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 月光
第20章 月光
◎從身到心。◎
天子面前,威壓無形,如履薄冰。
如果不是從小就在皇城氛圍裏長大的人,進金殿面聖的時候都會被這股氣勢無聲地震住,下意識暴露出真實的心思。
所以江尋澈眼睜睜看着蘇栖禾對皇上行了禮,然後一找到機會就小心翼翼地朝自己望過來。
依舊是那種小動物的眼神,純淨溫柔,不知是害怕了想找他尋求依靠,還是在發生了車廂內的那些事後,單純地就想看一眼他。
他不為所動地轉過頭,移開了目光,假裝沒看見女孩那一瞬間的失落。
皇上倒是饒有興趣地看了過來:“蘇小姐,聽說奏折被替換的事是你最先發現的?”
“回禀陛下,是的。臣女在替秦王殿下整理奏折時,偶然發現了一些端倪,所以禀報了殿下。”
江翊澤找到機會,頓時跟進:“後宮尚且不能幹政,你為何能看見這些東西?”
若是其他人在這裏,可能會被這個刁鑽的問題難住,回答不好就有惹上天子之怒的風險。
但女孩深吸一口氣,雖然低着頭,但話語卻沒有停頓,帶着一種急中生智的從容。
“回禀陛下,後宮不能幹政是為防止外戚做大、擾亂朝廷,并不是因為椒房與閨閣中沒有筆墨心智。”
“臣女在秦王府中并無異心,盡臣女所能協助殿下為天子效力,所以殿下才允許我整理文章,繼而僥幸發覺此事。”
巧妙地将棘手的問題引到“異心”上,既給自己和王爺辯白,又再一次繞回太子的錯處。
皇上笑了:“你确實有這個能力,談何僥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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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多謝陛下。”
“那麽,”天子的聲音帶上了威勢,“你要為這個案子作證嗎?”
做證人就必然要承擔反攻倒算的風險,就算不翻案,也有可能被其餘氣急敗壞的太子黨報複。
江尋澈眉心微微一皺,主動側過頭去看女孩。
可與此同時蘇栖禾正好垂下了眸子,視線完美地錯開,沒能接收到來自他的轉瞬即逝的一丁點關心。
“臣女願意。”
她躬身再拜,下車前倉促理好的頭發又散開了幾绺,貼着耳朵若即若離地飄在脖頸間,讓人心裏發癢。
身後,秦王眼神暗了暗。
太子還想再争辯什麽,但幾次試圖抹黑都失敗後,元熙帝已經對他徹底失望。
不想再廢話,直接擺手示意宮人把他帶下去,然後叫趙鎮瀾上前來。
“趙侍郎,文華殿內鬼偷換奏折案,以及前翰林學士梅蘭臣的彈劾案,現在均轉交刑部,務必嚴格調查,今明兩日之內把兩案結果呈給朕過目。”
都已經先斬後奏地将人帶走了,現在讓刑部調查無非是補充證據加走個形式。
趙鎮瀾自然是領了任務回去幹活,臨走前,若有所思地朝秦王和蘇栖禾的方向看了一眼。
江翊澤這兩樁案子都被抓到了把柄,鐵證如山自有公斷,廢太子也是理所應當。
而江尋澈把自己摘得幹幹淨淨,找不出半點問題。
這讓趙侍郎心裏覺得不對,可惜目前沒有證據。
現在金殿內只剩下皇上、秦王和蘇栖禾三人。
皇帝提起筆來,借着胸中的怒氣,親自拟寫廢太子的诏書。
“太子江翊澤,親近奸佞,妄用小人,絕無忠孝仁厚之念,以至于上蔽君父,下禍黎民。”
此話一出,也就是對江翊澤的政治生命進行了蓋棺定論。
不管他今後是死是活,有這幾句話壓在頭上,就翻不了身,永遠不可能坐上龍椅。
蘇栖禾松了一口氣,知道此事終于要結束了。
下意識又要側眸去偷看江尋澈,可想起剛才他的回避,趕緊硬生生剎住了視線。
專注而緊繃的情緒松懈了少許,于是又有一陣隐約的酸澀後知後覺,從心底的角落裏滲出來,漸漸傳遍全身。
她還站在原地,只是頭垂得越來越低。
“......豈敢以此不肖之子,而亂天下?”[1]
元熙帝在诏書上落下最後一筆,平攤在桌上,頗為滿意地讀了兩遍。
他突然又自言自語:“廢太子一事傳出去,不知道會不會在百姓那裏造成什麽不良影響。”
自然是有的。
蘇栖禾是在場唯一一個來自市井的人,明白黎民百姓的想法。
她很清楚地知道,這份诏書發出去,就像給平靜的湖面砸下一塊巨大的石頭,水波四濺,久久無法平息。
大家會議論紛紛,将此事揣度為一場精心策劃的宮鬥,然後越傳越添油加醋。
最後很有可能會演變成秦王故意抹黑長兄,那兩個案子也是栽贓嫁禍的,就是為了奪嫡。
到時候就算江尋澈親自站出來聲明,都為時已晚了。
如果殿下還想要自居清高,不肯展露野心,等待皇上将他立為儲君,最後登基即位,一統天下。
那就絕不能沾上“手足相殘”這種詞,哪怕是流言蜚語也不行。
所以出宮上車後,她甚至沒有再回想方才車廂內的事情,斟酌片刻後小聲說:“殿下,方才皇上所說的不良影響......”
“肯定會有。”
江尋澈靠在窗邊,看着外面的夜色街景,悠悠道:
“你有解決方法嗎?”
蘇栖禾小心翼翼地把自己腦海中冒出的想法說出口。
“回殿下,或許......可以搶先一步将事情寫成文辭,流傳出去。”
詩文不僅是廟堂之上争權奪利的工具,更是市井生活裏抒發群衆感想的載體。
畢竟她進王府之前,在京城做過半個月的代寫。
那些與她打交道的百姓們也都能懂文意,就算不識字,只要是寫得好的句子,他們也會自發傳頌。
如果能有一篇語言優美、文采斐然的長短句講述這件事的詳細始末,流傳出去,就有可能提前阻止流言朝着不利于江尋澈的方向發展。
秦王殿下終于轉過身,凝眸一瞥。
車窗外天色已晚,身後黑沉沉的天幕上綴着疏月寒星,恰如他朝她看過來時的眼睛。
“你的意思是,你來寫。”
“是。”
又是一次任務,只不過這次是她主動提出的。蘇栖禾垂着眼眸,睫毛顫了顫。
“明早之前寫完。”
他的聲音還是淡淡的,沒有一絲波動,好像對這個提議毫不意外。
但總歸是沒有異議,也就是認可了。
能被殿下認可,還是很高興的。
她在心裏飛快地估算了一下時間,覺得徹夜趕工應該來得及,于是點點頭,再次順從道:“是。”
馬車駛入了王府的大門,停在院子裏。
接下來,他們就會離開這個車廂。
她将要回到偏殿提筆寫文,斟酌字句,熬一通宵。
而王爺也會回到自己的房間,而且不允許她再擅自進入。
不會有人再提起曾經在這個角落裏發生過的旖.旎,和片刻的親昵。
蘇栖禾起身準備下車。
她在腦海裏開始構思這篇詞賦的框架,努力壓過其他難以理清的紛亂思緒,不讓目光撞見車內那特殊的一隅。
突然聽見身後的人說:
“站住。”
她腳下一頓,全身下意識繃直。
一陣難言的酸澀沿着脊椎升起,來勢洶洶,讓她呼吸發緊,心裏七上八下。
江尋澈沒有再說話。
所以,她不知道他在想什麽事,不知道他為什麽要叫住自己,也不知道該不該回頭。
只能屏着呼吸,僵硬地立在原地,手指在袖子裏悄然握緊。
沉默之中,車內溫度再次攀升,不知不覺耳根又難堪地泛起紅暈,帶着些許燒灼。
江尋澈的視線沉着而平靜,凝望着女孩的背影。
而與他的氣定神閑相反,蘇栖禾只覺得自己無所遁形,緊張到幾乎要失去呼吸。
單是将哽住的喘息壓抑在唇間,不要傳出來,就已經耗盡了她所有的氣力。
她在想的是什麽?如果他想的跟她不一樣怎麽辦?如果一樣......又怎麽辦?
“殿下。”
聲音出口,帶着幾分細軟的顫抖,讓她自己都忍不住愣了神。
“......請問,還有事嗎?”
身後的人似乎輕輕笑了一聲。
她很少見江尋澈笑,眼下這還是第一次。
“确實還有事。”
“方才那篇東西,不用明早了,明天日落之前寫完吧。今晚,你大概沒有空。”
這就算回答了。
他相信以蘇栖禾的聰明,不會猜不出來他想要她什麽,而且一定要今晚。
果然,女孩的背影幾乎在肉眼可見地顫抖,耳邊那绺散開的頭發也晃了一下。
雖然緊張萬分,但她什麽都沒說,也什麽都沒有做,只是站在原地不動。
一時無人說話,寂靜無聲地蔓延開來,好像連空氣都被抽走。
不知過了多久,從王府的前院裏遠遠傳來窸窸窣窣的腳步聲和談話聲,似乎是李嬷嬷在壓着嗓子問南風:為什麽殿下和蘇姑娘還不下車?
年輕随侍不知道回答了什麽,總之兩人的聲音很快又消失了。
車內的這一點空間裏萬籁俱寂,好像連時間的流逝都已經被凍結。
終于,身後的人站起身,朝她走了兩步。
蘇栖禾一動不動,又怯又羞,皮膚泛起一層細細密密的戰栗。
她感覺自己像一只落進捕獸籠的小動物,等待着被人揪着脖頸提起來,然後迎接未知的命運。
肩頭被抓住,然後被摟着腰轉過身子,抵在了窗前。
被吻的時候,她下意識閉上了眼睛,有幾點輕盈的淚光溢出來,挂在睫毛上。
全身軟而無力,漸漸失去支撐,滑了下去,平躺在車內。
外面皓月已經升空,瑩潤如水的光華順着車窗流淌在她細膩的皮膚上,順着脖頸的曲線,一路淌過鎖骨,落進更深的陰影裏。
江尋澈的指尖随着月光一起游移。
俯下身銜住她的耳垂時,一句低啞的“別動”落在耳邊。
作者有話說:
[1]:借用自隋朝楊堅《廢皇太子勇為庶人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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