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 猶勝故人

猶勝故人

筆盒被她往那人懷裏一丢,不想,卻是偏了一道,砸在了他屈起的指節上。

咚的一聲,邵韻時原是扭頭的身姿一頓,她張眼低頭,瞧見少年紅了一片的手背,那是上好的紅木,硬得很。

少年咬牙,卻沒出聲,就着未受傷的手将散落的筆重新裝進盒中蓋好。

不過一眼,邵韻時擡腳就走。

如果說第一日見她還不能确定,那麽現在——

倪培卿再也不能裝作不知了。

她是大桓的小公主,卻也是南桓的女帝。

而在她眼中,他是倪将軍之子,更是那個鬥了多年的南桓右相,是她一心想要鏟除的人。

因為,年少的公主不會恨他,就像年少的倪培卿,似乎永遠不會愛她。

苦,是苦的。

比她死的那一日,還要苦。

可這苦,終于不是盡頭,起碼,相見不識,總比舊人重逢的好,不是嗎?

紅木筆盒被擱進了書箱最底層,倪培卿起身。

邊上是沈尚書家的公子,沈家與倪家相識,因而沈仲哲等着倪培卿一起出宮的,這會兒旁觀了全程,有些不敢上前。

倪培卿畢竟是剛回京,他原也是不熟的,本來他是聽說這小公主喜歡倪家公子,可連着兩日見二人相處,他實在不是很敢相信傳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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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倪兄?”他喚了一聲,“可有事?”

“無妨。”意識到他在問手,倪培卿握了握拳,“走吧。”

往城門去的時候,倪培卿很沉默,沈仲哲思來想去,終于找着一個話題來:“倪兄剛回來,應是京都很多地方都沒去過吧?改日南書房沒課,我帶倪兄去逛逛?”

“好。”倪培卿知他善意,“聽聞雁歸樓是個風雅之地,常有學子在其中談學論道。”

“确實,”沈仲哲點頭,“倪兄可是有什麽高見?”

“不敢,只是想要見識一番。”

“好!過幾日正好有茶會,我陪倪兄去瞧瞧!”

“謝過沈兄了。”

邵韻時不記得很久以前,倪培卿究竟是什麽樣子的了,她記得最清晰的,便是逃亡路上一次次他堅毅不容抗拒的面容,還有後來朝堂之上,他每每沉靜擡起的眼眸,有時候便是那一眼,她要下的旨意生生被壓下。

全不似如今。

或許,獨寵小公主的身份,實在奏效。

她終于有一點回憶起來,第一次見他的時候,他秀秀氣氣站在皇祖母面前,被她撩撥得連連退後,卻不敢多說一句。

是了,他是最會裝的。

邵慈說得沒錯,如今在這宮裏,她确實是需要讨好的那一個。

可他倪培卿的讨好,她實在不敢要。

他可以笑着刺死她的肱股之臣,甚至前一刻,還在與其談笑風生。

他是鸩酒,沒有人知道下一刻,他那張面具下的臉究竟是笑是怒,倘若是當真瞧見了,也許,便就是鸩酒入喉之時吧。

連着兩日的相安無事,倪培卿沒有再送東西,邵韻時也權當沒有這個人。

第三日下學的時候,邵韻時照舊第一個跑了出來。

“公主殿下?”

“風姑姑,母後在忙麽?”

風蕊搖頭笑道:“皇後娘娘說,明日就是大公主生辰,殿下定是要來來這兒讨牌子的,就在等着呢。”

“母後真是聰明!”邵韻時誇道,摟着裙擺進去。

溫抒意果真是早早已經坐在桌前了,聞聲頭也沒回:“來了就進來,鬼頭鬼腦的做什麽,可還有一點公主的樣子?”

“母後。”邵韻時捱過去,瞧見桌上吃食,伸手就去拿,被拍了一巴掌。

“你還小?淨手!”

邵韻時是故意的,對付她母後這般的人,就該來渾的。

也或許是對着最親的人,人本能的就想賤兮兮的吧。

她伸手被溫抒意按着擦洗幹淨了,這才掌心一暖,是被塞了一顆棗糕,還帶着熱氣。

“好吃!”

溫抒意卻是沒理會她的嬉皮笑臉,板着臉道:“你想明日出宮?”

“喔……”邵韻時點頭,“二皇姐母妃去得早,也就是跟我最親了,如今南宮初又被父皇派去黃河赈災,想必一個人很是孤單。畢竟公婆是公婆,哪裏有娘家人親。”

“你這孩子!你姐夫的名字哪裏有這般叫的?”

“名字就是拿來叫的,他不叫南宮初麽?”

溫抒意拍了她一巴掌:“來勁了?”

邵韻時哼了哼,她是真的不想認這個姐夫,且不說他與北狄後來如何,便是他對二皇姐……

二皇姐分明是那麽溫婉愛笑的人,可是嫁了他之後,便就很少會笑了。

她總覺得,這與南宮初脫不開關系。

“這是惠兒的生辰禮,你替母後帶過去。”接着,溫抒意又低頭拿出令牌來,在女兒渴盼的眼中終是擺在了桌上,“不準胡來,去過南宮府,就回宮!”

“好嘞!”邵韻時伸手,複又被按住,狐疑看過去,“母後?”

“若是發現你又偷偷去鬧事,下回,哪兒都別想去!”

“知道啦!”邵韻時想,那可都是多少年前的事情了,她如今,可實在沒有那份玩樂的心态了。

回來的路上,春茗瞧她心情好,跟着道:“公主明日想送大公主什麽?”

“嗯……我還沒想好,不過,皇姐瞧見我,應是最開心了吧!”邵韻時幹脆倒着往後走,邊走邊看着天上忽閃的星星,“皇姐什麽都好,就是太替人着想了,她是大公主啊,可是自從她嫁了人,終日就大門不出二門不邁的。”

春茗小心看扶着,又不敢打攪主子興致,只能照着路提醒:“慢些走公主。奴婢是覺得啊,大公主本就不是喜歡熱鬧的。”

“胡說,那以往她與我一起,不也到處跑呢!三皇兄還在宮裏的時候,我們三個總在一塊的!”邵韻時突然覺得有些難受,“我知道,她是不想南宮家難看。”

“什麽?”春茗問。

邵韻時卻不說了。

南宮家娶了公主,看似風光,其實,古來驸馬總頗有些叫人唏噓。

公主畢竟皇室,說是娶進門,卻終歸是有些不同。

南宮初是個要強的人,剛娶二皇姐時,人人道一聲驸馬,實際上,又有誰喚一聲南宮尚書。

他是二皇姐自己選的人,她愛他,寧願她這個公主沉默到好似沒有,叫朝堂仍舊有南宮之名。

“沒什麽。”邵韻時伸手點了點半空中最亮的那一顆星,忽而展顏,“我知道送她什麽了!”

“什麽?”

“明日再說!”

第二日,邵惠被自家妹妹按在了案前,半天不叫動。

“韻時,究竟要做什麽?”

“好了!”邵韻時将鏡子擺過去,“看!”

“呀!”邵惠十足被鏡中的人吓了一跳,“快拿走!不是,快給我洗了!”

“哎呀,我的好姐姐!”邵韻時捂嘴,“別叫別叫,不能洗,這般出去才沒人能認出來姐姐。”

“出去?還要出去?我不出去!”

“不聽話了啊姐,”邵韻時逮她,“姐姐扮作男子太好看了,我替你點這個痣,就是怕你引得人家小姑娘瞧呢,如此剛好。”

邵惠噎住了,她終是又小心往鏡中瞧了瞧:“這般……真的可行?”

“自然啊!絕對沒人認得你是大公主。”邵韻時湊近,“姐姐當真不想出去玩?”

“那……那你怎麽不扮?”

“我扮什麽?我就是公子你的丫鬟呀!”

“……”

馬車在一座茶樓外停下,邵韻時一打簾子跳下,回身去接邵惠。

後者小心下來,擡頭瞧見那茶樓上的名字。

“我聽說啊,這雁歸樓裏多得是才子佳人,姐姐就是不扮男裝也來得的,放心吧,不是什麽壞地方。”邵韻時悄聲道,“咱們就是聽聽,喝喝,權當散心了!”

邵惠與邵韻時小時不同,她是最喜歡讀書寫詩的,所以,對這般地方肯定不會拒絕。

邵韻時太明白了,直接拉着她就往裏頭去。

“客官,”小二過來,“今日樓下有題要辯,客官是來辯題還是?”

“喝茶!”邵韻時道,“要一個二樓的雅間,我們聽聽就是!”

“客官可是不巧,這今日雅間已經被訂下,”小二為難,只是看他們二人打扮不敢得罪,“樓下倒是還能擠一擠……”

感覺到邵惠的排斥,邵韻時暗罵自己一聲,竟然忘記提前訂座。

“小二。”有人從樓上下來,“我家公子說,請這位公子上去便是。”

邵韻時看這小厮面熟,卻一時認不出,她擡頭看上。

沈仲哲在上頭揮手揮得熱鬧,這般場合,他沒有道破她身份,卻是手勢提醒她們上去。

呼,原是沈家的,這小子憨得很。

邵韻時松了口氣,拉了拉邵惠:“公子,我們上去吧。”

罷了,她悄聲:“南書房的沈仲哲,跟我一起逮過蛐蛐兒的,能去。”

邵惠面色一變,想要說妹妹又講不得,只能無奈跟着往上。

她二人被沈仲哲引着往內,房內雅致,茶香悠然。

邵韻時伸手掃過珠簾進去,桌邊的人堪堪擡頭。

四目相對,她頓時停住。

邵惠察覺不對:“怎麽?”

這一聲叫邵韻時終于想起,今日是陪邵惠過生辰的,而那桌邊的人——

倪培卿也錯愕,不過一瞬便起身一禮:“倪某見過公主殿下。”

邵惠這才反應過來,原來這就是當年那個叫妹妹喊着他喜歡什麽就要送什麽的倪家公子?

知曉姐姐在想什麽,邵韻時咳嗽一聲,走是不能走了,便就敷衍揮揮手,這才對邵惠道:“我們要不坐那邊。”

“既是要聽辯題,一起坐便是。”邵惠道,甚至拍了拍妹妹的胳膊,順手往桌邊帶了帶,“打擾二位了。”

“無妨!無妨!”沈仲哲摸摸鼻子,趕緊解圍,“坐坐坐!我再去要壺茶!”

胳膊在邵惠手裏,邵韻時抿着唇掙了掙,又不好大力,只能随着她坐了。

倪培卿直等着那人動作,這才跟着坐下。

屬實尴尬,邵韻時擡手去提那茶壺,不想有人比她更快。

指尖一觸即放,她攥着拳心,餘光卻是掃見他手上的烏青。

“二位喝茶。”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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