還是想以李琅嬛身中的奇毒相要挾,來控制白濟安。

……不論出于何種原因,都難改琅嬛受傷中毒的事實。她只怕淩守夷會遷怒老白,給兩人稍加緩和的關系雪上加霜。

想到這裏,她心裏一緊,擡頭望向淩守夷。

淩守夷還是一派平靜模樣。

她心裏忐忑,開口也不免遲疑,“小淩……?”

淩守夷:“何事?”

“我……”夏連翹一時語塞。

淩守夷淡淡:“你有心事。”

“我……”

淩守夷微微垂眸,直接戳破她心事:“你怕我對白濟安動手麽?”

夏連翹呆呆地看着他。

淩守夷:“怕我遷怒于他?”

夏連翹:“……”她只是覺得自琅嬛受傷之後的淩守夷非常陌生,渾身冷淡克制到了極點。

她抿唇: “你明明說過,已經不再計較他了。”

淩守夷沉默。

其實夏連翹與他心裏都很清楚,這幾日以來的親昵不過是水中月,霧中花,夢幻泡影。

他們默契地掠過不提,不去觸及,不去驚動。

但矛盾依然是矛盾,依然是橫亘在二人之間的天塹。

夏連翹能感覺到淩守夷有自己的打算,他性格矜冷倔強,往好處說,便是從一而終,百折不回,往壞處說便是偏執。

她和淩守夷骨子裏其實還有點兒相似之處,就算戀愛也不會輕易為對方改變自己的原則與處事方式。

“我真的很害怕。”夏連翹輕輕地說。

淩守夷皺眉:“連翹,我不明白,你為何如此執着怕我傷他。”

“白大哥為人正直,又是我父親好友。”夏連翹越說嗓音越低,這理由無力得讓她自己都覺得洩氣,“這一路走來,白大哥對那我照拂頗多——”

她擡起眼,懇切地說:“他還同意你我結為道侶。”

淩守夷問:“果真如此嗎?”

夏連翹隐約覺得淩守夷的語氣有些不太對勁,她并沒多想,一口咬定道:“自然如此。”

“我承認,我對他确有遷怒,”淩守夷靜了一瞬,倏忽開口,“但孰是孰非,我想我還能分得清楚。”

淩守夷嗓音清冷如常,夏連翹卻從中聽出了點兒淡淡的受傷。

她怔了半秒,這才意識到自己也沒覺察到的,她言語裏對他的指責和不信任。

“小淩,我對不——”

在她開口前,淩守夷別過視線,望向遠處的一支老桃:“我自不會因此事遷怒于他,你大可放心。”

夏連翹不得不承認,聽淩守夷這麽說,她心裏确實松了口氣。

可未曾想,下一秒,淩守夷的話又将她一顆心提到嗓子眼裏。

“我只問你一件事。”淩守夷看向她,“你可曾對他動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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