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08

第108章

眼前的這一切會是一場噩夢嗎?

夏連翹不知道。

如果這是一場夢, 為什麽恐懼與痛苦還無法令她醒轉。

如果這不是一場夢,眼前的淩守夷到底是誰。

眼前的白衣道子,目光平靜地自她臉上一寸寸描摹掠過, 壓抑着的語調極為和緩,竭力溫柔, 仿佛天際雲層湧動之下的風暴。

“連翹, 和我回去。”

這當中一定有什麽誤會。淩守夷靜靜地想。

把她帶回去,說開就好。

他知道他有一些吓人,若非如此,那些小仙童也不會這麽怕他。

她與李琅嬛也不會這麽怕他。

曲滄風也不信他。

……

淩守夷瘋了。

白濟安驚魂未定間,大腦驀地蹦出這一句話來。

意識到這一點,他面色慘白, 呼吸紊亂,“連翹!別過去!”

夏連翹看着眼前的人, 很想說些什麽,但恐懼如套索絞緊了她的喉嚨。

淩守夷看她一眼,像是徹底失去耐心, 徑自走過去捉她。

就在這時, 另一道劍光如驚鴻一般劃破天際,直墜入淩守夷身前半寸遠,沛然劍勢将淩守夷為之一阻。

但也僅僅只是一阻而已。

旋即便被淩守夷擡手斥散。

劍光散去, 曲滄風與李琅嬛行色匆匆禦劍而來。

李琅嬛極為重情,玄之觀一戰令她心有餘悸至今,是絕無可能抛下同伴獨自求生。覺察到不妙之後, 她當機立斷調轉遁光回去尋曲滄風。

一看到平原上對峙的這三人, 曲滄風心裏更覺不妙,未等他喝止住李琅嬛, 她便急切地一拍遁光,橫插入夏連翹與淩守夷之間,叫道:“義父息怒!!”

淩守夷一頓,見一十六道劍氣呈扇形在他面前鋪展開,劍光奔走流溢,劍尖直點他各處命脈大穴。

夏連翹則被李琅嬛牢牢護在這如屏開散的劍光之下。

淩守夷心中微感抽痛,面上不顯,語氣如霧缥缈,平靜地淡問道:“就連你也要對我刀劍相向麽。”

與自己從前敬愛的義父橫刀相對,李琅嬛心中也如撕裂一般的痛楚,淚水奪眶而出,漣漣而下,哽咽道:“抱歉……義父……是孩兒不孝。”

縱是如此,她腳下也不肯退卻半步。

一雙黑白分明的雙眼,經由水洗之後,愈發明亮,從隐痛中爆發出堅韌不拔的灼灼光華來。

曲滄風見了這一幕,一顆心簡直沉入谷底。

他深吸一口氣,終于下定決心,肅然道:“連翹!快!!”

曲滄風這一聲厲喝,将夏連翹猶如從夢境之中驚醒。

曲滄風:“連翹!”

她怔了怔,對上淩守夷的平定的視線,終于忍不住渾身一個激靈,大口地喘息着,哆哆嗦嗦地擡起沉重如木的雙臂。

遙遙地配合着曲滄風一道捏了個法訣!

霎時間,一道彌天光柱自淩守夷腳下沖霄而起!

天地震動,群山摧折!

白濟安與李琅嬛雙雙始料未及,震愕不已。

只見這道光柱之後,東西南北四角方位各又蹿出一道道天柱,渾如娲皇補天時的四極天柱一般,上撐天,下鎮地。

更如同從天而降的一座牢籠将淩守夷困于籠中動彈不得。

天地之間四方靈氣如江海橫流,奔湧嘯聚。

這幾道光柱如洶洶燃燒着的白焰,足将天空燒穿一個大洞,天際轟隆隆一片片滾雷,天公醞釀多時的怒火終于在幾個驚天動地的霹靂巨響中,化作一道道彎曲閃爍的劍光劈向大地!

雷電将天地之間照耀得如同白晝,光柱遮掩住了淩守夷的身形。

白濟安看不見淩守夷的動向,但見這一幕,也知道他暫時是被這莫名其妙的陣法困住。不由上前一步,擰眉沉聲道,“曲前輩,這到底是怎麽回事?”

“是我和曲前輩決定的。”搶在曲滄風之前,夏連翹倏忽開口。

她還在發抖,嗓音微顫,但雙眼卻驚人的發亮。

抿緊着毫無血色的唇瓣,夏連翹語氣急促道,“這出口前設有一個困陣。”

當曲滄風叫她逃的時候,她就意識到她必須趕快趕到這個困陣前,做最後一搏。

倘若困陣失效,出口在即,也能及時借陣法掩護退出仙境碎片。

這困陣是多年以前丹陽宗前輩所遺,本打算作守山之用,只是當年未曾用上,曲滄風經改良之後,又融入仙家陣法,困陣布置并不複雜,只需一套陣旗,兩人配合既成。淩守夷要抓的人是白濟安與李琅嬛,到時候需優先此二人離開,曲滄風便也未曾告知這兩人。

她看不到淩守夷。夏連翹唇齒發抖,渾身發冷。

困陣內藏混沌,一入陣中,難辨方位。不會傷他性命,但一定會讓他吃些苦頭。

僅僅只是想到這裏,便令她心如刀絞。

如今是暫時将淩守夷困住,可擺在他們面前的路只有兩條。

這陣法能困住淩守夷多久?是冒險一搏,趁機将他擒捉了囚禁起來才好,還是趁現在快跑?

跑,她們又能跑到哪裏去?

囚,她們當真能囚得住他嗎?

時間緊迫,不容多想,還是曲滄風當機立斷道,泠然道:“小琅嬛,你快帶着白濟安與夏連翹離開!往西走,到時候有人會接應你們。”

仙門中人無诏不得擅自下界,曲滄風同為飛升派的幾位老友愛莫能助,但這并不代表他們不能采取一些間接的措施暗中施援。

李琅嬛點了點頭,叫上白濟安與夏連翹正欲離開。

忽然,困陣中央傳來一陣驚天動地的巨響,攪動天際陰雲翻湧,訇然中開,天雷滾滾。

四人齊齊一震,冷汗簌簌滑落,俱都不可置信地往這困陣中望去。

淩守夷精通劍術陣法,奇門遁甲,天文星象,曲滄風不敢小觑于他,但據他推測,這困陣最少也該能困住淩守夷小半個時辰。

曲滄風擰緊眉頭,心中驚駭難言,忙縱起遁光,躍到陣前察看。

孰料——一道極地彌天的法相自陣中升起!

光柱崩裂了。

……

被困陣中的這一刻,淩守夷感覺到自己體內好像也有什麽東西随之崩裂了。

他的眼前泛起濛濛的血色。

一時之間,仿佛是那小仙童仇恨的目光,一時之間又是天罡神劍之下凄恨詛咒的亡魂。

一時之間,是娘親厭惡的目光。

那些竊竊私語,那些低聲議論,如魔音灌耳,陰魂不散。

一時之間,是年幼的李琅嬛,恭恭敬敬地拜倒在他面前。

是她看着他的目光裏閃爍着畏懼。

又是曲滄風當初笑着問他,“你是哪個娃娃?”也是他親口承認,他當初接近他的确心思不純。

是白濟安皺眉不贊同地望着他,知他性格偏激,早晚玉石俱焚,傷人傷己。

然後是夏連翹。

初次見面時,谄媚讨好,眉眼彎彎的夏連翹。

是與他胡攪蠻纏,故意逗弄招惹他的夏連翹。

是毫無生機地躺在他懷裏的夏連翹。

是與他四肢交纏,縱情交歡的夏連翹。

笑着的,哭着的,怒着的……數不清的夏連翹。

娘親厭惡他,祖父從不肯見他,李琅嬛畏懼他,曲滄風利用他。

他深愛着的……騙了他。

為何這世上感情如此牽絆人心,又如此叫人捉摸不透。

任他如何竭力去靠近,也不過水中月,鏡中花。

這世上這麽多相愛的人,為何卻唯獨沒有人願意愛一愛他?

他不斷地,馭使劍光,一遍遍地撞向光柱。

撞得渾身鮮血淋漓。

一遍又一遍。

于是,終于撞碎光柱,撞破陣法。

淩守夷将靈機一抖,渾身一變。

身軀在頃刻間,變得有萬丈之高,巍峨如泰山,撐天支地。他極其淺淡的眼眸半垂着,雙眼在這一刻仿佛也化作一角天空,眼底仿佛有烏雲嘯聚,電閃雷鳴。

法天象地。

曲滄風心中沉重,如墜千鈞。

忙手撚法訣,搖身一變,也變得與他一般大小。

二人你來我往,争鬥半晌,打得天地搖動,群山傾塌。

難解難分時,淩守夷骈指一點,一道猩紅的劍光從天外飛來,瞬間洞穿了曲滄風的左脅!

鮮血淋漓,瓢潑而下!

若論劍術功法曲滄風絕不是淩守夷的對手,他受傷在前,帶傷苦苦支撐多時,終于支持不住,身形急劇縮小,踉跄着敗退下來。

淩守夷這才依樣收起神通,也變回尋常模樣。

他眉目定靜,袍袖風吹不動,蓋因被鮮血浸透沉墜之故。

淩守夷靜悄悄站着,渾身上下每一處都在冒血,唇角涎下一道混合着碎肉的血痕,與曲滄風如今狼狽的模樣不遑多讓。

曲滄風的猜測本沒什麽問題,只是他沒想到淩守夷偏執至此,不顧根基反噬,也要硬生生撞向光柱,撞得天傾地塌,自身五髒近碎,也要強留下他幾人。

而今,遼闊無盡的平原之中,只剩下夏連翹、白濟安與李琅嬛三人還站着。

淩守夷看白濟安一眼。

李琅嬛與白濟安離得最近,大叫了一聲,“義父不要!!”

她飛身上前。

兩道弧光一先一後劃過。

劍芒散去,如雪劍光霎時洞穿李琅嬛腰腹!留下一個猙獰的血洞。

她是淩守夷一手教出來的最看重的弟子,這一日,她劍光劈向他的時候,卻慢了一步。

那一道劍光直劈落淩守夷肩頭,險些将他一條胳膊斬下。淩守夷卻未有任何激烈的情緒表情。

……繼曲滄風與夏連翹合謀騙他之後,李琅嬛也對他刀劍相向。

總歸,不會更差了。

反倒借劍光而走,遁至白濟安身前,雙指冷冷捏住他脊椎,自他體內,活生生拔出一段如玉般皎然瑩潤的仙骨!

仙凡差距之大,從夏連翹的方向,遠遠只見白濟安頭顱低垂,跪倒在淩守夷身前,鮮血如泉噴湧。

仙凡差距之大,竟令他毫無還手之力。

白濟安似乎還想再戰,膝彎不斷打顫又爬起,終于還是支撐不住,一頭栽倒在地,生死不知。

眨眼之間,接連倒下三人。

淩守夷手握這一段仙骨,甩去手上鮮血,這才轉眼看向夏連翹。

握着這一段仙骨,他心中忽湧起一股直覺。

這一刻,他知自己将永遠為人所戒備,所厭棄。

也意識到自己行走在一條注定不為人所理解的道路上。

……但還好。

淩守夷靜想。

他還有她。

那股似夢似真的感覺又在這一刻襲來。

夏連翹雙目暈眩不止,呆呆地看着近在咫尺的淩守夷,這接二連三的打擊,已經使她雙唇發抖,唇瓣發木,失去了任何思考、言語與行動的能力。

她眼前發黑,思緒也開始飄飛,雙腳如踩在一片沼澤地中,像有一只大手不斷地拽着她下沉,下沉,一直沉入無邊的夢境中。

都說夢是毫無邏輯,毫無緣由的。

這怎麽不是一場噩夢?

捏着這段仙骨,淩守夷淡柔道:“看,你們如今所做的一切已毫無意義。”

“還不同我回去麽?”

嗓音也綿柔得像一場紅色的夢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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