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 和解

和解

004  危險想法

一支煙抽完,正當嚴鈞晟在思考要不要再點第二根的時候,身後那個嘶啞難聽的聲音總算是響起了:“嚴先生,真的出來透氣,還是在等我?”

轉過頭,他不鹹不淡瞥了一眼來人,揚起了一個虛僞的笑容:“森山先生怎麽出來了。”

“當然是和嚴先生一樣……”

森山治的眼神就像是一條毒蛇一般,陰冷,又叫人渾身難受,“出來透透氣。”

嚴鈞晟總覺得這個小矮子有一股子說不上來的邪勁兒,那種斜眼看人時的神情,總是叫人心裏直發毛,就好像是被什麽不幹淨的東西給盯上了似的,特邪乎。

還有他講話時候的那個聲音,嘶啞難聽,壓低聲音倒還覺得好一些,可是一旦擡高音調,那簡直就如同是缺了角的唢吶一般刺耳,可能是因為這家夥是前些年剛從戰場上下來,喉嚨曾經被一顆子彈擦破傷到了聲帶導致的吧。

森山叼着一支煙,斜眼看他,等着火起,才慢悠悠吸了一口氣,“當初在南京與嚴先生別過,鄙人可是無時無刻不惦記着和先生重逢,沒想到,這一等就是三年,嚴先生怎麽不在南京繼續待了?可叫我好找。”

“時局太亂,不好發展,正巧游大爺願意提攜,到滬發展也是個不錯的選擇。”嚴鈞晟眯眼一笑,“多謝森山先生惦記,嚴某人真是受寵若驚吶。”

路燈昏黃,霓虹燈将夜色映襯得無比迷離,旁邊衣裳單薄的小報童耷拉着腦袋路過,包裏還裝着一堆沒賣完的晨報,想來這生意不好做的話都落到一個賣報人身上去了。

嚴鈞晟半垂着眼,彈過去一塊銀元,“小子,拿張報紙看看。”

旁邊森山治瞧着,忍不住哼了一聲:“嚴先生真是好心。”

“日行一善,積累福報。”

萬萬沒想到還會有這麽一出的小報童歡歡喜喜卷了報紙給他,手裏捏着一塊銀元,有些忐忑,他先擺擺手:“不用找,拿去花吧。”

報童又驚又喜,連連鞠躬:“謝謝先生,謝謝大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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森山又耐不住寂寞:“瞧瞧,嚴先生還真是有錢又心善。”

話裏話外透着一股子別扭的勁兒,分明是誇人的話,卻被他那個七拐八繞的語調說得像是在諷刺人。

嚴鈞晟知道他什麽意思,但是仍舊是一副愛答不理的模樣,靠在牆邊随手翻報紙看。

現如今這時局下,還能有什麽消息可登?不是今天這邊打起來了,就是明天那邊準備開打,正當中的黑體字印的觸目驚心,玩筆杆子的文人恨不得把把報紙當做收音機,在上頭寫的一行一句幾乎聲嘶力竭,仿佛本人就站在你面前沖着你大聲宣揚一般。

嚴鈞晟一目十行,漫不經心道:“森山先生現在還記恨嚴某人呢?”

“記恨?嚴先生這話可真是說得巧妙……你們中國不是有個詞語叫做,小肚雞腸?難道嚴先生覺得鄙人就是這樣小肚雞腸的人嗎?”

“難道,您不是嗎?”

“嚴先生,鄙人是真心想和先生和平相處,又何必要每次都搞得這麽僵呢?您這個樣子,反倒是讓我覺得您是在記恨我當初的無禮行徑才對——”

說着,森山忽然微微彎腰:“既然嚴先生介意,那鄙人就在此鄭重向先生道個歉,當年在南京的所作所為,實屬無奈,還請先生千萬原諒。而且,鄙人聽說嚴先生不是和柳家有着深仇大恨,關系已經是勢同水火了嗎?”

嚴鈞晟一頓,目光落在了報紙邊緣處的一則尋人啓事上。

“舍弟馮闵于民國二十四年十月十一日傍晚二十一時許,從東園路乘坐三輪車外出前往陸家嘴一帶,至今三日未歸。家人十分着急,如有知情者還請速報馮宅,必有重謝。”

“登報人姓名:馮闵之兄馮盛昌!”

在這一排小字上掃了幾眼,片刻後,他抿嘴一笑:“森山先生消息這麽靈通,吓得嚴某人都不敢亂說話了。”

“哦?是嗎?”

森山治調轉腳尖,慢慢地朝他靠近,近到幾乎要将胸膛貼上他的肩膀:“這還需要刻意打聽嗎?嚴先生上柳公館殺人放火還綁了柳家三少爺的事兒,整個上海幾乎都傳遍了,只怕連那剛剛會走路的稚童都聽說過嚴先生在外的兇名吧——每次一出手都要将人扒皮拆骨的活閻王,身體裏流着的全是黑色的血。”

“森山先生說得太誇張了,我聽着都要以為我是什麽青面獠牙三頭六臂的惡鬼在世了。”

森山治目光慢慢移動,從頭到腳把嚴鈞晟打量了一圈,“當然,那都是愚昧無知的百姓們瞎編亂造的話,鄙人是一個字都不信,因為這世上,哪兒還有像嚴先生這樣模樣周正又俊俏的惡鬼呢?”

嚴鈞晟的目光終于舍得從那則尋人啓事上收回,啪的一下合上了報紙,“森山先生,瞧着您也挺累的,要不要我往下頭蹲蹲?”

正如當初顧珊聽了他說她模樣不好看,又拿百樂門的舞女和她作比較,然後便要生氣一樣。

森山治的最大忌諱就是這樣,聽不得別人說他個子矮。

當面這樣子說,簡直就像是在挑釁他似的,一下子就讓森山治黑了臉,“嚴先生這是敬酒不吃,非要吃罰酒了?”

“不不不,森山先生不要着急,嚴某人只是……”

嚴鈞晟嘆了口氣:“也怪我當時年紀輕不懂事,所以可能對森山先生有些誤會,現如今,柳家人死的死,咱們這多年的誤會也是時候該解開了。”

“誤會?”

森山治饒有興致地掐了煙,“嚴先生倒是說說看,你我之間那還能叫做誤會?”

嚴鈞晟理直氣壯:“當然。”

“我那時候不就是個什麽都不懂的毛頭小子嘛,初來乍到的,也誰都不認識,瞧見您帶着一大幫子人在那堵人,那架勢瞧上去跟要打架似的,我這不就當您是那什麽當街搶劫的惡霸來着嘛,早知道您是想跟那位共度良宵,我這也犯不着……”

他沒把後頭的話說完,只是露出了一個意味深長的笑,“不過照我說啊,這種事兒也就講究個你情我願,中國還有句老話叫‘強扭的瓜不甜’呢,您說,硬來的話,那最後還不是要鬧得互相都不高興。所以說啊,森山先生,其實這也就是一件小事兒,還不至于說能到結仇那份上,您覺得呢?”

這麽說歸說,但還有很多細節沒放到明面上來講的,所以到底為什麽能從這麽一個簡單的小事上結了仇,還真不能一言概之。

反正,嚴鈞晟是絕口不提當年自己怎麽把人打傷,又是傷到哪兒的,說了他倒是不覺得自己手段下三濫,可就怕傷到人家作為一個男人的自尊嘛這不是。

森山聽了,也是皮笑肉不笑:“嚴先生這麽一說,好像有幾分道理。”

當初的梁子可不止這一件,但場面話誰都會說,現如今,也是局勢迫人,所以森山眼珠子一轉,忽然就擠出來了一個堪稱‘恐怖至極’的和氣笑容,沖嚴鈞晟伸了一只手,“早年間,我也聽過一句話,叫做以和為貴,所以嚴先生,我們是不是……”

嚴鈞晟微微一笑,和他握手:“和解。”

和解?怎麽可能?

就光握個手,倆人就還是在暗地裏較勁,這和解的姿态也不過是可以被放在明面上的行為罷了。

如今說上一聲和解,互相講上幾句不痛不癢的抱歉,回過頭去再鬥起來,無非是需要更謹慎些罷了——

畢竟,他們的身份,就讓他們永遠談不上和解兩個字。

“以後再見面,森山先生可不要嫌棄嚴某人這個江湖朋友啊。”

說着,嚴鈞晟收回手,斂去所有神情,讓人不能看透他此時此刻心裏到底在想些什麽。

森山治則是順勢拍了拍他肩膀,笑着說:“出來也這麽長時間了,嚴先生,我們該回去了。哦對,其實鄙人還想邀請嚴先生同行一次。”

“嗯?”

“就不知嚴先生願不願意賞臉了。”

“森山先生說的這是哪裏話。”嚴鈞晟微笑,“講什麽賞臉,擡舉嚴某人了。”

“那,鄙人明日便派車去接嚴先生?可不要誤會,不過是聽個小曲兒罷了。”

“……可以。”

二人相視一笑,轉過頭去,眼底詭光各有千秋。

……

回了宴會廳,游平朔看見他和森山治一同進門,眼神變了變,但最後什麽也沒說,仍舊是一副和和氣氣的模樣,笑着和周圍人攀談。

一場完美的接風宴在深夜結束,可謂是賓主盡歡。

但出了門要離開的時候,游平朔深深看了他一眼,拉着他的手,格外語重心長:“小嚴啊,這些年,我可待你不薄啊。”

嚴鈞晟認真點頭:“大爺是我的再生父母,倘若當年不是大爺一手提攜,願意給我這個機會,說不定這會兒我都已經不知道在哪個角落裏爛成泥了,哪兒還能有現如今這風光派頭。”

“我也不是要叫你一定記住這些恩情,只是有些事兒——”

“柳家那批貨可都在你手裏頭,我也沒問你要吧。碼頭的事兒我也都全權交由你處理了,現在你手裏頭抓着的,東西可是很多了,所以,小嚴啊,你應該知道森山治不是個好相與的人吧?”

嚴鈞晟垂首,“我明白了。”

“明白就行。”

游平朔嘆了口氣:“老了老了,身子骨都大不如前啦,回頭啊,就把我身邊那兩個人教給你調/教好啦,說不定以後我要是有個萬一,你小子,可就是我的唯一接班人吶!到時候你可千萬不要把我這老骨頭往外趕啊!”

“大爺,您又開玩笑了。”

游平朔呵呵一笑,擺擺手,不再言語。

車子慢悠悠開走了,一臉小心的杜長貴鬼鬼祟祟跑過來,壓低聲音:“嗬,恭喜二爺啊!以後咱們龍興……”

嚴鈞晟轉過頭看了他一眼,眼神漠然,一下子就讓他把後頭的話全都給吞回了肚子裏去。

他看着嚴鈞晟坐上黃包車,就這麽潇灑無比走人了,嘬嘬牙花子,忍不住惡狠狠在地上啐了一口,“呸,都他媽是生出來給人當狗的,怎麽還就顯得你高人一等了?走着瞧!”

話音落下,街上忽然間呼啦啦起了一陣風,杜長貴縮縮脖子,滿腹怨氣地把車開了回去。

而坐黃包車回家的嚴鈞晟卻是在思考一個問題。

關于他今天瞧見的那個有趣的尋人啓示。

……

一夜疾風驟雨,到了第二天,太陽都顯得格外無精打采。

森山治果然是言出必行,一大早就派人找到了嚴家,把車停在門口等他。

雖說嚴家周圍居民并不多,地勢也比較開闊,但是森山治的車一開過來,還是引起了小面積的轟動。

無他,那是一個插了旗幟的車,十分明顯地将車主人的身份亮了出來。

嚴鈞晟推開門的時候,迎接他的便是周圍探頭看什麽情況的居民那種異樣眼神,他神情淡淡,鎖了門就直接鑽進車裏,“走吧。”

車子開始緩慢前行,因為那個明顯的标志,一路暢通無阻,路人瞧見都急惶惶讓路。

嚴鈞晟坐在後座閉目養神,聽着窗外的竊竊私語,一動不動。

等着車子拐了個彎變慢速度的時候,他這才睜開眼,卻看見車旁擦身而過的是一塊十分眼熟的牌子——

聖瑪利亞女中?

森山治說的聽小曲兒,就是來學生們上課的地方?

他想幹什麽?!

嚴鈞晟忽然一手扯住前頭司機的衣裳,“你是不是來錯地方了?”

司機一驚,趕緊辯解:“不是不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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