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 碎發
第2章 碎發。
-02-
傅令絮的車随意停在街邊,他徑直坐進車裏。
穗和猶豫了幾秒,覺得還是坐後排穩妥一點,剛要伸手拉開車門時,正對向她的副駕座後視鏡上,冒出一只家養小精靈多比的貼紙。
它腳下踩着一行應景的祝福“Merry Christmas”。
孩童的玩笑,給了穗和兩秒鐘的輕松感。
她微微勾下腰湊過去又打量了一眼。
車燈驟亮,透着點輕慢,明明不是刺眼的亮光,卻讓她整個人更緊地攏進他的大衣裏,原本雙手提在腰間的風衣扣上,頃刻間張開手掌背擋在額前。
手放下來時,燈光變柔和,只見傅令絮已經從駕駛座探過身,替她打開了車門。
副駕座的車門。
他沒有說話,開完門後手肘漫不經心地搭在副駕的椅背上,朝後望向她。
像是一種明晰的邀請,亦是一種無聲的催促。
穗和慌張地看向那張貼紙,避開對視,伸手扶住車門,連此刻高跟鞋踩進車裏發出的輕響,她都覺得好似是一種打擾。人還沒有坐端正,手已經不聽控制地拉向安全帶。
她低下頭,認真去摸鎖扣。
手機遞到她眼前時,她才恍惚地擡起雙眸,稍微理解就反應過來。
“我姐姐應該急壞了。”
傅令絮的目光不在他的手機上,他抿了下唇,明明表情和語氣都有些冷淡,卻又有着一雙能盛下月亮灣的雙眸,清冽又溫柔,“打個電話報平安。”
穗和想伸手去接,來電突然自動響起。
她吓得輕輕一顫,下意識擺了擺手,讓傅令絮去接他的電話。
陳聞鳶直奔主題,“出來了?”
“嗯。”
“沒事吧?”
傅令絮想也沒想,“看她希不希望其他人有事。”
“行,那你幫忙多照顧一下我妹妹啊,親妹妹,找個人靠譜的人送她回倫敦。”陳聞鳶還在嘴裏念着,“最好是你自己,別人我是真放心不下……”
見她還要絮叨,傅令絮打斷說,“嗯,先挂了。”
傅令絮轉回身,三句話就把對方打發了,令人分不清是誰。
“你姐。”
傅令絮說話時,手同時握上方向盤,在發動車輛之前,倏地轉過頭問她話,恰好撞上她還沒回神的眼睛,将一句尋常話講得驚天動地,“餓不餓?”
“啊?”穗和頓了下,大致梳理好情緒,“哦,不用麻煩了。”
見她沒有否認,肚子卻不争氣地響了一聲。
傅令絮平聲回她,“受人之托。”
這很像是陳聞鳶會交代的事情。
或許他們朋友之間有無數個感謝的機會,但穗和不是,她覺得這份人情更像是在給他添麻煩,思緒有一點飄忽,連說話都輕了幾分,“太晚了,真不用……”
片刻安靜。
忽然,他帶着點笑意的清淡聲音落下,“那有勞陪我吃一點。”
/
今夜持續暴雨,路途遙遠,傅令絮沒有将車開回市區。
半小時後,抵達了一家在南安普頓少見的中式餐廳,于海為鄰,玻璃構造,讓邊界變得模糊,甚至無盡,縱然是在古典的英國小鎮,也透着淡淡的禪意。
好似已經改名為瑪麗蓮的舊情人,時過境遷,依然琵琶輕彈菩薩蠻。
傅令絮顯然不是第一次來,從進門到進入包廂,他都輕車熟路。餐廳服務生很自覺地跟在他們身側,距離半步,招呼着穗和,鞠躬伸手請她坐到傅令絮的對面座位。
穗和向他到頭道謝,保持着禮貌的笑容。
想到接下來對桌吃飯那些避無可避的對視,那些她根本無法集中注意力的交談,心情卻像是麥穗剛好熟了,又欣喜又低沉。
她忽閃着眼睫飛速瞥了一眼對面,傅令絮已經坐穩,正低着頭回消息。
穗和不敢多看幾秒。
大概是因為心虛,總覺得傅令絮下一秒就會擡眼看向她。
室內生暖,飄到她臉上一般,她将傅令絮那件風衣脫下,動作輕柔地疊好還抱在懷裏,視線從裏往外漫無目的掃着,發現港口的水是白漫漫的,反而天色才是青藍。
穗和輕輕吸了幾口氣,目光從玻璃外收回,彎下腰準備将衣服放在旁邊空位上時,傅令絮經過她眼前,她直起身眼神裏帶着疑惑。
他沖她淡淡笑了一下,再自然不過地接過她手上的風衣,轉而拿給服務生。
從原本對面的位置走了過來,在她的身邊坐定。
服務生站在一旁,恭敬地先開口詢問。
“先生,晚上好,沒有意外,我還是按您之前宴客的菜品搭配點單。”
他禮貌地“嗯”了一聲。
話音剛落,眼睛都來不及看向轉過身去的服務生,想法已經下意識說了出來,這種倉促使他不習慣似的擰緊着眉心,“今天重新點。”
服務生稍愣在原地,轉過身很快恢複平靜的聲音,“好的,先生。”
将菜單重新拿來,服務生剛放下第一本,傅令絮已經推到了穗和與他中間。
服務生便識趣地将另一本菜單疊好,雙手拿穩放在身前。
“按你喜歡吃的點。”
穗和有些不知所措,盯着看的字一下子都不清晰,“您點就好,我都行。”
“能吃辣?”
穗和面上窘迫,遲疑着說,“……不太能。”
傅令絮随意翻了翻,語氣也輕松,“最難伺候的就是你們這樣說都行的人。”
她可不敢讓他伺候……
縱然只是聽到這樣的玩笑話,也令穗和又緊張起來。
她胡亂地往順眼的圖片上一指,白瓷罐,青綠薄荷葉,名字也讓人腦補味道,叫牛油果官燕,“那就這個吧,看起來溫溫熱熱的,适合冬天吃。”
傅令絮饒有興致地輕輕一笑,“十道招牌菜,唯一的冷菜給你選着了。”
“啊……”穗和趕緊又低下眼,像是上課開小差被老師抓個正着,連鼻尖都浮上了一點紅色,報了不出錯的松茸飯和斑節蝦。
見他沒有說話,淡淡松了口氣,緩慢将菜單推到傅令絮眼前,“您也點。”
傅令絮“嗯”了一聲,讓服務生看着給他配幾道常吃的,最終眼神又落到牛油果官燕上,不易察覺地笑了一下,緩緩擡了下眼說,“甜品,要溫溫熱熱的。”
“先生,您應該知曉的,這道是配合冰鎮果汁特制的甜品,煮沸會破壞官燕的口感。”服務生據實相告,“想吃熱的湯品,您可以選擇其……”
“就要這個。”
傅令絮說得漫不經心,卻讓穗和發愣地盯着自己的空碗,像是這一剎那,一個氣球也能重重地壓在她的心口,忽上忽下,連呼吸都變緊促。
服務生站在一側沉吟了幾秒,表情為難,但還是應下,“您稍等。”
按習慣,菜品應該由固定的次序逐一上桌。
但是傅令絮讓他們一起擺上,越快越好。
穗和吃得慢條斯理,一小勺花膠雞湯泡米飯都能做兩口吃,但她吃東西時很專注,傅令絮亦是,不過他是撐的。他接到陳聞鳶電話時,剛在市區吃過飯。
看她捏着碗沿又給自己盛了半碗熱湯,傅令絮好笑地問她,“有這麽好吃?”
穗和被他問得茫茫然,湯匙剛進嘴,來不及轉過頭,“嗯……”
“我看你是餓了。”
穗和沒有否認,認真說道,“我在倫敦幾個月,還沒有吃到過好吃的中國菜。”
“那你可得在國外待好幾年。”
“只能等寒暑假回家多吃幾頓了……”
傅令絮看她懵懵的表情,反倒是笑了,“來之前沒考慮到這些?”
穗和頓了一下,想起姜慧,連語氣都變得失落,“跟同學約好一起,沒想別的。”
想到姜慧今晚不顧她死活,扭曲事實維護男朋友的所作所為,十年友情抵不過一朝戀愛腦,但又想到,其實姜慧才是那個最戀家的小女孩。
好像是因為擔心她,姜慧才會陪她一起出國讀書。
穗和感覺心髒都緊皺了一下,眼神也黯淡下來。
什麽樣的同學,能夠讓她跨越千山萬水,只為了一個不成文的約定。
像是職業病作祟,傅令絮幾乎确信他只用三個疑問,便能拼湊出她完整的心事。
但又像是能捕捉到他自己好奇的情緒。
最終看不得她這樣一雙靈動的眼眸裏掠過,那些漫天漫地的空曠。
疏離和失落像突然降臨的暮冬,讓新生的藤蔓肆無忌憚的攀爬着她的全身。
傅令絮不着痕跡地收回視線,不再繼續開口。
/
吃完飯,回到車裏。
穗和想到今晚,漫長的一整夜,她只能跟着傅令絮的方向走,他不提如何回倫敦,不提哪一天暴雨會停,她就好似不知道哪一天才能下決定離開這片刻的安全感。
南安普頓從不堵車,今晚除外。
七號公交線路因為暴雨暫時停運,地鐵也為此少經停一站。
人們擁擠在路邊狂歡,十字路口,夜晚像黃昏,霓虹代替虹彩,暴雨中熠熠生輝。戀人不必着急分開,将此認定為是老天爺對于聖誕節的饋贈。
在綠燈轉紅那一刻,傅令絮百無聊賴地轉過頭去看她。
他原本想說,可以放首歌。
卻只見她腦袋靠着車窗玻璃,長發,她盯着路牌新奇地看着,微微張口,像是能記住她此刻所在的經緯度,她窩在他的風衣裏,長發有大半截都藏在了衣領裏。
一小捋頭發在她肩上打個彎翹起,時不時戳到她白皙的臉頰上,讓人覺得她的肌膚比她的頭發還有軟,還要薄,就這樣令他盯着看了好一會兒。
穗和不知道什麽時候轉過臉,小聲提醒他,“綠燈了。”
“……嗯。”
傅令絮重新啓動車輛,視線平視向前,心情像是車玻璃上的雨霧,模模糊糊的。
他用餘光瞥見穗和低垂着頭,不自覺地前傾着身體,在找臉頰上撓人的碎發,傅令絮笑了下,頭也不轉地伸手觸到她的鼻尖,精準扯下到最讨厭人的那一根。
她的鼻尖突然呼吸一滞,傅令絮的手指是溫熱的。
這才讓她發覺她的鼻尖有多冰涼。
她伸手去摸自己的臉,又偏偏不是,發燙的感覺能讓她慌張起來。
“這個借我一下,我盤一下頭發,不然碎發都落在您車上了。”
她突然開口這樣說。
傅令絮伸手去打開車載音響,正在挑選歌曲,還沒看清她指的是什麽。
穗和已經在他身邊用他最順手的一支鋼筆,迅速在他眼前盤起了長發,她轉過頭去給他看,想表明不會再落發了,卻在這一閃一回之中,讓碎發輕易撲向她的眼睛。
她轉動時微微帶起了風。
像剛摘的栀子花,滿滿落入清水中。
随機到的歌曲有着恰如其分的浪漫,明快的女聲像是在念白,“I need a man who's patient and kind,Gets out of the car and holds the door。”
(我需要一個耐心善良的男人,他會下車幫我把門打開。)
穗和笑着問他,連眼神都更為瑩亮,指了指自己的頭發,“神奇吧?”
傅令絮轉過臉,繼續開車,五感好像還停留在上一秒。
半晌才勾了下嘴角說,“真神了。”
又整齊,又淩亂。
但是又足以讓他牢牢記住她的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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