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0 命如草芥

第31章 命如草芥

經過大風一夜肆虐，枝頭無一殘葉。

周舟一早就走了。發了消息說，去廠裏。沒說什麽時候回。

宋開心聽着手機裏機械的女聲，默然關上手機。

他知道，昨晚那麽跟周舟說話，以後他都不會再管自己這些事了。這其實是自己想要的。可是心裏空落落的，卻不是這個滋味。

吃過晚飯，又淅淅瀝瀝下起了雨，天色沉沉暗下去。這麽冷的天，又下雨，路邊幾乎沒人。

宋開心站在門口，想給周舟打電話，問他有沒有帶傘，卻躊躇半晌，沒有撥通。進退兩難之際，卻聽到了有車停在門口的聲音，宋開心一喜，喊道：“船船？”

“宋老師。”

宋開心沒想到趙琳會來，失望的神情明晃晃挂在臉上。趙琳也不在意，只是說：“宋老師，我來拿我的傘。”

宋開心恍然，沒想到她會因為一把傘找到這來。但是這傘的确是人家的，宋開心還挺不好意思，答應了一聲，摸着回屋，把趙琳那把傘拿出來。

“趙老師，傘在這。謝謝你啊。”

快到寒冬，天黑得好快，趙琳站在車邊，矮胖的身型隐在灰暗中看不清。她沒接那把傘，只是說：“宋老師，我昨天摔傷了腿，走不來路，你走近點遞給我好嗎？”

趙琳的聲音還是小小的，連尾音顫抖都跟以前差不多。可是宋開心總覺得哪裏不對勁，可到底哪裏不對勁宋開心說不上來。

“宋老師？”趙琳又催了他一聲。

宋開心無法，只好走過去。人家都說腿摔傷了，自己走兩步路也沒什麽。

可是才走兩步，宋開心就突然停了，他終于發現哪裏不對勁了。趙琳昨天明明是跑着離開的，怎麽今天就走不來路了呢？她為什麽這麽說。還有，她為什麽知道自己住在這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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宋開心腦子一時紛亂起來，不知道她有什麽目的。他保持鎮靜，手背碰到了兜裏的手機，卻不敢拿出來。他不再往前走，站在原地把傘往她那個方向遞，穩着聲音說：“趙老師，傘給你。”

趙琳似乎發現了他的警惕，也沒說什麽，反而還笑了聲。

宋開心跟趙琳同事幾個月，只聽過她哭，卻從沒聽過她笑，乍一聽起來，只覺得毛骨悚然。

趙琳往他面前走了兩步，淋着雨，傷心地說：“宋老師，你跟我走吧。”

宋開心頭劇驚，只想往後退，趙琳一把鉗住他胳膊。宋開心沒料到趙琳的力氣這麽大，怎麽都掙脫不掉，他慌張之下想大喊，可是趙琳一只手緊緊捂住他嘴巴，連推帶搡，推他進了車子。

趙琳一個女孩子，力氣卻無比大，毫不猶豫用粗繩牢牢綁住他雙手，再把繩子綁在後座上方扶手上。

做好這一切，趙琳“砰”一聲關上車門。

宋開心又慌又急，不知道她要幹什麽，只能大喊：“趙琳！你在幹什麽！！”

趙琳回到駕駛座上，一邊哭一邊說：“宋老師別說話了，我求你，我不想也對你動手。”

宋開心深呼吸兩口，讓自己冷靜下來，側耳聽着車裏動靜，聽到了幾不可聞的呻吟聲。宋開心伸出一只腿，緩緩往那邊碰，竟然碰到了一個人。

“趙琳！這是誰？他怎麽了？”

趙琳已經将車開出去，不再說話。

宋開心害怕，深呼吸兩下，靜靜聽着，感受到了那人的鼻息，暗暗松口氣。

沒開多久，趙琳就停車了，她先是把邊上暈倒那人拖下車，好一會才又回來，把扶手上那端解下來，對宋開心說：“走吧。”

宋開心下意識拒絕，“我不走。”

趙琳沉默片刻，幾乎帶着懇求，說：“走吧”

她說話的語氣跟她雷厲風行又幹脆利落的動作簡直像兩個人。宋開心不敢激怒她，跟着她下了車。

一下車就一陣冷風吹來，宋開心凍得發顫。

趙琳關心道：“冷吧？可是車只能開到這裏，我們走快點吧。”

宋開心不答話，趙琳也不在乎他的冷淡，帶着他往前走，是向上的角度，應該是在往山上走。宋開心此時也沒有什麽時間概念了，只知道很久，然後被領着進了一間屋。進屋之後，趙琳把宋開心綁在床角上，角度太低了，宋開心只得坐在地上。

不遠處響起了呻吟聲，然後一個熟悉的聲音傳來。

“操，頭疼死了。”

宋開心聽出那是餘晨的聲音，他趕緊喊：“餘晨，餘晨你沒事吧？”

餘晨顯然愣住了，半天才爆出粗口，他不可置信地看着趙琳，“你神經病吧！你想幹什麽啊！瘋女人！快放了我！”

趙琳坐在桌前正在化妝，聽到背後餘晨的話也不生氣，慢悠悠站起來，撈起一個木凳，閉上眼睛，毫不猶豫照着他的頭砸下去。

木凳碎裂發出了巨大的聲響，宋開心吓得渾身顫抖，餘晨也沒了聲音。

趙琳目光裏全是恨，可眼淚卻流了滿臉，雙手也不可抑制在顫抖着，她看到自己顫抖的手，好像想掩飾一般，立刻緊握在一起，仿佛這樣就能掩蓋她心中的緊張慌亂。淚水讓她剛化好的妝全花了。可是她不怕，這裏沒人會因為她胖，她不好看而嘲笑她。因為宋開心看不見。

宋開心聽到了她啜泣的聲音，試圖勸說：“趙老師，你先放開我好嗎？我們，我們有事情好好說。”

趙琳哽咽着，緩緩說：“別怕，宋老師，我絕不會傷害你，我只是，只是想跟你待一會。”

宋開心按下過快的心跳，冷靜道：“餘晨呢？他，他是不是受傷了？我們……”

“他該死！！”趙琳突然咆哮起來。

趙琳無法控制地在不大的屋子內來回轉，歇斯底裏喊着：“他為什麽這麽對我？他憑什麽這麽對我？憑什麽啊？我是他老師，我教他知識，可他呢？帶頭嘲笑我胖，打翻我的茶杯，用粉筆砸我，還把我的教材甩到操場上……他到底憑什麽這麽對我？你說，你說他是不是個壞孩子？”

宋開心耳邊全是趙琳無法控制的哭喊，他顫抖道：“對，對，他是壞孩子。”

趙琳突然大笑起來，笑聲張狂，毫不掩飾，笑得呼吸都困難，緩了好半天才說：“壞孩子都不該活着的。”

宋開心心頭一凜，立刻道：“不是，趙老師，趙琳，我們，我們……”

趙琳知道宋開心在為餘晨求情，冷靜又悲戚地看着他，喃喃道：“宋老師，他也欺負你啊，你為什麽還給他說話。”

“我不是，我不是給他說話，我是，為了你着想，你千萬不要為了他而放棄自己，你傷害他就是犯罪，不值得，趙琳，這不值得。”

趙琳捂着臉嗚嗚哭着，邊哭邊說：“可我沒辦法了。我活不下去。”

趙琳凄慘的哭聲綿綿不斷。她耳邊似乎又響起了那些聲音，仿若鈍刀。都說鈍刀不傷人，可只有承受的人知道，那些痛苦，那些壓力，跟淩遲相比有過之無不及。這怎麽就叫不傷人呢？非要見血才叫傷人嗎？

你成天待在家裏，什麽時候能嫁出去。你念大學有什麽用，還不是嫁不出去？你一個女孩子，嫁個好人家才是正經，其他都是扯淡。你能不能減減肥，你胖成這樣誰要你？什麽？又被辭退了，你說說你有什麽出息。我跟你說，今年你再嫁不出去就不要再回來了，我們丢不起這個人。……

一句一句，無棱無角，卻反複搓磨着她的神經與血肉。家，本是溫暖與幸福的港灣，她卻從來沒得到過。

趙琳哭了很久，到後面都沒有哭聲了，只有嗚嗚咽咽的抽泣。又過了一會，抽泣聲停了下來。

宋開心感到她在摸自己的頭發。宋開心渾身僵硬，一動不敢動。

“我看到他摸你頭發的時候，你很開心的。”

趙琳用手指卷着他的發梢，一圈又一圈，然後問：“你喜歡他麽？”

宋開心還沒回答，她就自問自答道：“應該是喜歡的。”

趙琳又沉默了，但是宋開心敏感地感受到了她的目光，是在緊緊盯着自己。

然後她松開綁着宋開心的繩子，一點也不怕他會往外跑，就這樣大咧咧的放他自由。

宋開心揉着酸痛的手腕，內心想着一萬種逃跑的可行性，或者把手機掏出來報警。可他做不到，他現在在屋內，連門在哪裏都不知道。貿然拿出手機的話，也不知道趙琳是個什麽反應。

趙琳沒管他那些心理活動，徑直把他拉到一張桌前，說：“坐下。”

宋開心不敢妄動，只好坐下。

趙琳坐到他對面，像沒事人一樣，說：“吃飯吧？好不好？昨天說請你吃飯，也沒有能成。”

宋開心當然不敢吃。他看着趙琳的那個方向，目光裏淨是驚惶。

趙琳很受傷，自嘲一笑道：“沒事。不吃也沒事。你陪我坐坐。”

宋開心沒聞到任何飯菜的味道。趙琳那邊倒起了酒，她好像不太會喝酒，喝了一口嗆咳好幾聲。

“酒也這麽難喝。”

“宋老師，你真好。你真的是個好人，我很喜歡你。一直一直，都想好好跟你坐下來，聊一聊，或者吃個飯，或者只是一起走一走。可是……你看，我連跟你走走都沒法做到。”

“我這一生都是懦弱無能的。……他們說是父母，可沒有一天做人。罵我，讓我嫁人，嫁給誰都沒關系，只要他們家裏沒我這個過了年齡的女兒就成。我特別想問問，你們這樣嫌棄我，當時生了我怎麽不掐死我呢？我不嫁，怎麽就是丢人了？我怎麽就是丢人了！！我怎麽就是丢人了！！！！我到底哪裏丢人了！！！！”

趙琳瘋狂不已，将酒杯往牆邊一摔，玻璃崩碎，滿地狼藉。

宋開心吓得不敢動，緊緊閉上眼睛。

趙琳又笑起來，看着邊上昏迷不醒的餘晨，喃喃道：“他欺負我，該死，我想殺了他……可我又不敢。我太沒用了……我太沒用了……”

趙琳說話颠三倒四，酒難喝，她卻對着瓶口灌下半瓶。

喝完半瓶，她打開一瓶藥，往酒瓶裏倒。

宋開心在酒味四溢中聞到了不屬于酒的刺鼻藥味。

“趙琳！”宋開心驚得一下站起來。

趙琳看着他，眼淚又往下淌，她眼淚像流不盡。

“這藥難喝，我混着酒，好入口。”她說。

宋開心心頭巨震，倉皇地摸過來，要來找趙琳的杯子。趙琳那一刻是很開心的，她是實打實的開心，最起碼這世上還有人在乎她生死不是？

可她被各種言語各種諷刺各種嘲笑打壓得擡不起頭，她沒力氣再活了。

趙琳輕輕松松就讓開了宋開心，一個轉身，毫不猶豫，酒水混着藥水入了口。

喝完了這藥，趙琳前所未有的輕松，她紅着眼，對宋開心說：“對不起，以這樣的方式帶你來。”

“你走吧，帶着他走吧。”

宋開心再顧不得許多，從兜裏掏手機，摸着鍵盤按120，可手在抖，怎麽也按不準。

趙琳一把奪過他手機，打開門往外一扔，小小的手機瞬間就消失在黑夜裏。

“走吧。”趙琳說。

她見宋開心還是沒動，先把餘晨像拖死魚一樣拖出門，再一把拉住宋開心，拽得他踉踉跄跄到門邊，一使勁，推他出去。然後“砰”一聲關上門。

宋開心使勁錘着門，妄圖挽回什麽。無能為力的巨大恐懼深深砸下來，他拼命呼喊，可裏面無聲無息，沒有人應答。

突然，有人拽他的褲腳。

宋開心猛然想起來餘晨，幾乎是立刻蹲下來摸，摸到餘晨溫熱的身軀，他哭着說：“餘晨，你醒醒，醒醒，我看不見，你起來救救她。”

餘晨一口氣當成三口氣，頭上鮮血在寒冷的氣溫下已經結幹，他一把抓住張皇失措的宋開心，說：“宋老師！着火了，快，快離開！”

宋開心聽到這話，才發現周遭已經滿是雜物焚燒的刺鼻味道。

餘晨又暈過去了，宋開心被煙嗆得直咳嗽。他把思緒從恐懼無能中拉回來，當機立斷，拖着餘晨往遠離火源的方向移動。

火源是熱的，往另一個方向移動就可以。宋開心默念着，堅持着。

餘晨個高體壯，宋開心拖着他非常吃力，沒一會就筋疲力竭。無能為力坐下來。

火焰吞噬着那座小小的木屋。周圍沒有任何一點因為這場火焰而響起的異動。

她就那樣，靜靜地，在這場火焰裏消失。

宋開心想再走遠一點，他怕火蔓延開來，可是他突然哭起來，想忍，忍不住，哭得沒力氣再動。

有時候，命如草芥。語言不是刀劍，卻比刀劍傷人更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