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6 章

第 16 章

等她行至花園一處時，就見一位坐在輪椅上的老人，試圖想站起。

楊何雪當即把手中的狗尾巴草一丢，快步走上前去。

走到近前，明白了過來。原來是老人搭在腿上的一條擋風薄巾滑落在了地上，估計是老人前傾身體後發現不便去撿，所以想站起來。

“奶奶，太危險了，您快先坐。”楊何雪及時上前，制止了老人的動作，而後快速把那條薄巾撿起，避着風把塵土抖掉，再小心翼翼地重新蓋回了她腿上。

“小姑娘，謝謝你。”

楊何雪腼腆一笑，“沒事，奶奶。”

“我怎麽之前好像沒怎麽見過你？”馮始平疑道。

“哦，奶奶，我不是這個小區中的人，我陪我朋友過來的，她現在去給老板送文件了，我順道在這邊溜達溜達，等她下來。”她說“朋友”兩字時，聲音很輕，像是怕驚醒一場夢，但依然賊心不死的想，如果什麽時候，能在介紹時，多加個“女”字就更好了。

楊何雪話說的實誠，馮始平點點頭，突然提議道：“那我們一起聊會天，然後等你朋友過來，好嗎？”

完全沒問題啊，楊何雪心想，她确實是個喜歡聊天的人。

“奶奶，你怎麽一個人出來了……”問完才覺着這話問的不好，要萬一這是位孤寡老人呢，這麽問，得多傷人家心啊……

楊何雪剛想出聲緩和一下，馮始平就看出了她的心思，開口寬慰道：“別擔心，有人照顧我的，只是我突然口渴，所以讓她先上樓去幫我取一下水杯，應該跟你朋友一樣，馬上也就下來了。”

楊何雪“嗯”了一聲，放下心來。

再說些什麽呢？

楊何雪自來熟地道：“我以前也照顧過我姥姥一段時間，那會我正高考完，沒啥事，時間大把大把的……”楊何雪可能天生自帶搞笑buff，平平常常一句話，讓她禿嚕完，喜感倍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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馮始平笑着看向她，這給了楊何雪鼓勵，讓她說得更加繪聲繪色起來：“我姥跟您差不多，不過您看着更儒雅，也更年輕。”恭維話張口就來，見馮始平一笑，楊何雪大着膽子道：“要不我推着您，往花園裏轉轉？”

說這個提議的原因主要在于，目前倆人定在原地，一站一坐的，讓楊何雪總覺得像是在跟領導彙報工作，她不太喜歡這種一板一眼的形式。

得到馮始平首肯後，楊何雪也不遲疑，推着輪椅，慢悠悠地往花園中走去，邊走邊道：“我那會啊，也就像現在這樣，推着我姥，我倆每次出去，就講小時候的事，她給我講我媽小時候的事，我就跟她說，我小時候的事，然後奶奶你知道嗎？”楊何雪突然手下動作一頓，俏皮地把頭往前一伸，眼睛亮閃閃地看着她，“我媽小時候幹的蠢事，竟然跟我有好多好多一樣的，我那會就笑啊，就像這樣……”楊何雪呲出一口大白牙，笑得像個二傻子。

馮始平被她逗笑，楊何雪看着她笑，那麽慈祥的笑容……讓眼前一下就晃了神，好像又回到了那年夏天，惹得她，鼻頭一酸，差點落下淚來。

她趕忙又把身體恢複到板直的狀态，然後慢悠悠地開口道：“我媽……我媽在我很小的時候，就過世了，我對她的印象幾乎可以說是……零吧，小時候不覺得有什麽，但等我慢慢長大了，我就很想靠近她，但我知道，我永遠也靠近不了她了……”

楊何雪一頓，長出了口氣，“不過您知道嗎？我姥就給我講我媽小時候的事……”她語氣一瞬又開心起來，“竟然跟我小時候幹得那些缺德事，一樣哎，哈哈哈哈哈，那會我就覺得，我離我媽好近啊，近到，好像我只要一個轉身，就能看見她，她就陪在我身邊，陪我玩泥巴，陪我戲水，陪我放風筝……您知道嗎？我小時候可喜歡跑步了，而且我跑得超快，同齡的小孩都追不上我，我當時就想啊，只要我跑得足夠快，超越了其他所有人，那麽如果我媽在終點等着我的話，那她就可以第一眼看到我，而且，我也不會讓她等太久，我一定會以最快的速度，沖向她。”

講到這，楊何雪突然神色一黯，“可她……她為什麽就不肯，多等等我呢……哪怕，等我再稍微長大一點，等我學會叫媽媽，她懷胎十月啊，辛辛苦苦生下我，卻還沒有聽過我叫她一聲……媽媽。”

這些壓在楊何雪心裏經年累月的話，她從不曾對別人訴之于口，尤其是自己身邊最親近的人，她慣會表現出最堅強的一面，卻忘記了，她原也不過就是個二十一歲的女孩，一個從小沒媽的孩子，她也會脆弱無助，也有可以哭泣的權利。

如今将這些隐秘心事，對着一個慈眉善目的老人講出來，心底竟是那樣的輕松。

“孩子……”

良久後，馮始平開口道：“別哭，雖然我不清楚你家裏的情況，但我想，任何一位母親都一定不希望你在想起她時，是哭着的。”

馮始平頓了頓，平靜地開口道：“其實不瞞你說，我得了胰腺癌，術後的生存期一般是16到24個月，也就是說，我還剩一年左右的時間……”

馮始平說到這，楊何雪猛地看向她。

見她表情如此吃驚，馮始平倒是無奈的笑了一下，朝楊何雪示意繼續往前走，楊何雪木讷地點點頭，推着馮始平在花園中繼續緩步前行，就聽她道：“我呢，也是兩個孩子的母親，只是我的小兒子，在他六歲那年，遭逢變故……”

馮始平說到這，楊何雪已經完全明白過來，她現在正推着的人，是誰了。

馮始平話語一頓，見她良久不再言語，楊何雪出聲安慰道：“奶奶……”

“沒事，那件事來得太過突然，純粹是個意外，怪不得任何人。不過好在，我的大兒子，能在我身邊健健康康地長大。現在對我來說，其實人生已經劃上了終止符，我這個半入土的人，對很多事早已釋懷，但……”馮始平說到這，沒有再繼續下去，取而代之的，終是長長的一聲嘆息。

楊何雪聽到這，早已不知道自己是抱持着怎樣的信念感，還能繼續堅守在原地。

所幸，此時有位正拿着水杯，在花園裏四處張望的女人，躍入了楊何雪的視線，就聽那女人在看到馮始平的那一霎，語氣真是又急又喜的喊她：“馮阿姨，終于找到您了，可急死我了！”

楊何雪見那女人約莫有三十來歲，在見到馮始平那一剎，眼底兜着包淚，可見是真的找着急了。

“你是？”等那女人稍稍平複情緒後，見馮始平身邊還站着個人，立馬警覺道。

我是？

在不知道面前這位是馮始平時，楊何雪還能說，我是個過路人，但現在知道了面前人就是自己打死也不讓魏以寧實施他那荒唐想法的源頭後。

楊何雪實在不知道自己現在還能是誰？

大概只能是，你們都是好人，就我是那個大奸大惡的壞人吧。

“剛才幸好這位小姑娘幫了我，小靜，快代我再謝謝這個小姑娘。”

而在那個叫小靜的女人還未開口前，楊何雪連忙擺手，“那個，馮阿姨，這位姐姐，估計我朋友這會應該下來了，我就先走了。”說着朝她倆大力地揮了揮手，然後真像她自個說的那樣，跑的賊快，果然一眨眼的功夫，就不知道竄哪去了。

*****

“你怎麽在這？”文雯從背後輕輕一拍楊何雪肩頭，歡快地問。

此時楊何雪正貓着腰，跟個蹲點的賊似的隐在涼亭中一根粗柱子後，目光正一瞬不瞬地密切注視着對面花園中那倆人的一舉一動，連有人什麽時候走到她身後，她都渾然不覺。

楊何雪吓得像只被踩着尾巴的貓，跳着轉身就見來人是文雯。

第一次的，文雯感覺到，楊何雪注視着她的目光不再是眼底含笑，而是帶上了一層凝視意味。

預感到小心思被拆穿，文雯反而是大大方方地回視了過去。

你說被偏愛的，是不是都有恃無恐？

楊何雪盯着她看了幾秒，終是自己先敗下陣來。

心想，算了算了，你厲害，你們都厲害。

但一想到，魏以寧竟然以其人之道還治其人之身？心裏就火大的不行，想着回去怎麽也得先打他二十大板！

楊何雪繼續盯着那一隅，涼飕飕地嘀咕了一句：“我真是好奇，魏以寧到底給了你多少好處，要你這麽幫他？”

文雯笑了一下算作回應，這人啊，揣着明白裝糊塗，不就是心裏有點不得勁嘛，任她發洩出來就好了，她側首，見楊何雪眼角邊抹了一點淚痕，剛想伸手幫她擦去時，突聽楊何雪問道：“哎，那是誰？”

文雯看過去，等看清來人面目後，“哦”了一聲，回她：“應該是林醫生。”

“林醫生？”楊何雪疑道。

“嗯……”文雯想了想，“聽說是沈總的朋友吧？要麽就是沈總朋友的朋友，反正也是在醫院工作的，但好像不是馮阿姨的主治醫師，不過我給沈總送過幾次文件，倒是經常能看見林醫生過來看望馮阿姨。”

“那她還挺好心的。”楊何雪順嘴接道。

“那當然啦，看這架勢，說不定，林醫生以後要當我的老板娘呢~你看，她要是跟沈總站在一起，倆人多登對啊！”

老板娘？

沈青杬的老婆？

楊何雪一瞬眼裏有些竊喜地看向文雯，“你說，這人是你老板娘？”

文雯被她問的一愣，“可能吧？但這不還沒結婚呢嘛，不過我覺得啊，你看他倆多合适，一個呢是英俊不凡的成功人士，一個呢是膚白貌美的專業醫師，多符合現代人的擇偶觀啊，作為下屬，我當然是很希望他們能終成眷屬的！”

楊何雪大大地“哦”了一聲，對文雯的這番表态，表示出了自身非常滿意and欣賞的态度。

老板娘，楊何雪咂摸着這三個字，再往花園那邊的倩影一瞅，再看了眼貓在自己身邊的人，瞬間覺得，今個天真不錯嘿，秋高氣爽的。

“走，肚子都餓得咕咕叫了，帶你去吃飯。”

文雯也不扭捏，當即猛點頭，楊何雪突然牽起她的手，朝外走去。

那是楊何雪第一次牽她，觸碰到她手的那一霎，時光仿若一瞬回溯到了那個午後……

那是她們的初見。

那個女孩在擁擠不堪的人群中，突然牽起她的手，帶着她一路飛奔。

往前的二十一年中，還從沒有人對她做過這樣的事。

在被她牽起，往外跑的那一霎，楊何雪有些發怔。

幾乎就是一瞬，她竟然默許了面前這女孩牽起了自己的手，身體随慣性，也跟她一道，向前沖去。

她甚至不記得她們是怎麽跑下來的，也忘了那女孩有沒有對她說過什麽。

但這些都不重要了。

她唯一能回憶起的，是那縷被風帶起，輕輕拂過她面頰的秀發，帶着一股說不出的好聞氣息，那味道仿若注入靈魂般，随着那女孩的倩影，也一并裹挾進了她的心裏。

眼下情形當然遠沒有那時緊迫，所以，楊何雪只是虛虛地牽着她的手，不敢下勁。

文雯任她牽着，當倆人一前一後步下臺階時，文雯回握住了她的手，這回楊何雪下了點勁，握得更緊了些。

倆人就這麽手牽着手，向前走去。

那一刻，誰都沒說話，又好像誰都默許了一聲，“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