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0 生變
生變
010 生變
酒過三巡,看着窗外天色逐漸暗沉下去,街上來往的行人們一波又一波經過,上輩子那些模糊的記憶,好像在這當口兒又一次跳了出來。
其實酒桌上這些事兒,他經歷的也不少。
憑借出色的工作能力和會來事兒的性格,他在二十剛出頭的年紀就當上了公司裏最年輕的中層,本以為好日子即将來臨,卻沒想到再一睜眼,周圍已經發生了翻天覆地的變化。
對面,白林秋閉着眼自斟自飲,又開始哼他的《思凡》:
“小尼姑年方二八,正青春,被師父削去了頭發……”
“每日裏,在佛殿上燒香換水,見幾個子弟游戲在山門下……”
也許是酒動人情,他記起了蘭竹當年剛登臺唱戲的時候,唱的第一場,便是這段《思凡》,唱完,便一躍而起,成了榮喜班力捧的當家花旦。
忽然間簾子被人掀起,早先出去了的蘭茵又回來了,順口便接上一句:“把那碾來舂,鋸來解,把磨來挨,放在油鍋裏去炸……”
“見那活人受罪,哪曾見死鬼帶枷?……啊呀,由他,火燒眉毛且顧眼下……”
一整瓶下肚,整個胃裏都是火辣辣。
嚴鈞晟靠在窗邊,點了一支煙,盯着那淡藍色的煙霧緩緩升起,在空氣中逐漸散成一縷縷白煙,他視線跟着往上,微微仰頭,一直追到那煙霧徹底消散。
外頭夥計又來送酒,幾乎要擺上滿滿一桌,蘭茵靠在白林秋身旁,兩個人倒是來了精神,你唱我和,十分搭調。
嚴鈞晟收回目光,慢悠悠開了第二瓶。
這麽多的量,他是絕對不可能真喝完的,那簡直就是在拿命開玩笑,只不過想出對策還是需要時間,他現在也有的是時間,慢慢磨,總會想出辦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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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是當他再次拿起杯子喝上一口的時候,當時就忍不住一頓——
這酒,味道不對。
和第一瓶的味道完全不一樣,像是裏頭兌了不少水,所以酒味淡了不少。
他面色不變,鎮定飲完一杯,再擡頭的時候,便瞧見蘭茵狀似無意地往他這邊看了一眼。
……
既然做戲,那便要做到底。
嚴鈞晟陪着白林秋,在酒樓整整待了三天,而蘭茵推了要出的場子,也整日陪着白林秋,倒是給足了面子。
他故意讓自己看起來十分狼狽,極大的滿足了白林秋的心思。
這短短的三天,雖然他們之間并沒有太多言語上的交流,但身在其中的人就像是被烈火焚燒着一般,各自被困在不同的牢籠之中,奮力掙脫,卻也不知何時才能逃離。
或者,是根本逃不掉的死局,一如現在的時局。
嚴鈞晟在南京待了整整一周,三天的時間做樣子給白林秋看,剩下的幾天便是休養,然後閑來無事在周圍看看風景。
到處都是青磚瓦牆,從厚重的歷史中一步步走來的金陵城,現如今,還留存着昔日的輝煌模樣。
把手貼在牆壁上,掌心一片冰涼,他仰起頭,空中靜靜挂着溫柔的太陽,讓他不由得怔了一會兒,喃喃自語:“還有……”
“兩年。”
抵達南京的時候,只有一個接車的人在場,這會兒他要離開,仍舊是沒什麽人去送。
白林秋還是避而不見,倒是蘭茵坐了車,執意要送他一程,“白老板他只是有些想不開罷了,還請嚴先生不要跟他計較。”
說完,又想了想,“您也清楚,他這不過是遷怒。”
嚴鈞晟回頭看他一眼,只是淡淡嗯了一聲:“理解。”
蘭茵站在原地,看着他擺擺手之後大步向前,身影很快便隐沒在人群中,消失不見了。
直到不遠處傳來汽笛長鳴,蘭茵這才轉身,眼神悵然,遙遙望着面前人來人往的一片。
又是一次難熬的行程,好不容易聽見乘務員大聲吆喝着:“上海,上海到了啊,有下車的趕緊下!”嚴鈞晟這才回過神,恍惚間意識到,他又回來了。
回到了他熟悉的地方。
這個時候的火車站,向來都是亂糟糟一片,到處都是人擠人,只不過因為嚴鈞晟出門的時候總是習慣性冷着一張臉,身上散發着強烈的‘生人勿進’氣息,所以從他身邊經過的人都下意識往旁邊避開,盡量不和他有肢體接觸,這也就讓他的路走得要比其他人順很多。
當初說去南京一趟,游平朔也沒說到底去多久,這時間本來就是沒定數,所以當他走出站臺到了出站口的時候,瞧見不遠處停着一輛小汽車,車旁還站着一個熟面孔的時候,忍不住心裏有些驚訝。
“嚴先生!”
和那個有些嬌滴滴的聲音一同響起的,還有旁邊人群中不知道從那裏傳來的一聲嘀咕:“……原來是個狗漢奸。”
嚴鈞晟面無表情地往前走去,“枝子小姐怎麽在這裏?”
藤原枝子穿着一身色澤豔麗的和服,臉頰上浮現出一層淡淡的暈紅,看起來有些羞澀:“聽說嚴先生今天會回上海,所以……我是特意來接嚴先生的。”
這倒是稀奇了,她怎麽知道的?
嚴鈞晟不動聲色将她打量一圈,看她仍舊是一副滿面羞澀的小女兒姿态,也看不出其他的不對之處,便移開了視線,“有勞枝子小姐費心,只是嚴某人和小姐不同路,讓枝子小姐繞這麽遠再跑這麽一大圈,嚴某人實在是心裏過意不去。”
藤原枝子連忙擺手:“不會的不會的,我有車,不費力的。”
說完,咬了咬下唇,“嚴先生,這裏也不是個敘舊的好地方,我們還是上車再說吧。”
嚴鈞晟垂眸:“好。”
他倒是不害怕坐對方的車,反正當初森山治的車他都敢上,藤原枝子又怎樣?
不過是坐個車罷了,外人如何說,也不關他的事。
上了車後,藤原枝子好像是有些興奮,一雙烏靈靈的大眼睛閃着奇妙的光,但是不太好意思表現得太明顯,一直盡力在克制自己。
最後幹咳一聲,清了清嗓子,“嚴先生,這一路一定很辛苦吧,要枝子送你回家嗎?”
“不了。”
嚴鈞晟和氣地沖她微笑:“麻煩好心的枝子小姐,還是将我送到游公館吧。”
藤原枝子一怔,神情忽然間變得有些莫名:“哈?嚴先生不要先回去休息休息嗎?”
嚴鈞晟看着她那個奇怪的表情,心裏忽然有些發緊,幾乎是瞬間就品出了幾分不對勁。
他略微一想:“不了,我還有些事情要同游先生講清楚,也好讓他安心,所以倒是顧不上休息了,不過還是多謝枝子小姐關心。”
“要是枝子小姐覺得麻煩,我可以去坐黃包車的,也省得……”
藤原枝子一驚,趕忙打斷他的話:“不不不,嚴先生不是這樣的,我沒有覺得麻煩,我只是……哎,算了,反正嚴先生去了自己也會知道。”
說到這,她換了日語跟司機說話:“開車吧,送嚴先生去游公館,到時候再稍等我一下。”
嚴鈞晟聽不懂她的話,但見她話音落下之後車子便立刻發動,也差不多能猜出個大概。
所以也不介意她忽然間打斷了自己的話這種顯得有些不太禮貌的行為,只是沖着她微笑道:“多謝枝子小姐,您可真是一個心地善良的女孩。”
“女孩?”
藤原枝子深深看他一眼,好像有些失落,“在嚴先生的眼裏,我只是個女孩嗎?”
“不然呢?”
嚴鈞晟故意反問一句:“在我眼裏,全世界的女孩都像水晶一樣善良而又美好,所以在我眼中,枝子小姐也是這樣,難道枝子小姐自己反倒不認同嗎?”
他這麽一說,藤原枝子也沒辦法反駁,總不能自己說自己的壞話。
最後只是悶悶哦了一聲,“嚴先生講話總是有道理。”
嚴鈞晟眯起眼笑了,絲毫不介意前頭藤原枝子偷看他的眼神。
車子行駛得飛快,路上也很穩,沒多久就到了游公館。
嚴鈞晟下了車,看着顯得格外寂靜的四周,心裏那種不安的感覺越來越濃郁,但他面上不顯,只是轉頭看了一眼跟着他一起下來的藤原枝子,“枝子小姐,就送到這裏吧,今天真是多謝,倘若改日有空,我一定要請小姐吃一頓最地道的上海菜。”
藤原枝子咬了咬下唇,搖搖頭,“嚴先生,你不必這樣客氣。”
她忽然深吸一口氣,用力閉了閉眼,好似下了什麽決心似的,“我是真心很喜歡嚴先生,也是真心想交嚴先生這個朋友,雖然我也知道因為我的身份,嚴先生不一定會接納我,但我确确實實是真心的……其實今天去車站接你,也是因為一些原因。”
她聲音越來越小,皺着眉頭,眼珠一轉,沖着嚴鈞晟招招手示意他靠近些,然後悄悄貼在他耳旁:“嚴先生,我們知道你今天回上海這個消息,是森山治告訴我的,你一定要小心他啊,他在你身上放了竊聽器。”
嚴鈞晟忽然一驚。
又是竊聽器?
但此時不容他多想,藤原枝子已經很快退開,有些忐忑不安地抓緊衣袖,指了指游公館的方向:“你不是要去那邊嗎,要不,我陪你進去吧,裏頭可能有一些你不太想見到的人在,所以……”
言下之意很明顯,把前後的幾句話連在一起想,藤原枝子已經把答案赤/裸裸放在了他面前。
如果她沒有說謊的話——
森山治不知道什麽時候悄無聲息把竊聽器放在了他身上,而他對此一無所覺,并且在他來上海的短短一周裏,游平朔這邊也發生了不少麻煩的事,說不定跟最開始執意要把他支開的原因也有關系。
森山治這人向來鬼得很,幹出什麽是都不值得讓人驚訝,但嚴鈞晟越想卻越覺得心裏煩悶,恨不得就這麽不管不顧沖過去,直接一槍把人給斃了比較幹脆。
之前家裏出現竊聽器,還算是他疏忽大意,把原本的定期檢查給抛在腦後,結果就讓人鑽了空子,但這次呢?
為了不讓暗處藏着的人發現他已經知道家裏有竊聽器的存在,所以他行動格外小心,把家裏的竊聽器也都留了下來,只有在說一些故意要誤導別人想法的消息時才會去那邊講,但是這次出門,他已經仔仔細細把一切都搜索過了,百分百确定不會出現疏漏。
可藤原枝子卻說,他身上有竊聽器?
那這次,纰漏出現在哪裏?
嚴鈞晟百思不得其解。
但被藤原枝子注視着,他什麽也沒說,默認了對方的請求。
二人緩步朝着游公館走去。
等到了游公館門口,他按響門鈴,聽着裏頭一陣叮鈴鈴的聲音等了很久,裏頭卻遲遲不見有人出來開門。
他有些詫異地瞥了一眼藤原枝子,發現對方臉色很奇怪,好像是生氣,又好像是……
害怕着什麽。
半晌後,她咬咬牙:“嚴先生,我來吧。”
說着,用力拍了拍門,嘴裏用日語開始說着嚴鈞晟聽不懂的話:“我是藤原枝子,告訴你們長官,我只給你們一分鐘的時間商量,商量過馬上把門打開,不然我就跟你們不客氣了!”
喊完,她手放下,有些緊張地握了握拳,“嚴先生,其實有些事,我和哥哥都不想看見的,但你也知道這不是我們能做的決定,真的對不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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