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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章

厄洛斯隐去了身形,張開兩只翅膀,無聲無息地扇動起來,時而飛在他的頭頂,時而飛在他的前面。

阿波羅見到達芙妮的一瞬間,體內的愛神之箭就開始産生作用。一股洶湧澎湃的愛意從他的心口升起,如同猛烈拍擊海邊礁石的浪濤一樣,無法抗拒,讓他的腦袋都有些暈乎。他呆呆地站在原地,就好像一尊石刻的雕像,挪不動半個步子,只是一動不動地盯着不遠處的少女。她還沒有發現他的存在,正在快樂地采摘地上的野花,頭上戴着一個月桂樹編成的花環,長長的裙擺拖到了地上,沾染上草間的露珠。

她是多麽美麗啊!比奧林波斯山上的女神還要美上一萬倍。白臂的赫拉,明眸的雅典娜,美踵的阿芙洛狄忒,在她面前通通都要甘拜下風。阿波羅贊嘆着她的眼睛,嘴唇,頭發,還有手臂,愛情之火在他心裏熊熊燃燒,讓他兩頰布滿紅暈,一雙眼睛就像清晨的啓明星一樣熠熠生輝。他只顧着沉迷于達芙妮的美貌,卻沒想到厄洛斯正站在一旁,津津有味地欣賞他的表情。

青澀的光明神內心洋溢着濃烈的情感,但是還沒有學會控制自己的感情,更不知道如何巧妙地追求心上人,于是他采用了最簡單的方法,分開身前礙事的樹枝,向着達芙妮走去。他要向她傾吐他的愛意,懇求她的接納。

厄洛斯沒想到阿波羅如此直接,心裏暗叫不妙。光明神這副誘人的模樣,就算是神山上那幾個發誓終身不婚的女神見了,恐怕也會春心萌動,何況是一個小小的河神之女。他立即彎弓搭箭,趕在阿波羅開口之前,将一支鉛制的箭頭射向了達芙妮的胸口。

這是愛神的另一大武器,凡是被射中之人,就會憎惡愛情,再多的俊男美女站在面前,也毫不動心。他很少使用這種箭頭,因為最親密的情侶之間也充滿了各種争吵和誤會,就算他不出手,他們也很容易各奔東西。

隐形的神箭無聲無息,沒有引起任何人的注意,達芙妮的身體也沒有感覺到絲毫不适,仍然專注地盯着如茵的綠草,尋找中意的野花,直到一陣腳步聲由遠及近地傳來。她直起身子,就見到一個金發的少年腳步輕柔地向她走來,臉上挂着溫柔而又迷人的微笑。緊接着,她的胸口一痛,仿佛一只無形的手攫住了她的心髒,突如其來的恐懼之感向她襲來,全身的汗毛都豎了起來。

不等阿波羅開口,她扭頭拔腿就跑,就好像面對的是洪水猛獸,而不是一個英俊男子。

阿波羅愣了一下,藍色的瞳孔閃過一絲沮喪。

我到底哪裏不好,她要拒絕我,就連說一句話的機會都不留給我。

但是愛神之箭又讓他很快振作起來。他踏着露水瀼瀼的草地,向着達芙妮追去,一邊追一邊喊:“美麗的姑娘,你別跑啊,我是衆神之王的兒子,不是什麽普通的牧人。我又不會傷害你,喂,你停一下啊,聽我說幾句話。”

他一亮明身份,達芙妮跑得更快了,心裏想着,如果他是普通牧人還好,她用神力也能對付。作為宙斯之子,她卻是一點勝算都沒有。

阿波羅眼見得她提着長長的裙子,越跑越快,急得大聲叫道:“河神的女兒,你小心一些啊,別讓荊棘樹勾住了你的裙擺。前方的路面高低不平,你慢些跑啊,我不追你啦,快停下來吧,美麗的姑娘。”

達芙妮對他的呼喊置之不理,只是一門心思往山下跑去,幾次都險些跌倒。阿波羅嘴裏說着不追了,但是愛欲之火又驅使着他緊緊追随。倘若不是先前與厄洛斯的争鬥消耗了太多的體力,他早就追上了她。

就這樣,兩人一個逃,一個追,竟然從山巅跑到了山腳。而惡劣的愛神則躲在一旁看熱鬧,心裏驚嘆着光明神的執着與熱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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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就不能暫時消停一下,然後再找機會慢慢表白嗎?非要急吼吼地追着人家跑,就算是沒有被鉛箭射中的女子也招架不住啊。這樣下去,失戀是遲早的事情。

唉,身中愛神之箭的人數不勝數,沒幾個能有他這麽奔放與熱烈的。

他如果真的失戀的話,一定會哭吧?雖然擁有修長的身軀,從年齡上來看,還是一個稚嫩的神明,就連愛情的滋味都不曾嘗過。失戀對于他來說,是一個巨大的打擊吧?

厄洛斯糾結了一下,要不要給達芙妮補上一枚金箭,扭轉她對阿波羅的态度呢?

金弓已經拉開了,純金的神箭也搭到了弦上。他想了想,又放下。

突然好想看光明神哭泣的樣子啊。

厄洛斯表面上看起來冷冷淡淡的樣子,其實性子比誰都惡劣。他經常蒙着眼睛亂放金箭,或者故意射錯,讓一對仇人的兒女相互戀慕,或者讓毫不般配的男女成為夫妻,造成了人世間的多少悲歡離合。

念頭一閃之間,兩人雙雙到達了山腳的珀紐斯河畔,達芙妮再也跑不動了,跌坐在河邊,祈求她的父親将她變成一株月桂樹。河神聽到了她的心願,發出一聲悲傷的嘆息。她的身軀立即成了一棵纖細的樹幹,幼嫩的皮膚變成了坑窪不平的樹皮,一頭秀發成了繁茂的綠葉,而雙腳則深深地伸入地下,變成了樹根。

阿波羅來不及阻止,一下子撲到月桂樹的面前,将粗糙不平的樹幹一把抱住,傷心欲絕地大哭起來。大概是以為附近沒有別人,他一點也不加掩飾,哭起來簡直就是驚天動地,形象全無,英俊的五官皺成了一團,大顆大顆的淚珠從他的眼窩之中成串地滾落下來,滾過白晳的臉龐,落到衣服的前襟之上,很快就打濕了一片。

厄洛斯如願以償地看到了光明神的眼淚,一開始還興味盎然,但是很快就頭疼起來。

他實在是太能哭了!從陽光燦爛一直哭到彩霞滿天,哭一會兒,靠着樹幹歇一下,然後再接着哭。每當厄洛斯以為他已經哭夠了的時候,他就又開始哭起來了。

裏拉琴的琴弦被西風撥動,發出細弱的嗚咽,像是在為主人的不幸遭遇而嘆息不止。

厄洛斯又好氣又好笑地撇撇嘴。

堂堂一個光明神,不知哪裏來的這麽多淚水,怕是連遭到情人抛棄的年輕姑娘也沒他這麽能哭。

但是又不能這樣扔下他不管。天知道他要哭到什麽時候?可憐的阿波羅,聲音都有些喑啞了。

最終,他現出了身形,走到光明神的身邊,攬住他的肩,說:“小家夥,別哭啦,只是失戀而已,不是什麽大不了的事情。你看凡間的愛侶,多數都是以分離和悲劇收場,也沒有幾個人像你這麽傷心啊。”

阿波羅哭得頭暈腦漲,完全忘了思考厄洛斯怎麽還在這兒,只是頭也不擡,悶悶地說:“你又沒有失戀過,怎麽會明白失戀的痛苦?而且,”他仰起頭來,又說:“拜你的金箭所賜,我才嘗到了愛情的味道。它是如此地美妙,卻又如此地短暫,就像一道流星劃過天空。我還來不及慢慢體會它帶來的喜悅,就要面臨失去它的痛苦。”

他的瞳孔剛被淚水洗過,澄澈得不帶一點雜質。深沉的悲傷之情愈發顯得清晰,裝滿了整個眼眶,濃得快要溢出來。眼角處還有幾顆沒有滾落的淚珠,就像清晨玫瑰花瓣上的一滴清露,幸運地還沒有随着初生的太陽而化為烏有。

厄洛斯用食指的指尖小心翼翼地觸碰他的眼角,将那幾顆淚珠掠奪過來,放入口中,用舌尖去品味那一縷又甜又鹹的味道。

他的聲音輕得像是在呢喃:“你在怪我嗎,光明神?”

阿波羅垂頭喪氣地低下頭,沒有注意到厄洛斯的小動作。

是在怪他吧?心裏面除了失戀的痛苦,還有一絲不甘,一絲埋怨,以及一些說不清道不明的感覺。

可是這種事情不好直接承認吧。

“不,我沒有。”他反駁,“是我先向你發起挑戰的。我的箭術不如你。我只是……只是心裏悲傷而已。”

美妙的嗓音縱然沙啞,依然如同仙樂一般動聽,只是他的聲音越來越小,末尾幾個字很快就散落在了風中。

厄洛斯笑道:“小家夥,沒有關系的。就像珍貴的愛情一樣,失戀的痛苦和悲傷也會轉瞬即逝。你是宙斯之子,奧林波斯山上最英俊的神明,無數的女神和凡間女子都會為你所傾倒。只要你願意的話,一個笑容就能讓她們心花怒放,乖乖獻上擁有的一切。”

“真的嗎?”阿波羅怔怔地說,“那為什麽達芙妮不喜歡我呢,甚至見了我就跑。我又不是巨蛇皮同那樣的怪物,也不是無惡不作的強盜。就算她當面拒絕我,我也不會……不會像父神一樣,強迫于她,非要把她據為己有不可。我只是想要跟她說幾句話啊,她連這個機會都不給我。”

他說着說着,又是一副要哭出來的樣子。眼淚已經漫到了眼眶邊緣,随時都會掉下來。就像是玫瑰花瓣上的露水,哪怕是不經意地觸碰一下,也會立即滾落。

厄洛斯的心髒像是被揉了一下,腦子裏有一個聲音在說,快,立刻把鉛箭的事情告訴他。讓他知道不是自己的問題。讓他的眼神不要這麽悲傷。

話已經湧到了嘴邊,厄洛斯又拼命忍住了。他可不希望阿波羅對他存有一絲一毫的埋怨。

可是也不能任由他這麽傷心下去。

想了一想,他繼續安慰道:“偉大的愛情雖然讓人迷醉,可也不是人人都願意擁有它。你的姐姐阿爾忒彌斯不就厭惡愛情和婚姻,發誓要獨身一輩子麽?興許達芙妮也是這樣想的。就算今天來的不是你,而是萬神之王,她也不見得會屈從于他。還有宙斯的女兒雅典娜,她從一出生開始就只對盾牌和盔甲感興趣。我打賭,她寧可把時間花在戰場上,也不願意用來找一個情人。更不用提爐竈女神赫斯提亞了。哪怕是成天待在家裏面,圍着廚房忙着忙那,她也未曾産生過結婚生子的念頭。”

他這麽一分析,阿波羅頓時恍然大悟,說:“厄洛斯,你說得很有道理。姐姐對于愛情,确實一丁點興趣都沒有。以前有一個英俊的年輕人,無意中闖進了她沐浴的山洞,什麽都沒看到呢,就被她不由分說,變成了一頭鹿。若是換了阿芙洛狄忒,大概不會這麽狠心吧。所以,達芙妮不是單單讨厭我,而是讨厭所有男人?”

厄洛斯點點頭,心裏有一絲竊喜,又有一絲後悔。喜的是,阿波羅這麽快就相信了他,這件事情算是蒙混過關了。悔的是莫名其妙讓他遭受了這一番折騰,哭得眼睛都腫了,真是可憐。

然而,阿波羅的表情只是雀躍了一下,明亮的眼神很快又黯淡下來。他伸手撫摸着月桂樹的樹幹,眉尖輕微地皺起,喃喃道:“如果我早一點明白這個道理就好了,起碼不會追她追得這麽緊,害她變成了一棵樹。這件事情說到底,都是我的錯。”

一陣清風吹過,月桂樹的葉子發出沙沙的響聲,好像在同意他的自責。

厄洛斯剛剛放下的心,瞬間又揪了起來。阿波羅對着情人露出如此哀傷的表情——哪怕這個情人已經變成了一棵樹,哪怕這段感情還是他自己促成的——也讓厄洛斯的心裏籠上了一層陰雲。

他嘆了一口氣,走到阿波羅的旁邊,像他一樣摩挲着樹皮,說:“這也是沒有辦法的事情,你怎麽會曉得河神的女兒對愛情抱有與衆不同的态度呢。不過,誰知道呢,也許對于她來說,這反而是好事一樁。”

阿波羅立即扭頭看他,驚訝地睜大了眼睛,說:“厄洛斯,你的話讓我如此迷惑。變成一棵樹,為什麽是好事一樁呢?”

厄洛斯微微一笑,也不正面回答他的問題,反而問道:“光明神呵,憑着你對達芙妮的了解,她最喜歡待在什麽地方?”

“自然是像我的姐姐一樣,待在山林之中。”阿波羅想都不想地回答,“她們熱愛大自然,喜歡和大地母親待在一塊,過着自由自在的生活,而不是坐在陰暗的室內,操持家務,紡紗織布。”

厄洛斯點頭:“你說得一點兒也不錯,她們是森林裏的女神,和一般的凡間女子大不一樣。那麽,阿波羅,我再問一個問題,達芙妮能夠活多久呢?”

阿波羅低頭想了一想,才說:“她的父親是河神珀紐斯,母親卻是一個凡人。作為神明與凡人的後代,她的容顏不會衰老,可是壽命只比普通人長上一丁點兒。時間到了,她就得前往冥界,永遠待在那個不見天日的可怕地方。”

“對啦,”厄洛斯贊賞地看着他,“你瞧,你們兩個遲早得分開。作為一個流着一半凡人血液的神女,死亡是一件不可避免的事情。可是,光明神,現在她變成了一棵樹,你就有能力改變她的命運了。”

阿波羅驚愕了一瞬間,很快就反應過來了。他高興得跳了起來,一把抱住愛神,說:“厄洛斯,你說得對。我怎麽沒有想到這一點。只有父神才能賦予凡人永恒的生命,可是任何神明都能夠對植物或者動物做些什麽。我要讓月桂樹四季長青,我還要告訴所有的凡人,不要砍掉這棵樹,就讓達芙妮一直長在這裏,在她父親的旁邊。白天,小鳥會在她的枝頭唱歌,小鹿會在她的樹蔭底下休息。而到了晚上,純銀一樣的月光則會溫柔地灑滿她的樹冠。這就是她向往的生活。厄洛斯,你能想出這個主意真是太厲害了。”

狡猾的愛神嘴角噙着一絲微笑,心安理得地享受光明神的擁抱,反過來抱住他,把頭埋在濃密而又蜷曲的金發之間,深深地吸了一口。

嗯,很香。不同于安布羅西亞神膏的味道,這是一種自然的芬芳。

可是小家夥也太單純了吧,這麽容易就被騙了。不知道在其他神靈面前,他是不是也這樣呢?

不管了,只要他停止哭泣就好。

雖然他流淚的樣子非常動人,可是燦爛的笑容更讨人喜歡呢。

沒等他嗅夠發梢的芳香,阿波羅很快又放開了他,蹲下去撿拾被風吹掉的月桂樹葉,說道:“為了紀念不幸的愛人,從今以後,我只用月桂樹的樹葉來裝飾我的裏拉琴和箭筒,還要将樹枝編成桂冠,獎勵給最優秀的詩人和戰士。哦,對了,我可以種一棵月桂樹在德爾斐的神廟外面……”

厄洛斯感到懷中突然一空,英俊的光明神已經離他而去。他看着他的背影,臉色陰沉下來。

要不要現在就給他一支鉛箭呢,讓他忘記那個該死的神女呢?不,還是算了,這樣做太明顯了。如果他察覺到自己的愛意瞬間消失得無影無蹤,難保不産生懷疑。

還是等以後吧,等時間将他的愛情消磨得所剩無幾了,再補上一箭,把剩餘的一丁點愛意也徹底地清除掉。

愛神站在月桂樹下,死死盯着那一頭耀眼的金發,右手慢慢覆上了胸口。溫暖的手掌下面,是心髒跳動的地方。

它在加速。

自從混沌中誕生以來,多少年了,最俊美的神只第一次産生這種感覺,滋味竟然出乎意料地……美妙。

他笑了,露出編貝一般整齊的牙齒,泛着森冷的光澤,如同一只擇人而噬的野獸,看準了心愛的獵物,就再也不肯放手,用盡一切辦法,都要将他連皮帶骨地吃到肚子裏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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