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4 認命
第34章 認命
◎當他意識到在意的時候。◎
分明是不遠的距離, 一步一步走過來,卻好像過了很久。
蘇栖禾終于站定在江尋澈面前時,剛要開口, 先聽王爺道:“感謝的話就別說了。”
雖是淡漠而意興闌珊的語意,但從他這邊說出來,卻總覺得有點別的意思。
像是期待她說些感謝之外的句子。
可她除了口頭上反複表達謝意之外,确實沒有什麽別的能報答恩情的辦法了。
畢竟一個輔政王爺與一個民女,地位差距懸殊,宛如天塹,實在無法平等地互惠。
反過來想,殿下希望她說什麽呢?
女孩低頭不語,神情沉凝,在夜風裏亭亭玉立。
落在江尋澈眼中,就無端生出幾分疏離。
就像一池荷葉正中央的那朵清蓮,生于污泥而不染凡塵, 禮貌大方地盛開, 無形吸引着人前去觀賞,但它又離岸邊很遠, 難以接近, 更不可能讓人拿在手中玩弄。
沉默越來越長, 痛感一點一點滲出來,絲絲縷縷,逐漸裹卷了他的整個心髒。
嗓子發緊,好似有千萬句話同時堵在喉間,反倒弄得半句都無法出口, 不知道該說什麽。
而蘇栖禾自始至終都沒有擡頭, 那雙漂亮的眼眸微垂, 不肯映出他的倒影。
是不願意再看他了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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秦王知道現在兩人的境況有多怪異,想要移開目光,卻發現肌肉僵硬繃緊,像被施了定身咒一樣,難以從她面前抽身。
好在南風火急火燎地跑了過來,在離兩人不遠的地方才猛地住了腳,朝這邊探頭探腦,面上露出些急切。
于是王爺輕輕咳了一聲:“過來。有什麽事?”
“殿下,蘇承睿突然吐血不止,恐怕、恐怕是之前被柳家人傷到了髒器,而且不止一處。”
“我已經叫蘇夫人去看了,這邊還有蘇姑娘......”
柳家豢養的那群打手都是實實在在的地痞流氓,打人不分輕重,還很懂“殺人不見血”那一套。
叫家人,而不叫醫生,說明情況幾乎已經無可挽回,只剩臨終告別。
蘇栖禾瞳孔顫抖,猛地深吸一口氣。
也顧不上什麽禮數了,她匆匆對秦王行了個禮,然後就轉身朝着南風所指的方向跑了過去。
因了某些難以深究的緊張和急切,江尋澈出發的時候,完全沒有等全套的王府車馬備齊,而是輕車簡從,只求盡快抵達。
就算加上刑部跟随而來的人員,也只有王爺尋常出行禮節的一半。
可就算是規模銳減之後,這些人依舊能把蘇家的小屋子徹底淹沒。
駱靈有條不紊地忙着給大家倒水,阿萍恪守待客禮儀,也勉強支撐着站了起來。
所以當蘇承睿突發狀況的時候,南風他們就近把他安置在阿萍的病床上。
他臉色慘白,大口大口的鮮血吐出來,噴在前襟上,還夾雜着不明的碎塊。
随行的府醫在試圖止血,急得滿頭大汗,可仍舊是徒勞。
駱家的小醫女端着水壺過來看過一眼,然後眉頭緊皺地搖了搖頭,對旁人做了個“沒救了”的無聲口型。
阿萍站在床邊,靜靜地看了一會兒丈夫的痛苦模樣,表情還很平靜,也沒哭,只是雙腿一軟,不得不坐在了他床邊。
她盼着丈夫回家躺在這張床上,盼了很多年,從閨閣少女變成人老珠黃,終于有一天決定要死心,他卻突然回來了,還是以這種狼狽的樣子。
之前她還給女兒說過,感情是沒那麽容易消逝的。
所以現在坐在蘇承睿的床邊,看着他受盡折磨,阿萍的內心還是非常複雜。憐憫,心軟,愛恨,悲喜,交織在一起。
回光返照之際,蘇承睿本來已經渙散的眼神又重新聚焦,看清床邊的人後,他扯起沾血的唇角,微微一笑。
他叫:“阿萍。”
“我不去京城了,也不要什麽功名了,所以咱們不要和離,好不好。”
堕落十餘年,在半只腳踏進鬼門關的時候,蘇承睿終于意識到,對自己最重要的是什麽。
被柳家人打到五髒六腑破裂出血,他都始終死咬着牙撐着。
可聽到他們打算用妻子和女兒來要挾時,他心裏的某一個地方頓時決堤。
她們因為他,已經受了太多苦了,不能再被他連累了。
如果現在他放棄追求了半生的那些科舉和功名,洗掉身上的酒氣和脂粉味,重新回到她們身邊,認錯贖罪,是不是還能有彌補的機會。
這樣,似乎也好。
打定主意後,他顫顫巍巍地開口:“我、我可以承認,那篇文章”
還沒說完,朝廷車馬由遠及近、飛馳而來。弓箭手眼疾手快,直接将他面前的黑衣人穿胸而過,也打斷了他的認罪宣言。
車隊前面有一個身騎白馬的青年,舉止矜貴,氣質非凡。
蘇承睿驚魂未定,豎起耳朵,聽所有官兵都管青年叫秦王殿下,才意識到他就是王爺本尊,不寒而栗。
而江尋澈徑直下馬走來,為表體恤愛民,還親自動手解開了一根捆綁他的繩子。
片刻功夫,他的心境拐了九曲十八彎,說話都帶上了喘:“多謝秦王殿下相助,蘇某感激不盡。”
王爺點點頭:“蘇栖禾呢?”
說這話時,大概是情緒過于直接,沒有掩藏,所以江尋澈的眼中有焦灼和思念一閃而過。
蘇承睿愣楞地想到,似乎那些流言蜚語也不是完全錯誤。
秦王殿下真的從京城趕到彬州,來找他的栖禾了。
他感覺自己體內的髒器都亂了套,吐血只是時間問題。
面前站着一位過去想都不敢想的天潢貴胄,他卻沒有在想任何出名或者考中的事情。
他只是擡頭看着江尋澈,非常低啞、幾乎是默念地說:“殿下,我的女兒,就拜托您了。”
多虧王爺的車馬迅速,帶着他一路趕回了家,還能躺在妻子的床上,看見阿萍溫柔而悲傷的眼睛。
于是蘇承睿又說了一遍:“不要和離......”
阿萍一言不發,也沒有點頭同意。
但她擡起消瘦的腕子,指尖輕輕碰了碰他的手指。
雖然依舊拒絕,但妻子還是心軟了,在他臨終之際,給了他一點溫存的安撫。
蘇承睿笑了。
他承認自己是個一事無成的混蛋,但偏偏有個很好的妻子,和很好的女兒,實在是世上最大的幸運。
這樣看來,或許這一輩子就結束在這裏,也算滿足。
蘇栖禾趕到屋內的時候,正好看見父親搭在床邊的手像斷線的木偶一樣,無力地、重重地垂了下來。
母親的手緩緩擡起來,蓋住了父親的眼睛。
她自己也淌出淚來。
一開始是點點滴滴的淚珠劃過眼眶,再後來越來越難以抑制,終于忍不住哭出了聲音,全身劇烈顫抖,幾乎喘不過氣。
女孩瞬間意識到發生了什麽。
她趕在母親哭暈之前,上去伸開雙臂擁住了她,用出全身的力氣作為支撐,沒讓母親暈倒在地。
但代價是她自己也跟着一路向下倒去,跪在破舊的、冰涼的地面,雙膝生疼,眼中也冒出淚花。
不管再怎麽講,蘇承睿也是她的父親,是她母親所喜歡的人。
家中每個人都想過,一定要和睦地相處,好好表達對彼此的感情。
然而造化弄人,他們不是思想不同步,就是在即将達成一致、走上幸福的路上,突發禍事。
女孩在床前跪了很久,臉上的淚痕濕了又幹,晶瑩的淚珠挂滿睫毛。
江尋澈在蘇栖禾身後站着,什麽話都沒說,卻也始終留在這裏沒走,陪着她整整六個時辰。
其實他當時聽清了蘇承睿那句“女兒就拜托您了”,現在也用行動無聲地做了回答。
六個時辰,足夠秦王的手下們把柳家這夥地頭蛇連鍋端起,連帶着也查清了柳源的科舉舞弊案,确定他十五年前鄉試榜首的成績是頂替的。
是他父親柳方在朝廷閱卷完成後買通了一個小侍衛,潛入大書房,把蘇承睿的卷子改成了柳源的名字。
後來為了不被識破,柳家幹脆拒絕蘇承睿上門,每次都是一頓亂棍打出去。
而且,擔心這個書生考中後也進京工作,遇到柳源後脫口而出真名,所以柳方花大價錢賄賂了這些年來每一任收卷子的新人,要他們見到蘇承睿的卷子後,不用彌封,直接把卷子泡水扔掉。
這也是蘇承睿才華足夠,卻十多年來屢試不第的最大原因。
秦王看完南風遞上來的彙報,捏了捏眉心,想到這真是造化弄人,相愛的苦命鴛鴦不得不被拆散,那只白皙的小鴛鴦只能孤零零地跪在床前。
好像聽到了他的內心似地,蘇栖禾緩緩站了起來。
跪得久了,腿在發麻,起身的時候候搖搖晃晃,險些沒站穩。
江尋澈一直站在她身後,見女孩的身子朝側邊栽了過去,下意識伸手就要去扶。
指尖即将觸碰到她腰側的衣料時,蘇栖禾咬緊牙關,勉強保持住了平衡,也就靠近了他的指節。
而江尋澈呼吸一滞,電光火石之間,突然收回了手。
哪怕他們曾經有過最親密的行為,但在那一瞬間,他腦海中倏地冒出一個問題:蘇栖禾願不願意再被他碰觸,哪怕只是輕輕扶一下?
秦王殿下低下頭,将五指在面前攤開,看着它微微顫抖,許久不能平息。
因為,在因為那個問題而迅速收手的時候,他清晰地意識到,自己正在在意蘇栖禾的想法。
由此追憶過去才恍然承認,在此之前,秦王從未真正地考慮過這個卑微小家臣的感情。
他過去對蘇栖禾所做的那些暧昧荒唐的事情,雖然親密,但完全沒有參考過她的意見,完全是他自己的欲.念作祟。
仗着她是他的家臣,不敢反抗,所以也不關心她是否願意,是否疼。
第二天讓她喝避子湯,也完全沒有想過她會不會難受,會不會覺得苦澀。
就連女孩終于不堪重負,決心離開之後,他都沒有放下高傲,不肯花片刻時間去琢磨一下她的情緒,甚至理所當然地覺得,蘇栖禾就該乖乖地回來,待在他身邊。
但實際上,那可是能一文驚豔天下的才女,怎麽會沒有自己的想法。
他伸出去的手徐徐下墜,就像卸了力氣一樣,垂在身邊。
南風将起草好的蘇承睿墓志銘拿給王爺過目,他接過來掃了一眼,想起那個瀕危之際求妻子不要和離的男人,有點自嘲地想,原來他們都是一樣的。
當他意識到自己在意蘇栖禾的時候,她已經遠遠地離開,不再回頭了。
蘇承睿葬禮之後的第三天,蘇栖禾抱着幾張文書來到了彬州的官家驿站,找到了江尋澈。
“殿下,這是我對此案的所有證詞。”
她寫了一模一樣的兩份,準備一份呈給秦王殿下過目,另一份給刑部去走斷案流程。
因為這次出差是貿然之舉,所以專職抄寫文書的先生只帶了一位,最近累得夠嗆,所以她很體貼地自己寫完了兩份。
畢竟她一直是能麻煩自己就不麻煩他人的性格。
王爺擱下筆,接過證詞,翻閱的時候表情平淡無瀾,一直看到最後一頁,突然問:“你接下來有什麽打算?”
蘇栖禾眼神一凝。
父親辭世之後,母親昏沉了好幾天,身體勉強還能撐住,精神卻是肉眼可見的憔悴虛空,顯然也受了不小的打擊。
“回殿下,小女愚鈍,并無什麽打算,”她睫毛忽閃,“只求母親能早日恢複健康。”
江尋澈緩緩颔首,掃了一眼自己桌前剛寫好的東西:給駱止寒的信。
“我已經讓駱止寒重新抽出空來了。”
“多謝殿下。”
對上少女清澈的眼眸,他喉結微微滾動了一下。
面前這封信确實提出,讓駱止寒拿出最好的藥和看家本領來治好阿萍,作為交換,秦王也可以滿足他的一個要求。
此外在末尾的段落,王爺斟酌良久,又補了一行字:
如果你想要不出差的話,可以建議蘇栖禾母女一起搬到京城來,居住和日常生活都由我負責。你只用提一句就好。
駱止寒應該能明白他是什麽意思。
蘇栖禾呈上資料後,正要告辭,突然聽到驿站樓下有女人在尖叫的聲音,好像還有幾分熟悉。
南風三步并作兩步走上來,“殿下,樓下有一位黎夫人,自稱是黎徽的母親。”
江尋澈眉梢微動:“她想說什麽?”
“她說,黎徽自從進京趕考,就再也沒有回來過,她托人去京城打聽,也都說黎徽在放榜之前就失蹤了。”
一旁的蘇栖禾睜大了眼睛:在放榜前就失蹤了?發生了什麽?
看起來秦王殿下是毫不意外的樣子,他是早早就知道此事嗎,有沒有調查,還是他幹脆就是幕後主使?
王爺看穿了她的想法:“我是放榜時就知道了,因為他考中了榜首。至于失蹤緣由,只是一個舉人而已,沒有必要去查。”
程譽曾經勸過,說好歹是個才華不錯的年輕人,來年春闱說不定還能一舉摘得狀元,莫名其妙音訊全無,理應是該調查一下的。
可惜都被秦王殿下一句“沒有必要”頂了回去。
而且除此之外,他現在可以承認,黎徽與蘇栖禾的那些私交,少年對女孩不加掩飾的喜歡,以及随之而來的對王爺的敵意,在他心裏,也是一些微妙的、酸澀的芥蒂。
大概可以稱之為,世人口中的“吃醋”。
江尋澈側眸看了一眼蘇栖禾。
女孩原本還大大方方地擡着頭,與他對視之後,瞬間垂眸,移開了目光,像一只膽小的兔子。
她哪怕什麽都不做,只要站在這裏,就能把他引以為傲的冷靜心緒攪亂。
他有些認命地勾起唇角。
作者有話說:
本章裏江尋澈下意識想扶蘇栖禾的腰,猶豫了一下又縮回手,這裏參考了美國作家賽林格的名句“愛是想觸碰又收回的手”。
他天生是皇家貴族,目下無塵,習慣于命令和指揮,無需考慮別人的感受。
而當他意識到自己想知道蘇栖禾的想法、在乎蘇栖禾的情緒,那就離認栽不遠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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