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4 山河踏遍(034)
山河踏遍(034)
034 說什麽
重新踏出房門的時候,外頭陽光正盛。
院子裏空蕩蕩的,風一吹,倒是有陣子香氣飄來。
“吃什麽呢?”
正專心蹲在門檻旁嗑瓜子的杜長貴被吓了一跳,差點坐倒在地上,轉頭一看,就磕磕巴巴喊了句:“二爺?”
嚴鈞晟靠在他身後的門邊,眯着眼,好像是在望着天空出神,只是鼻子裏哼了一聲算作回答。
沉默幾秒後,才将視線落下來:“瞧你那眼神,好像是見了鬼似的……我有這麽吓人嗎?”
杜長貴盯着他身上忽然顯得有些不合身的衣裳,讪讪一笑,瓜子皮在手裏被捏的歪歪扭扭。
——可不是嘛。
原本健壯的體格愣是折騰的瘦了好幾圈,臉色還那麽蒼白,唯獨那雙眼睛仍舊是亮着光,幸好現在是大白天,這要是放到晚上忽然冒出來個這樣的人,杜長貴早就吓地上去了。
哪像現在,勉強扶着門板,好歹也能站起來。
杜長貴默默在心裏嘀咕。
這人吶,以前吓人那叫做不怒自威,現在看起來怎麽都叫人覺得多了種陰森的感覺,一對上眼神,那涼氣就從腳底板直往上冒,能不吓人嗎?
再說了,他們從頭到尾都沒說有多少交情,現如今讓他在這裏守着,杜長貴是一百萬個不樂意。
但是見人終于出來了,他嘴唇動了動,憋了半晌,才憋出一句:“先前的事兒……多謝二爺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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嚴鈞晟眉頭一抽動,猛地一下還真沒想明白他是謝什麽。
杜長貴就又接了句:“我娘……”
嚴鈞晟:“——哦,這事兒啊。”
他打量着四周,漫不經心道:“不過舉手之勞,你倒是記得清楚。”
說話間,他已經坐到了院子中央的石桌前,聞着從隔壁飄來的飯菜香氣,有點恍惚。
多久沒出來曬太陽了?
半個月?一個月?
那頭,杜長貴還在讷讷道:“舉手……呃……那也是幫了我的大忙,所以……”
都已經是很早以前的事情了。
就在他還沒離開上海之前,曾經有讓杜長貴去帶着人找到胡三之後挑釁對方,搞出一場騷亂,而杜長貴之所以會乖乖聽話,是因為他去鄉下把杜母給“請”到了身邊。
算是威脅吧,所以那時,杜長貴是咬着牙應下了他的要求,最終成功幫了他一個忙。
但後來,等到他離開上海之後,杜長貴和杜母相見,才知道真相——
杜長貴從小在鄉村中長大,家裏一直都很窮,為了賺錢養家,他才會跑到繁華的城裏來。
但這樣子的話,家裏就完全靠杜母一個人來支撐,無論是做農活還是其他,養家實在是累得很,這樣的重擔落在一個瘦弱的婦人身上,時間久了,杜母自然就累出了一身病。
在那次劫車行動之前,杜長貴已經接到了同村人捎來的消息。
得知母親得了病,時不時會咳血之後,他心急如焚,想要去把母親接到身邊,找個最好的大夫來看病,但母親總是不同意。
不管旁人怎麽勸,她總是說讓杜長貴把錢自己留着,存起來,以後娶媳婦還要生活,不要管她這個半截身子都埋在黃土裏的人了。
可實際上,杜長貴也不過就是個小喽啰,他沒有那麽好的運氣,說一步登天那就一步上去了,他就算咬緊牙關豁出性命去拼,手裏頭能握住的錢也仍舊是少得可憐。
他不是沒動過歪心思,畢竟有時候,在對頭那邊同樣有權有勢的情況下,背叛能換來的會比他現在得到的更多。
但他還沒來得及做些什麽就聽到消息,有人把他老娘給帶走了。
得知這個消息之後,杜長貴簡直恨不得拎着刀直接沖過去把人給砍了,可他也知道不現實。
本來他都已經想好了最壞的結果,卻沒想到最後等來的卻是好消息——
他的老娘壓根就不像他想的那樣,被人關在一個亂糟糟的地方,整天眼巴巴等着他過去救命,而是躺在幹淨整潔的病房裏,一邊接受着大夫的治療,一邊等着‘忙工作’的孝順兒子閑下來之後去探望她。
對,他老娘現在還不知道他究竟在做什麽,只是聽那個接她來的人說了一番,之後等他慌慌張張跑去看的時候,他老娘正坐在樓下曬太陽,吃着護士遞過去的蘋果,笑眯眯地沖他伸出手:
“兒啊,在巡捕房裏累壞了吧?瞧你瘦的,娘都差點要認不出來了。”
“當巡捕呢!我兒子可真有出息!”
杜長貴啞然,覺得這話聽起來可真是滑稽無比。
巡捕?
他是整天閑着沒事在街上巡來巡去,大概……這樣也能算?
反正最後,他老娘是開開心心的來,喜滋滋地走,以為他特別有出息在做那些風光的事情,也認識了不少貴人,還賺的多,算得上是家裏最有出息的一個了。
她從頭到尾都被蒙在鼓裏,而杜長貴也不可能跟她說出真相,但不得不說這一切,都和想象中的差遠了。
這是恩情。
不是結仇。
所以在聽說嚴鈞晟被抓起來了之後,他自告奮勇去頂了那最危險的活計。
冒充侍者。
冒充侍者,并不是簡簡單單的一件事,如果中間出了什麽岔子誤傷了別人卻沒把目标人物搞定,或者說沒有把握好時機,那這事兒就算是徹底完了。
如果提前,會被人發現不對勁,畢竟那裏人來人往,地上出現水漬的話肯定是要被人清理掉的。
如果晚了,目标人物也就走過去了,倒黴的只是後頭的人,一切都會前功盡棄。
可是沒有如果。
事成了。
所有人都松了一口氣。
想到這,杜長貴忍不住開始回想起那天晚上的一幕幕,越想越覺得這計劃算得真是妙。
只需要一條水線,再割斷電線,竟然就能折騰出這麽大的動靜。
緩過勁來之後,他不得不佩服起想出這主意的人了。
而想出這主意的人現在正坐在石凳上出神,不知道有沒有聽見他在說的話。
“……聽見了。”
杜長貴一驚,發現是自己不知不覺間竟然把心裏所想的說出了口。
然後,他表情就變得有些尴尬。
撓撓頭,杜長貴幹笑幾聲:“那二爺你還有什麽吩咐嗎,我,我這……”
嚴鈞晟垂眸,指腹輕輕在桌面上摩挲着,沒什麽表情:“這裏是什麽地方?”
“這兒?”
杜長貴咳嗽一聲:“城裏太危險了,到處都是兵,所以這不是連夜轉移到底下的村子裏,就讓二爺你先在這裏待着嘛。哦對,那個高小姐也在,不過她剛出去,估摸着晚一會兒就會回來……”
話音還未落,大門外傳來說笑聲,聲音越來越近,到門口之後才停下。
“我先進去了,嬸子您路上慢點啊。”
“回吧回吧,這大晌午的還得回去給我家那口子做飯呢,你進去吧我這就走了。”
“哎行,明天見。”
吱呀一聲。
一身灰撲撲的高夢提着個大籃子,出現在他們視線範圍內。
轉個身,就跟他們視線對上,大眼瞪小眼。
“我的媽……”
嚴鈞晟十指扣在一起,胳膊肘放在桌上,抵住下巴,臉上還是一副正在神游似的表情:“就算你這樣喊,我也不會應的。”
高夢:“?”
這個村子地方不算大,但因為暫時還沒受到戰火的波及,所以倒是挺祥和安靜的。
清早就能聽見遠處有雞鳴的聲音,大概是和他們隔着兩三戶的那一家裏養了不少雞,叫起來的時候是真吵,可這聲音卻有一種讓人恍然是不是在做夢的感覺。
因為他那忽然間冒出來的一句話,高夢在反應過來之後,沒好氣地把東西啪一下撂在了他面前。
“好了沒?”
“大概是好了。”
“那行,擇菜。”
高夢手一伸,幾乎是指着他鼻子:“老娘不養廢物,餓死了!趕緊幹活!”
她越是這樣子,就越是證明她心裏慌,那些花言巧語都是對着外人說的,對上親近的朋友,她反而是變得嘴笨起來,不知道說什麽好了。
這是一個慣于口是心非的女人。
嚴鈞晟支着腦袋看她氣呼呼走開,手指一動,把菜籃子往前推去,語氣淡淡:“聽見沒,幹活。”
杜長貴:“…………”
高夢敢跟他語氣嚣張态度不好,但杜長貴可不敢。
雖說是前手下,但過往那些事情都還印在杜長貴腦子裏,他只能盯着菜籃子幾秒之後,乖乖伸手接了。
可是想想,這個場面要是放在以前,他想都不敢想。
畢竟這天上的太陽暖烘烘,把四周映襯得有種別樣的安靜又溫馨,往日的緊張氣氛是半點都沒露出來。
做夢一樣。
高夢手藝其實挺好的,她也不是從小嬌生慣養的大小姐,一手好廚藝完全是磨練出來的,于是中午的菜色,看起來真是叫人半點毛病都挑不出來。
“青椒釀肉,糖醋魚,燒茄子,和……”
高夢耷拉着臉:“蒸白菜卷。”
嚴鈞晟唔了一聲:“帶的錢不少吧。”
高夢仍舊:“反正都是你的錢,怎麽花都不虧。”
聽她這樣子說,嚴鈞晟總算是露出了這段時間以來的第一個笑:“我的人呢,你都把他們安排到哪裏去了?”
高夢舒口氣:“他們比你安全多了。”
食不言寝不語這種規矩,他們可從來都沒遵守過。
但是放在如今這個狀況下,桌上倒顯得有幾分沉默。
吃完了飯,高夢仍舊是不放心,戳他一指頭:“哎,你真的沒事兒?”
嚴鈞晟慢悠悠喝水:“好——了——”
高夢撇嘴,往前走幾步之後,又像是忽然間想到了什麽,轉過頭:“對了,那個姓梁的沒動靜。”
嚴鈞晟哦了一聲。
茶水見底,杯中的水珠随着他手的轉動在一點一點往旁邊滑。
他表情沒什麽意外:“果然,那家夥怕是知道了什麽之後反而不敢說了。”
高夢雙臂環胸:“那你打算……”
“沒什麽打算。”
他放下茶杯,“再等幾天吧,對了,最近,有沒有我的信?”
高夢“嗯?”了一聲,“你又折騰什麽了?”
“沒什麽,就是我讓那個梁夫人幫了我一個小忙,打聽幾個人的消息,她打聽到了會把消息交到一個地方去,作為交換的話……”
“我幫她給梁維選個墓地。”
高夢嘴角一抽,知道這最後一句可絕對不止那麽簡單。
而他視線忽然轉到另一頭,看着矮矮的院牆外,幾個小孩嘻嘻哈哈跑過去,笑聲在風裏打了個卷,就這麽吹啊吹,和風筝一起被吹上了半空。
他深吸一口氣。
……活着的滋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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