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0 章
第 50 章
時間對每個人都是公平的,但時間的粒度在每個人身上所體現出的表征,又是不同的。
但最終,那些從時光沙漏中,滴落的粒粒煙塵,藏着你的一生。
馮始平始終記得,她十八歲那年,一個人北上求學,當她被擁擠的人潮裹挾着下車後,她望着那輛徐徐而去,漸漸消失于一團白霧中的車尾,和此刻略有些陰霾的天,長長的舒出一口氣,也就是在那一刻,她在心裏打定了主意,要留在這座城市,開創出屬于自己的一片天地。
她也記得,二十二歲那年,在A大的銀杏樹下,她遇見了一個人。彼時,她剛從導師辦公室中出來,行至學校銀杏林時,看到在一棵銀杏樹下,圍坐了一群人,出于好奇,等她走近細看時,才發現,在圈的中心,坐着一個人。
那是一個看上去年紀與自己相仿的青年人,此刻正席地而坐,調撥着手中的吉他,随着音調而出的,是那人低沉而略帶磁性的嗓音,唱的是首外文歌,馮始平從未聽過,但自那日之後,這旋律她便從未忘記。
她不記得那首歌叫什麽名字,只記得,當時吹拂來的那縷清風,那片掉落在他琴弦上的銀杏葉,和他擡眸時,正好與自己目光相觸時的那個眼神。
還有……
還有小柘的離開,是馮始平心中一道永久的傷痕,每每想起,都會令她心口一緊,但小柘的離開對她而言,又是一件,不得不為之的事。
承人一情,還君一諾。只是令她萬沒想到的是,這件事卻給沈青杬心中留下了那麽大的瘡疤。
她想,她這一生,終于來到了時光的盡頭,那些能放下,放不下的,也都一并藏進了,“到得還來別無事,廬山煙雨浙江潮”中。
而今,風也好,雨也罷,她都見識過,也都經歷過了,那個虛長她兩歲的人,早已與這滾滾紅塵作別良久。現下,她終于也要追着那人的腳步遠去,只希望,在過奈何橋時,那人不會走的太遠。
許是見她長久地凝望着窗外,沈青杬起身,把那扇窗戶又開大了一些,馮始平看着他,欣慰地笑了笑。
那一霎,馮始平眼中的平靜,是沈青杬不曾見過的。
自患病以來,她能清晰地感覺到自己的意識常常橫跨在清醒與混沌間,趁着現在意識還算清朗,馮始平虛弱地朝沈青杬一擡手臂,沈青杬會意,立馬在馮始平床前坐下。
馮始平看着他,溫和的笑,良久後,才輕輕地跟他交代了後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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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死後喪事從簡。
小柘的事,不必介懷。
還有……青杬,選你所愛的,然後愛你所選擇的。
再之後,馮始平重又陷入昏迷中。
自她住院以來,沒有人在她面前,再提起過,魏以寧,這三個字,大家好像自動形成了一種默契,不再提,避免說,就好像……
就好像這個少年,真的從未在他們生命中出現過一般。
就好像,這所有的一切,原不過是大夢一場春秋。
就連馮始平都是如此,可只有沈青杬知道,在多少次的午夜迷蒙間,馮始平嘴唇翕動,無意識地念叨着什麽,沈青杬漸漸地,從那些迷蒙不清的言語中解讀到,她問的是,以寧呢?以寧去哪裏了?
旁人也許體會不了,這個叫魏以寧的少年在沈家到底意味着什麽,或許連魏以寧自己都未曾察覺,但不管是沈青杬,還是馮始平,都在不知不覺間,在他身上傾注了太多,太多的情感。
尤其對馮始平而言,或許在某時某刻,她真的從這個少年身上,看到了長大成人後的沈青柘。
回顧他們曾一起經歷過的那些冗長歲月,沈青杬記得,馮始平見魏以寧的第一眼,指尖微顫。
那年除夕,她不肯去睡,直等到魏以寧來時,那一瞬乍見之下,她眼中流露出的脈脈溫情,仿佛是一位母親盼了多年,終于見到了她歸家的兒子。
沈青杬也記得,在那次,吳蘇淩向那個小少年發出诘難時,馮始平說出的那句,“以寧啊,哪有讓客人收拾的道理”。
是啊,哪有讓客人收拾的道理……
在他們眼裏,那個小少年,從來都是這個家庭中的一員。
還有前段時間,每當魏以寧走時,馮始平都會長久地注視着他離去的那幀背影。
他的背影寫着不用送,可但凡馮始平能站得起來,她都想去送送他,哪怕只是送到門口,她也想拉着那個少年的手,不厭其煩地囑咐他,過馬路時一定要注意安全,天冷了多加衣,平時要好好吃飯,不要總熬夜。
她是那樣的細心妥帖,想照顧到這個少年所有的日常,極盡眷戀和不舍。
每每想到這些,對沈青杬而言,都是他不敢往前逾距的根源所在。
*****
晚間,馮始平在彌留之際,沈青杬再次踱步到窗前,思前想後,還是給那個少年,撥去了電話。
“對不起,您所撥打的電話暫時無法接通,請稍後再撥……”
聽聞,沈青杬有一霎的空茫,但也只是那一霎,他想,魏以寧終是做了,跟他同樣的選擇。
是他昨日的因造就了今天的果。
見他垂下手,吳蘇淩劈頭就問,“還是沒人接嗎?”
沈青杬沉默着,搖了搖頭,慢慢踱步到病床前,看着馮始平。
錢郡看了眼林司雅,後者則朝他,輕輕地搖搖頭,錢郡見她眼眶紅紅的,知道馮始平,大概也就今晚了。
房內一時之間,萬籁俱寂。
直到電子顯示屏上,那條折線圖慢慢趨于一條直線。
從始至終,沒有呼天搶地的叫喊,沒有撕心裂肺的恸哭。
在這方小小的四圍之地中,有的只是衆人臉頰邊滑落的兩道淚痕,被夜風,沉默着,風幹了一遍又一遍。
一遍又一遍……
沈青杬坐在床邊,始終緊緊地握着馮始平的手。
始終緊緊地握着。
她走的那一刻,仿佛卸下了心中所有的憂慮,嘴邊挂着淺淺地笑。
自那人走後,她已纏綿病榻良久,在每個午夜夢回之際,在她與那人在夢中千萬次擦肩而過時,終于換來了,這一瞬的并肩同行。
在這場永恒的夢中,她好像真的看到那個人了,那人穿着一身中山裝,拿着她最愛的百合花束,一身風雨地來接她,耳邊驀地響起的,是那年銀杏樹下,悠揚的樂曲。
她記得了,那首歌叫《Sealed with a kiss》。
而今,他們終于不再離分。
遠方,那年冬日匆匆停駐又即将起航的列車正朝他們徐徐駛來,他們相攜,一同登上了那輛列車,而後消失于一片白茫茫的煙塵中。
在那遠去的汽笛聲中,仿佛說着:這一次,不必追。
注:《Sealed with a kiss》中文譯名:以吻封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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