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11 不死的巫師(4)

不死的巫師(4)

那一切都發生在一瞬間。

在俘虜交換結束地那一刻,己方最關鍵的巫師原地消失了。

那一刻,埃裏克只來得及拍下了殘存的魔陣之光。

她之前看到了對面,那裏的巫師都不在。

而英格爾·涅卡的消失,一定于此有關。

埃裏克手中攥着相機,躲在靠近戰場的地方,盡量不被人發現,但盡可能地拍下戰鬥的場景,還有地上的屍體,以及傷殘的人。

她偶爾也會拍一下在前方戰鬥的場景兩國大将。

她有預感,距離那個巫師的再次出現,應該不會太遠。

以記者身份來到這個戰場也有兩個月了,她比那些沖在前頭的士兵要幸運一些,至今沒受太嚴重的傷,也是因為她很清楚自己的任務不是戰鬥,她的戰場在別的地方。

她的任務是:觀察、記錄、敘述,将一切所見所聞帶回首都。

首都也好,別的地區也罷,都是宣揚戰争,歌頌勝利的聲音。

埃裏克卻對此充滿了質疑,因此不顧一切冒着生命威脅親自來到了戰場 。

親人朋友同事幾乎都是反對的,只有阿琳艾對她說了一句:

“找到答案,活着,帶回來。”

這樣說着的阿琳艾,已經參加了幾個月的飛行員訓練。

“其實我也沒想過我能做到。我去你們學校找你的時候,看到他們在招募飛行員,真的是一時興起,可是沒想到那樣嚴苛的身體素質篩選,我竟然能留到最後,從小就只有身體特別健康紮實的我也能派上用處。就這樣我找到了我真正喜歡的事情,我愛上了在天空飛翔的感覺,我第一次知道,原來,不用魔法,人類也能靠自己的力量在空中飛翔。”

“不久之前的我,或許會和別人一樣勸你不要去,如果我沒有那次嘗試,我還只是在家裏做着自己的農活,安心當一個鄉村的女孩,在适當的時候找一個人結婚,生孩子吧,當然我不覺得那樣有什麽不好,但是,我現在已經走上了這條路,飛行也總有不順的時候,但是能夠不斷挑戰的過程,讓我感覺是真的有了活着的實感。”

“所以,埃裏克,去吧。我知道你不會後悔。我知道你會活着回來。”

埃裏克有些害羞,沒說出口,可正是那樣的阿琳艾給了她邁出腳的勇氣。

全身裹着灰,奔跑在槍林彈雨,刀光劍影裏,的确獲得了安坐首都不能得到的真實體驗。

被送到戰場的菜鳥們無論一開始多光鮮亮麗,驕傲蠻橫,不到兩周後,将被血和灰裹成親娘都認不出的樣子。

親自品嘗過痛苦的人,在壕溝和劍戟下奪命殘存的人,再也說不出自豪二字。

不幸殒命的人,就這樣,沒有屍體的,被回收了銘牌,有些還有屍體,被搬回來,用肮髒的席子裹了就地燒了———因為害怕疫病傳播,涅卡長官明令要求燒毀,一絲不留。

一批批被運進來的物資,也填滿不了這座巨大的銷金庫。

戰争,就是一個胃口如同無底洞的吞金獸。

除了消耗人和物資,他什麽也産不出來。

對于丘涅來說,反抗是為了生存。

對于黎微爾來說,戰争是為了掠奪。

可無論哪一方獲勝,戰争的終局都不會有贏家。

看得越多,越發笑,為人類的愚蠢。

戰場上的諸多掙紮,肉:體與精神上的痛苦煎熬,豈是一句輕飄飄的勝利能概括的?

那些接到親人死訊的人呢?他們難道會說一句光榮的犧牲就這樣輕輕放過嗎?

或許只有不親自踏上戰場的人,才會一副旁觀者的姿态看熱鬧吧。

幾個月時間,高層似乎預見了什麽,做了很長一段時間戰前準備,還沒什麽明顯變化。

但是如果一年,兩年,十年呢?

戰争吃的是錢,錢是從人民身上來的,承擔這一切的人也終将嘗到代價。

埃裏克就此終于明白了,英格爾和艾利克斯他們想做的事。

他們想盡快結束這場無意義的戰争,不要再造成更多無謂的犧牲,白白的消耗。

這不是一件簡單的事情。

不死的巫師。

她也曾拍下他浴火重生的那一幕。

她想起了第一次見到英格爾的模樣。

她沒辦法将這個照片發布出去。

無論能夠複活多少次,那都象征着一次沉重的死亡。

生命的重量,怎能在言語間輕易消解呢。

那是為了保護他人而獻出的生命。

然而崇高并不代表理所當然。

這樣想着,她耳邊轟然炸響。

視野颠倒。

嗡鳴過後,她的眼中和耳朵都在震顫。

耳朵暫時失去了聽覺。

過了一會兒,睜開眼,才慢慢恢複。

她看見身邊躺着一個士兵,他護住她的身體壓在她身上,被震暈了過去。

“炸……”

埃裏克下意識摸向手中的相機。

好在她相機還被她抱在懷裏。

她擡起頭,看見的是猙獰張開的龍吻。

灼熱的龍息噴吐在臉上,讓她瞬間窒息,有一種把整個頭探入烤爐的錯覺。

黑龍一腳踩下去,在地上沒來得及躲開的士兵的腿就這樣變成了爛肉。

“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

埃裏克的腦袋還在嗡嗡作響,她聽不太清周圍的聲音,卻能清晰感受到,心髒狂跳的頻率。

她下意識伸出手,對着這些慘劇,按下了按鍵。

“咔嚓”

埃裏克吐了一口血沫,荒唐地笑了起來,有些受不了自己。

都這個時候了還想着拍。

也許自己天生就是幹這行的吧。

她一直堅信也許照片和文字救不下現在的這些人。

但有些力量,能救下未來更多的人。

龍似乎低頭瞧見了她。

不是看着她一個人,是下方如蝼蟻般的一群人。

他張開嘴,岩漿般的裂紋開始散發紅光。

埃裏克睜着眼睛靜靜地等待着死亡。

然而等了一會兒,死亡并沒有如期而至。

耳邊的聲音恢複了。

她聽到的第一句清晰而洪亮的聲音。

是她聽不懂的句子。

“VENI VIDI VICI 。”

不只是他,每個人猶聽在耳,實質般的聲音響徹戰場。

正像水滴落在平靜無波的湖面上,泛起了波瀾。

埃裏克推開身上的士兵,對着那個方向,拍了一張。

放下相機,還沒有洗出來,她就已經确信,這将是她至今為止拍得最為清晰的照片。

英格爾·涅卡站在空中。

纖瘦的身軀此刻顯示出龐大的厚重的存在感。

那感覺,仿佛是,大秋沙山脈最高的山峰立于眼前。

也如同十幾頭巨龍融合在一起,形成了一個難以形容的龐然大物的模樣。

單以氣勢便能排山倒海。

這是她第一次見,原來魔法還能這樣用。

轟轟轟轟!

埃裏克轉過頭,幾頭龍的巨大頭顱倒在了她身邊。

那翻白的眼中似乎還殘存着恐懼。

埃裏克用手撐起身子,站起來,終于能夠看清了局勢。

除了她身邊那頭黑龍,其他幾乎所有龍都失去了戰鬥力,無力癱倒,失去了知覺。

黑龍見狀眯了下眼睛,深吸了口氣,喉頭的火焰硬生生咽下,飛向空中,将自己的龍騎士接走,騰飛回了後方。

而另一邊,埃裏克揚起頭。

那個上一秒還穩如泰山,神跡降臨的巫師,如同折翼的飛鳥,從空中直直墜落。

劍上纏繞金光的騎士沖了過去,他才不至于和地面來個親密接觸。

埃裏克按着斷裂的胸骨,艱難地走近。

在不遠處,舉起手,找角度拍下了倒在艾利克斯懷中七竅流血的英格爾的模樣。

埃裏克将洗出來的相片一一夾好晾在繩子上。

外頭開門進來了個人。

麥克吊着手臂,用另一只手臂柱着的拐杖點了點門,“你果然在這裏。”

埃裏克把照片甩了甩淡淡道:“是你啊。”

麥克撇了撇嘴:“真虧你這樣的破爛房子存活這麽久也沒有被夷平。”

“過來幹嘛?”

“我看病床上沒人,就問護士,你傷還沒好亂跑什麽,照片又不會跑,之後再洗也可以啊。”

“廢話少說,你才是該滾回去的。”

“我是叫你回去治療的,不死的巫師醒了,現在正在給人治療呢,回去還能趕得上。”

埃裏克沒興趣,“我這傷,養一會兒也能好。”

麥克笑着輕輕戳了戳她肋下,道:“你肋骨都斷了好幾根,別開玩笑了。你還想不想繼續拍照了。”

埃裏克皺眉頭,把照片曬好,将人推了出去。

麥克出去前看到了其中幾張已經出形狀的,忍不住道:“你怎麽總拍這些毛骨悚然的東西。沒人會買你的照片的。”

埃裏克冷冷道:“我又不是為了這個拍的。”

她頓了一下,自語般道:“……而且,就是要害怕才好啊。”

“什麽?”

這些照片,沖印完成後,與無數士兵們的家書一起通過列車被寄回了首都以及各地。

阿琳艾結束了今日的飛行訓練,摘下了護目鏡擱在脖子上,從飛機上跳了下來,旁邊隊友扔給她一條毛巾,她道聲謝,擦了擦額頭脖頸和護目鏡邊緣。

“阿琳艾,你的信!”

“來了!”

她把和信一起寄來的包裹打開,桌上鋪滿了照片。

她擦着眼角,笑不出來。

突然,一個熟悉的聲音在背後響起。

“阿琳艾小姐,你在看什麽呢?”

阿琳艾轉過頭,是她們訓練的實際資助人,諾梨華·米地白小姐。

她穿着一身潔淨的西裝,手上還揣着一疊文件。

“米地白小姐,” 阿琳艾輕輕塗開照片,“這些是我朋友從戰場上寄來的。”

諾梨華問道:“你那個朋友是士兵嗎?我能看看嗎?”

阿琳艾搖了搖頭道:“沒事,我那朋友是記者。這些照片也是她暫交我保管的,遲早要發表出去。”

“戰地記者?真少見。”

“是啊,她真不怕死。”

諾梨華于是走近了,細細看了起來。

她的手指停留在其中幾張上。

英格爾·涅卡的照片。

無論是威風凜凜站在前方戰鬥,還是倒在他人懷中,那眉頭總是擰緊着,濃濃的憂慮從照片裏滲透出來,讓人呼吸一緊。

首都那個總是從容鎮靜的少年的笑容終究是一去不複返了。

哪怕明知如此,他還是選擇了踏上他最厭惡的戰場。

那理由是什麽,她想她已經猜到了。

諾梨華閉了眼,又睜開,手指輕輕在照片上點了兩下。

“戰場上的确不好保存,你們以後如果要刊登發表,記得聯系我,我應該能提供幫助。”諾梨華深知目前國內報社的風向,在這樣的形勢下,還能拍出這樣的照片。

她笑道:“你朋友真的是一位很了不起的人。”

阿琳艾也笑起來,“嗯,她很勇敢。”

諾梨華放下照片,她心想,是該結束了,戰争。

英格爾和艾利克斯他們的戰場在前方,而她也有自己的戰場。

諾梨華今天只是順路來此,打個招呼,她停留沒幾刻就要走了。

阿琳艾送人出門,問道:“米地白小姐,你要去哪裏?”

諾梨華搖了搖手中的文件,坐進車裏,“去送一份禮物給前線的戰士們。”

“VENI VIDI VICI”(拉丁語。我來,我見,我征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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