95

第95章

淩守夷的性格并不會放任自己沉湎于回憶之中太久。

偏在這時, 水鏡異動。

淩守夷無暇多想,抹開水鏡,定定望向鏡中來人:“曲滄風。”

鏡中的那人, 酒氣沖天,落拓潦倒, 胡子拉碴, 但一雙眼卻泛着明亮的溫和的光。

曲滄風笑道:“我莫不是看錯了?”

“看錯什麽?”

“幾天不見,你臉色怎麽這麽差?”

淩守夷不冷不熱:“你就是為了同我說此事?”

曲滄風搓搓下巴:“你是不是又跟你那位凡人姑娘吵架了?”

這段時日,淩守夷一直斷斷續續地與曲滄風保持着聯系。

玉露甘霖即将搜集完畢,曲滄風身在仙門,卻也在竭力争取到時候能與他一同真身下界。

乍從曲滄風口中,再聽到夏連翹的的名字, 淩守夷微微斂眸。

對于他和夏連翹之間的感情,曲滄風一直秉承着支持的态度。

他知道他在打什麽算盤, 也不去戳破他。曲滄風打從最開始接近他便是存幾分利用之心。只經年累月下來,二人之間因志同道合,這才培養出點兒淡淡的知己之情。

雨淅瀝瀝落下。

淩守夷別過視線, 眼睫微揚, 靜靜地望着檐下小雨。

雨霧是淡淡的青灰色,在水色遠山間脈脈流動。

他鬼使神差地伸出指尖,一滴雨珠打濕指腹, 淩守夷眼睫微微一動,指腹不自覺地微有痙攣,五指合攏又松開。

夏連翹于他而言, 就像是指間的雨水, 越想要抓住便越難留存于掌心。

他二人争執到如今,歸根到底, 不過是他難以帶給她任何安全感。

就在這時,曲滄風忽然開口,“你不去見見她?”

淩守夷收回手,淡道:“有什麽見與不見?”

“或許她此時想見你呢?”

淩守夷頓了一瞬: “她總要厭我的。”

曲滄風不贊同:“那是你自己這麽想。我看這姑娘對你有情有義。”

淩守夷微微搖頭,“或許她現在不見我更好。”

曲滄風訝然道:“你為何會這樣想?”

“我知曉你心裏定也是難受得緊。但是小淩,”曲滄風嘆息,“你不能因為怕傷人傷己,便提前預設一個最糟糕的情況,我看那姑娘,敢愛敢恨對你也是一片真心。”

淩守夷卻道:“我知曉你從前接近我,不過是為利用。”

曲滄風一怔:“小淩……”

淩守夷安靜一秒,“若非如此,你也不會主動來找我。我性格不讨喜,本就惹人厭棄,何必再到別人面前顯眼,徒增旁人不快,置她于左右為難之境地?”

曲滄風動了動唇,嘆了口氣,啞然失聲。

“曲滄風, ”淩守夷靜了好一會兒,倏忽開口道,“我問你,仙門中人若失仙骨,該當如何?”

曲滄風一驚:“等等,你何處此言?”

淩守夷:“不過随口一問。”

曲滄風皺眉:“你以為我信你?”

“你到底想幹什麽?別亂來,你雖是天生仙體,可這仙骨一拔,也是非同小可。”

淩守夷卻并未接他這個話茬,似乎只是興之所至,略略提起,一筆帶過,便避而不談。

只道:“我前些時日見到了丹陽宗弟子。”

曲滄風的表情頓時凝固在臉上。

隔了足足半晌,曲滄風才苦笑一聲,舉起酒囊痛飲一口。

淩守夷心下毫不意外,他正是知曉曲滄風視丹陽宗遠超他二人性命,這才有意提及,轉移話題。

淩守夷:“你可想見見他們?”

曲滄風沉默許久,拭去唇角的酒漬,扯出個散漫的笑道,“就像你說的,有什麽見或不見,故人已逝,都是些小輩弟子,也未必認得出我。待能下界那日再說吧。”

夏連翹并不知曉淩守夷如今的動向。一連十數日,她都在煉器室內專心祭煉劍丸。

她雖然沒把這事兒四處宣揚,但姜毓玉等人在她所居側殿內進進出出,這一番陣仗還是引起了淩守夷與白濟安的側目。

她也沒時間和他們過多解釋。等劍丸出世一切自然不言而明。

可也不知道是不是老天爺跟她開玩笑,這一日,她正在專心地往面前的寶鼎之中輸送靈氣,熬煉靈寶。忽覺丹田內像被人砰砰揍了兩拳,原本平穩運行的真氣,突然之間像是被煮沸了的熱水,開始在她丹田內躁動不安,橫沖直撞。

這熟悉的操蛋感……

她愣了一下,忙睜開眼。

姜毓玉:“連翹?”

夏連翹心裏幾乎快要罵娘了。不會這麽巧吧?這傷心契挑什麽時候發作不好偏偏挑這個時候發作?

她猶豫半秒,搖搖頭,強壓下來,“我沒事。”

胡玉嬌之前也說過,有過前幾次的解契後,傷心契會逐漸趨于穩定,偶爾一次發作不會有什麽大問題。

她上一次傷心契發作,淩守夷當時也只是用手、口幫她舒緩痛苦,并不算正兒八經的解契。

她就是有點兒擔心,這已經是第二次了,一直憋着會不會有什麽大問題。

可眼下還是祭煉劍丸最為重要,更何況,她實在沒辦法想象她跑去向淩守夷求歡的畫面。

她是這麽想的,老天爺卻好像不打算放過她。

第一天,夏連翹沒感覺出有什麽問題。

第二天,她正往寶鼎內輸送靈氣,忽然之間靈氣反噬,震得她氣血翻湧,唇角當即淌下一道血線下來。

直把姜毓玉與他同門師兄師姐吓個半死,還當是出了什麽岔子。

夏連翹:“……”

她當然不能說她這是欲求不滿所致。怕姜毓玉幾人看出蹊跷,夏連翹毫不猶豫地站起身,飛速道:“可能是氣血不順,我出去歇會兒。”

出了大殿,她在無人可見之處稍微調整了一下靈機,這才又折返回煉器室內,深吸一口氣道,“我沒事,繼續吧。”

然後第三天,她就吐血了。

之前還只是淌下一道血線,這一次她口吐鮮血,一頭便昏死過去。

她自己昏迷不醒,一無所覺,姜毓玉被她吓得膽喪魂飛,一群玉霄弟子慌忙給她輸送靈氣。被搖醒的時候,夏連翹的神志還是混沌的。

姜毓玉:“連翹!醒一醒!”

她迷茫地睜開眼,還有點兒不在狀态,“我在哪兒?”

姜毓玉驚恐地看着她:“你方才吐血昏迷了過去,你到底怎麽回事?”

她沉默一瞬,搖搖頭,“可能是心血耗費太巨,我再出去緩一會兒。”

這一次姜毓玉卻沒這麽輕易叫她打發過去,皺着眉一把拽住她,“連翹,你到底在隐瞞什麽?”

夏連翹張張嘴,虛弱無力地辯駁道:“……我真沒。”

“胡說!”姜毓玉忽然冷喝了一聲。

夏連翹被他吼懵了。

一向溫文爾雅,說話輕聲細語堪比大家閨秀的姜毓玉,忽然怒氣沖沖地漲紅了臉,一把攥住她手腕,嚴肅地說:“你到底在瞞着我們什麽?讓我和你一起去!”

“怎麽?不敢嗎?”

夏連翹和他大眼瞪小眼,“呃……真不用……”

兩人正拉拉扯扯間,正巧淩守夷正從殿外步入。

淩守夷身姿極為挺拔,姿容如玉,一入大殿,便譬如明珠生輝,渾身又冷徹如雪,存在感極強。

夏連翹沒想到會在這個時候撞見淩守夷。

她已經十多天沒見過他了,乍一看到他,她傻乎乎地直愣在原地,半天都沒回過神來。

直到淩守夷注意到她二人的動靜。

他看她二人一眼,纖長的眼睫垂落,靜靜地看她袖口,不知道在看些什麽。

旋即,便又安靜地移開視線,一言不發地往殿內而去。

……他在看什麽?

她一愣,循着剛剛淩守夷的視線往下看,就驚悚地瞧見,她和姜毓玉還處于個拽着彼此袖口拉拉扯扯的狀态。

“……”她頭皮一陣發麻,火速松開姜毓玉袖口。

不得不說,她和姜毓玉現在的狀态看上去十分暧昧。

她因傷心契之故,面色潮紅,臉如桃花,眼泛水波,乍見他又一副如驚弓之鳥般的慌亂模樣,實在是跳進黃河也洗不清。

奈何她身邊這位是個呆萌的粗線條。

姜毓玉還很傻很天真,一無所覺地跟人打着招呼,“淩道友!”

夏連翹一顆心都提到了嗓子眼裏。

孰料,預料之中的沖突并未發生。

淩守夷停下腳步,淡淡颔首為禮:“姜道友。”

夏連翹:“……”

她被姜毓玉趕鴨子上架,也只能小聲地道:“小淩。”

幾天沒見,她再見淩守夷竟然有些無所适從,手足無措。

淩守夷頓了半秒,應她,“連翹。”

夏連翹稍微振奮了點兒,她磕磕絆絆開口,“小淩,你要去照顧琅嬛嗎?”

話一出口,她自覺言多必失,忙揚起臉,扯開一抹笑,催促道:“你快去照顧琅嬛吧,我這兒沒什麽事!”

淩守夷一動不動,靜靜将她看着。

女孩兒小臉微微昂起,笑起來時,唇角上翹,杏眼流波,渾身上下都流淌着股活潑潑的神氣。

淩守夷沉默半秒:“好。”

他腳步一轉,往內室去了。

夏連翹轉而又對姜毓玉下了逐客令。

“可是連翹……”姜毓玉仍不放心她,“你到底怎麽回事?”

夏連翹:“我真的沒事,你看小淩不是在這兒嗎,他醫術這麽好,我若真有事,叫他幫我看看就是了。”

她神情懇切又無辜,乍一看十分真誠,話說得也十分有道理。

姜毓玉看看淩守夷離去的方向,又看看她。

淩守夷的醫術他曾親眼所見,也見過連翹與淩守夷關系匪淺,非他能比。

他被她說服了。

“那好吧。”他猶豫,“若你有什麽不舒服的,一定要和我說。”

姜毓玉一步三回頭,不放心地去了。

待姜毓玉走後,夏連翹松了口氣,心神一松,她丹田內沸騰的靈機卻又趁勢開始搗鬼作亂。

她愣了一下,伸手一抹唇角,見指腹紅彤彤的一片。

……又吐血了。

怕繼續在這兒傻站着早晚會撞上淩守夷,到時候不好與他交代,夏連翹想了想,還是先折返回了殿內休息,順便給胡玉嬌去了一道飛劍傳書,詢問情況。

做完這一切之後,她又順了順氣機,忽覺無事可幹,便幹脆阖上眼淺眠。

她如今已是化丹修士,對于床的癡情不改,情深義重卻還是讓夏連翹自己都感到動容。

對修士而言,打坐的确比睡覺更能保養精神,但只要一天沒合眼,夏連翹就總覺得自己一天沒休息。

不睡覺光打坐算什麽養精蓄銳。

她累極倦極,不知不覺間便沉沉睡去。

這廂。

淩守夷伸手探了探李琅嬛的脈象。

司馬元蘅遵守承諾每隔數日便送來一瓶清心漱命丹,李琅嬛原本細若游絲,飄忽不定的脈象這幾日也終于穩定下來。

淩守夷替李琅嬛蓋好被子,腦海中卻一遍遍掠過夏連翹的神情。

女孩兒仰着臉,笑着看着他,眉眼輕輕地彎着。

不對。

淩守夷微微一頓,心底咯噔一聲,忽湧起一股淡淡的不安。

夏連翹她不該這麽笑。

具體哪裏不對,淩守夷也說不上來,只覺她笑容未免有些過于刻意。

想到這裏,淩守夷心中不祥的預感愈濃,轉身步出內室,朝夏連翹所居偏殿而去。

待到殿前,月色凄清寥落,房門緊閉。

淩守夷扣響殿門。

殿內無人作答。

他耐着性子又重複了幾遍。

殿內依然安安靜靜。

淩守夷玉容微微變色,再也按捺不住,骈指一點,一劍将殿門斬作兩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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