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8 可為君死

可為君死

倪培卿是聽得見外頭吵吵嚷嚷的,打從他這院門外起,就開始了。

“來客人了。”他說。

末九會意,出去開了門。

“我說什麽來着,人自己都開門迎客了!”邵慈道,“你這性子,能照顧好人?別又傷了人才是。”

“笑話,杜太醫說的要靜養!”邵韻時煩死他了,又見末九當真是過來迎,頓時一甩袖子,“也罷,你們看快點!我先走了。”

沈仲哲不知道究竟哪裏惹着小公主了,只覺怕是自己此番不請自來的不妥,趕緊又道歉:“是沈某……”

“不是你!”邵韻時轉而瞪他,才發現這個憨子又紅了臉,忍了忍才緩聲,“我與六皇兄說笑的,你莫要過心。”

邵慈這才沒再諷她,沈仲哲終于也舒了口氣。

末九原是聽着三人聲音,不想剛下了臺階,那公主轉頭就走。

“公主她……”

“沒事沒事,我去看看你們家公子。”

“六殿下、沈公子,請。”

刺穿倪培卿的箭被取出,如今就與那把赤金弓箭一并擺放在盒子裏。

邵韻時回到自己殿中,百無聊賴複又打開。

箭頭被清理幹淨,她抽手拂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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經此一事,她有些不确定究竟自己此舉是對是錯。

怪只怪,他還不是前世的倪培卿。

如果,如果那日宮變階上的她,箭術能再精湛些,會不會也能先他一步,如今時這般一箭穿心。

那麽一切,就全部結束了。

終于結束了。

名存實亡的女帝會迎來自己的南桓,至于北狄,她終是要親手了結。

哪怕是,玉石俱焚。

手中的箭矢鋒利,她卻突然勾手。

“呲——”

“公主!”冬茗吓了一跳,趕緊奔過來,“公主這是做什麽?”

“不小心罷了。”邵韻時問,“六皇兄他們走了沒?”

冬茗不敢多問,只小心給她塗藥包紮,一面應道:“奴婢剛送他們出去,六殿下沒說什麽,倒是那個沈公子有問奴婢,公主何時會回南書房。”

邵韻時興趣缺缺:“我已經命春茗去請父皇下旨了,我這韶華宮,可不能叫他們這麽來去自如。”

冬茗好笑:“公主又跟六殿下鬧。”

“倒不全是因為他。你昨日起便就一直有眼看着,想來探病的那麽多,委實煩得很。”邵韻時看了看自己被包好的手指頭,“我方想起些事情,所以,這韶華宮還是冷清點好。”

冬茗收拾好藥箱,又聽自家主子道:“你去給承安府送個信,請三皇兄明日下朝別急着回府,先來我這裏一趟。”

“是。”

交待完這些,春茗果真是接了聖旨回來。

邵韻時便就帶着這道聖旨去找的倪培卿。

深夜造訪,末九還有些發愣。

他不知道這公主殿下為何白日不來,反倒是挑這般夜深人靜的時候悄摸過來。

“公主殿下,我們公子他……”

“他睡沒睡不重要,重要的是,我現在找他。”她點了點殿外,“你武功很好吧?”

不等末九回話,她便令道:“去守着。”

末九從未在外人面前暴露過武功,雖說兖南軍營出來的,武功自是不會差的,可這公主的語氣,明顯是知道些什麽。還有這兒分明是韶華宮,公主在自家的宮中與主子說話,又要守着什麽,難道是這宮裏頭不安全?

“末九。”裏頭人道,“小心看守。”

“是!”

倪培卿的房間裏淨是藥氣,比昨夜更甚。

邵韻時依舊沒有點燈,這樣,就不用瞧那個人。

“我與父皇請下了旨意,你在我韶華宮養傷一日,沒有我的允許,就不會有人再來打攪你一日。”

“謝過公主。”掙紮起身,倪培卿卻還是小瞧了這傷口,額上瞬間就浸了汗。

“你做什麽?”

“……公主……好像不喜歡點燈。”她分明是怕黑的。

“嗯,不喜歡。”邵韻時應得順遂,“這樣才好與你談條件。”

“為何?”

對面卻沒有答話,倪培卿自知問了個蠢問題,也是,她應是實在不想看他的。

“公主剛剛說,想談條件?”

邵韻時摸着一把椅子坐下,将聖旨也順便擺在了邊上:“我接下來要說的話,你恐怕需要好好斟酌,但是,我希望你能先聽我說完。”

“好。”

“你應該知曉,大桓開國帝後伉俪情深,祖帝一生只娶一後,育有一子一女。原本文帝與景帝亦循祖帝,一生只娶一人守。可後來終于還是變了,世族大家歷幾代積累,實力不容小觑,為制衡各家勢力,縱是幾番變法革新,到了先帝時候,仍是不免要通過各種聯姻,穩固朝堂局勢。

“皇嗣綿延,涉及國祚。先帝與西戎一戰,其中手筆,便就有幾位皇叔一份。”說到這裏,邵韻時停了一下,床上人聽得認真,沒有出言反對自己的說辭,“只不過皇叔們最終,也算是壽終正寝——倪培卿,你覺得我父皇如何?”

“……陛下仁政愛民,該是千古一帝。”

“該是——千古一帝。”邵韻時念了一遍,可即便如此,最後卻落得那般下場,“你膽子還真大。”

“與公主想要說的事情比起來,倪某不算膽子大。”

直到此時,邵韻時才終于從這個少年身上,又感受到了一絲前世的不可一世。

也罷,思來想去,她終于還是決定要與他先并肩走一段路。

只不過,這次她會牢牢盯着,縱使他再如何,她也不會叫他有機會再次把持朝綱。

“你知道我要說什麽?”

床上人聲音淡淡:“公主是聰明人。”

“哦?”

“你雖是傷了我,卻不僅僅因為讨厭我,若是當真厭惡倪某至死,公主也不會箭偏一寸。公主其實是還想要見我父親。父親乃是純臣,為大桓之心天地可鑒,所以,公主才放心于今日來尋倪某。”

“是嗎?”邵韻時一哂。

倪培卿也跟着笑了一聲,不過有礙傷口,他及時收住了唇角:“父親從來莽直,倪家只我一子,他把倪某交給公主,就是把倪家交給了陛下。倪家追随君王,亦可為君死,這一點,永遠不會變。”

這句話似是喟嘆,倪培卿說得很輕。

他側過頭去,看向暗處的身影。

那身影不過沉吟片刻,便就開口:“很好。”

邵韻時起身,幾步來到他床邊,低頭看下:“你也是聰明人,我不想與你周旋,倪培卿,我今日來找你,因為我想要父皇立儲,定天下。”

幾息之間,她聽見他道:“這很難。”

他說得直白又平靜,仿佛全然未察二人的談話有多離經叛道。

“我知道,大桓沒有立儲的先例,可萬事總是要有一個開始。”

“公主所言沒錯。只是這一步如若踏出去,池水自起波瀾。”

“三皇兄回京遇襲,便就已經是個開始了。”邵韻時道,“池水波瀾,是因為風動。我控制不了風,卻可以建一間避風的樓,我要這樓中人安穩自在,終有一日,能叫闖樓的人,自掘墳墓。”

床上的人勉力動了動,邵韻時眼疾手快,一把扣住他胳膊:“做什麽?”

“公主此舉,是在拿所有作賭,倪某,必須以誠以忠相待。”

“你傷勢未愈。”

“公主若是不嫌棄,可否允許倪某以水代酒?”

守在外頭的末九,只見那屋中突然燃了燭火,瞧不真切。

邵韻時先扶了人起來,又折身去點了燈盞,倒了兩杯白水。

一杯遞于那人時候,她才終于瞧見他蒼白的唇色。

“你不問我要你做什麽,也不問我為什麽選擇你?”

“公主選擇的不是我,而是倪家。”倪培卿坦然看上,“公主想要倪家做的,原就是倪家一定會做的。早,或者晚。”

邵韻時一愣,原來,倪家早就已經發現了一些端倪。

前世裏,倪培卿說過,倪将軍曾上奏提過立儲之事,可是當時朝中反對聲太大,不久之後,彈劾倪将軍的折子越來越多,以至父皇下旨,命倪家回兖南,不得面聖。

直到北狄來犯,倪将軍救駕來遲,只來得及以身殺出一條血路,叫她得以逃生。

“如你所言,這件事情很難,甚至,可能會連累倪家。”邵韻時道,“這樣,你還願意嗎?”

她接着又道:“或者說,我其實是想要利用倪家,去從這池水中釣其他的魚,你也願意嗎?”

“事在人為。”

“好!”

兩只杯盞丁玲一響,邵韻時看他先昂頭灌下,這才舉杯飲盡。

竟是相視一笑,心中難免感慨萬千。

邵韻時收了杯子,也沒着急走,她重又走回床邊:“你方才有句話,其實說錯了。”

“嗯?”

“我選擇的,倒也不完全是倪家。”

少年的眼中滿是疑惑,邵韻時卻覺得他這般意外的模樣實在是陌生,反倒心情大好起來。

“倪将軍不是個工于心計的人,但你是。”邵韻時道,“而我想要為三皇兄做的事情,倪将軍做不了。倪培卿,你可知道自你受傷,有多少後宮嫔妃乃至皇兄公子都想來看你?他們想要向倪家獻殷勤,卻又礙于我,不得入。”

她說話的時候,眼神一瞬不瞬地看着他,倪培卿不敢對視,目光只落在了毯布上,聞言才堪堪對上。

“兖南軍的實力确實不容小觑,可我邵韻時想要的,不僅僅是兖南軍,”她俯身,“還有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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