87

第八十七章

第二天一大早, 程乾就被宋塔司送進了該市一家私人醫院裏。

這一次，宋塔司什麽話都沒說，沒有半點要跟程乾商量的意思, 直接讓程乾做了全套檢查。

從上到下，從身體到心理，并且這次他全程“陪同”——用監視器的方式。

上次檢查結果那個樣子，宋塔司其實就已經覺得不對勁了，但是他當時找不到合适機會去驗證那些猜測。

而這一次，他當然不會允許出現同樣的情況。

所以他選擇了這家私人醫院。

說來還得感謝程乾讓他繼續去做自己“喜歡”的事，所以才能讓他迅速建立起自己在新世界的人脈, 也讓他在又需要的時候, 找到這樣一家醫院, 能允許他在被檢查者身上放竊聽器，讓醫生同意他全程監控程乾，并且把自己發現程乾有可能撒謊的情況實時反饋給醫生, 好讓醫生能及時調整檢查方式, 作出準确判斷。

幾天後, 檢查結果出來。

看着結果, 宋塔司的手不住顫抖。

除了胃, 程乾的身體沒有太大問題, 都是些小毛病。但是，程乾的心理問題非常嚴重。

醫生給出的建議是送進專門類的醫院接受長期穩定治療，因為醫生擔心再發展的話，可能會出現自殘的情況。

那可能會造成難以預料的後果。

在穿越來到這個世界時，宋塔司就知道了關于程乾的基本的身世和背景, 但那些寥寥數語的文字信息, 并沒有一個字說明了程乾有長達數年的心理疾病。

宋塔司知道程乾剛出生時就被診斷有遺傳類疾病的可能, 結果，他的父母因為這個還沒有變成真實的可能，就把程乾遺棄了。

所以程乾十二歲以前都在孤兒院裏生活。不知道為什麽，程乾比同齡人顯得遲鈍，看起來很不聰明的樣子。而孤兒院的那些大人對不夠聰明的小孩從都都沒有多少耐心，所以總是責罵程乾，或者忽略程乾。

不知不覺的，被這樣對待的程乾就變得很自卑，很膽怯。

怕黑，怕蟲子，怕很多很多東西。

因為黑暗裏可能會忽然冒出一個戴着可怕面具的小孩，來吓程乾；因為蟲子會時不時出現在程乾的被窩裏，在程乾睡覺的時候咬他；因為每一個程乾害怕的東西，都曾經讓程乾吃盡了苦頭，讓程乾記得清楚，只有表現出足夠害怕，才不用再嘗到那些痛和難受。

怪不得程乾總是會哭。

因為只要程乾哭，那些欺負他的人就會開心一點，就不會再随便打他，罵他。

因為孤兒裏那些欺負過程乾的人，覺得程乾哭起來的時候，是所有被欺負的小孩裏最好看的一個人，他們喜歡聽程乾哭，看程乾哭。

所以，他們才總是那樣對待程乾。

孤兒院的那些小孩們懂得不多，不知道遺傳類疾病可以有很多種，但是精神病、白癡、傻子這樣的“疾病”他們都聽過，因為他們中有一些人就是因為這樣被遺棄，被送到這裏來的。

所以他們認為程乾也是如此。

所以程乾在被欺負的時候，在那些欺負他的人嘴裏聽到最多的，就是他是個瘋子，是個神經病，或者，精神有問題這樣的話。

久而久之，程乾信了。

程乾相信正是因為自己是個不正常的人，所以父母才會不要自己，所以，他的養父母才會在領養他幾天之後就把他又丢回孤兒院。

因為沒有人會喜歡一個瘋子的。

沒有人。

可是程乾也想要別人喜歡他，不要總是丢掉他。

那怎麽辦呢？

那就做一個有用的人，讓人喜歡的人。

所以他努力學會讓自己顯得有用，學會做一個會讨別人歡心的人。

他努力的不當廢物，不做別人的負擔，不會顯得累贅和多餘。

可是，還是沒有人真心喜歡他。

程乾十二歲時被程家找到了，接了回去，那時他以為自己終于有了家人，但是，當家族的訓練測試成績裏他總是不及格，天賦上他被判定為最差值時，程家裏那些對他曾有過期待的人，都很明顯的不再喜歡他了。

然後，程乾上大學了，學校裏卻沒人願意跟程乾做朋友，因為他動不動就愛哭，因為他總像個傻子一樣遲鈍又傻氣的做很多事，看起來很蠢。

再然後，程乾進公司了，沒有朋友，也沒有愛人。因為程乾雖然看起來像個正常人，可只要跟他深入接觸一下，就會很快發現他又偏執，又自卑，總是想東想西，想很多東西，總之一點兒也不能好好相處，讓人很煩。

當然沒人會喜歡上一個精神不正常的人，即使程乾那時候還沒有犯病，但還是沒有人真心喜歡他。

所以這樣的程乾沒有真正的安全感，就算被宋塔司表白了無數次，他也不相信自己是被真心喜歡着的。

所以程乾總是覺得，這一切都是一個夢，不知道什麽時候夢就會醒，然後，他又是一個人。

永遠都不會有人真心喜歡自己的一個人。

更何況是像宋塔司那樣一個，優秀到無比耀眼的人。

畢竟，那是即使在這個對後者來說全新的世界裏，也一樣能綻放出專屬于自己的萬丈光芒的人。

這樣的人，怎麽可能會喜歡像他這種，瘋子？

……

宋塔司放下報告，看着規規矩矩坐在沙發上等着宣判一樣的程乾，沉默好久。

自從在醫院裏被催眠檢查結束，回到家之後，程乾就基本上都這個樣子，不敢說話，也不敢和宋塔司對視。長時間裏都只是低頭，默默看着自己的膝蓋，就像是那些還沒長大的孩子一樣，在無聊的時候會盯着自己身上某一個部位，看好半天。

醫生說這是後遺症，某種，心理問題被觸發之後的後遺症。會慢慢恢複過來的，只要不要再有刺激。

這樣的程乾真的很乖，可是，宋塔司卻一點兒也沒有感到高興。

看了程乾很久，直到好幾分鐘後，宋塔司才終于動了。

只見他進了浴室，将自己做模特後，總是很有型的頭發重新洗過，也沒怎麽吹幹，然後換上了剛來這個世界時他穿的那套灰色的，毫無時尚感的工裝。

然後走向程乾。

宋塔司走到程乾面前，在始終保持着剛才那個姿勢的人面前蹲下，拉住了那雙微涼的手。

程乾看着宋塔司，沒有說話。

回來之後程乾就不怎麽愛說話了，他也不太記得自己在醫院裏遭遇了什麽，只知道這幾天好像一下子就過去了，轉眼間，他就回到家了，再一下子，宋塔司手裏就多出了份他的報告——

至于現在，程乾想着，宋塔司大概知道他是個什麽樣的廢物，也知道他是一個精神不正常的家夥了。

那麽，所以宋塔司是準備跟他說再見了嗎？

“沒事了，我會陪着你的。”

宋塔司說。

說着，宋塔司握緊程乾的手，那個力道，就像是想要把所有溫暖都傳遞給對方一樣。

“不管如何，我都會陪着你的。”宋塔司很認真的說。

程乾還是沒有說話。

畢竟他聽過很多遍宋塔司說這種話，說喜歡他什麽的。他都記得。但是不會當真的，因為他知道這些都只是個夢而已。

程乾知道，夢總會醒的。

就像那個被領養的夢會醒，被家人找到從此會被愛的夢也會醒，穿越到新世界，交了真誠的朋友，他還有了愛人，那些也都只是夢而已，都會醒的。

總有一天，全部都會醒過來，所以不要在意，不要當真就好了。

可是——

說着說着，宋塔司的眼淚卻一滴一滴掉在了他手背上。

“你答應過我的，你不能不要我。”

程乾不得不費力抽出一只手，試圖擦掉宋塔司的眼淚。

雖然是個夢，可是就算在夢裏，程乾也不願意看見宋塔司哭。

會很難受。

“我不會不要你的。”

于是程乾說。

還是要尊重夢裏面的人的，否則，萬一自己做的不好，哪裏做錯了，害的夢醒掉了，那怎麽辦？

這個夢這麽好，他不想看到太早就醒的。

聞言，宋塔司慘然笑笑，沒再說話，只是将頭放在程乾的膝蓋上，閉上眼睛。

那一天後面的事程乾不太記得了，好像他們做了很多事，又好像沒有，但是，當他第二天再次醒來時，還是模糊的意識到家裏好像生出了些奇怪的變化。

就好像被人洗劫過了，好多東西都消失不見了。

程乾記得窗臺上有宋塔司當模特後領到第一份薪水買的星球燈，現在沒有了。衣櫃裏那些邀請宋塔司走秀的大牌送給他的時尚衣服，也沒有了。宋塔司到別的城市做宣傳時，給程乾帶回來的很精致的時尚小禮物，都沒有了。

總之，少掉的東西都是宋塔司這段時間帶回來的，各種各樣的，是程乾這種廢物完全配不上的，昂貴又精美的東西。

它們都不見了。

還有，宋塔司也變的好奇怪。

他開始不修邊幅，胡子不刮，頭發也總是亂糟糟的，衣服穿得很随意，也不再精心搭配顏色或者樣式，好像看見哪件幹淨點就穿上那種，很是邋遢。

舉止也好怪。

從前那個舉手投足有禮貌有氣質，讓人看一眼就移不開目光的仿佛明星般的人，一下子就變成了頹廢又喪氣的家夥。

宋塔司說話的聲音和語調像是街頭那些沒有受過什麽教育的街坊，內容也不再是理性又符合邏輯感，而總是埋怨這，埋怨那的，很多事情也變得斤斤計較起來，總之，再也沒有程乾記憶裏那種從容又厲害的模樣。

就像是從天使跌落成了凡人。

很粗俗，又普通的凡人。

程乾覺得好怪，他一點都不認識這樣的宋塔司。

可是，即便是這樣的宋塔司，也沒有說不要他的話。還是繼續留在了他的身邊，每天都會盯着他準時吃藥，給他做飯，雖然不再像以前那樣每次都超級好吃了，也會陪他看很無聊的電視劇，還會命令他不準再去健身房找私教做有氧訓練，而是逼着到操場跑步。

當然，會陪着他。

直到某一天，困惑的程乾實在忍不住，拉住宋塔司問了怎麽回事。

就算這是個夢，這夢也太過奇怪了吧。

他想着，一邊默默看着宋塔司，很是忐忑不安。

如果夢境裏宋塔司變的再奇怪點，會不會是代表着夢就要醒了啊？

“沒有發生什麽不好的事，我就是想要做一個正常人，當然了，你要是不喜歡的話，那也沒有關系，反正我就這個樣子。你喜歡也好不喜歡也可以，我都行的。”

宋塔司卻這樣回答。

總之就是完全沒有以前那種會擔心程乾會不接受他變化的心情一樣。

可就很奇妙的是，明明被這樣很不客氣的對待了，程乾竟生出一種詭異的安心感。

是的，就是這樣不修邊幅，看上去不再熠熠生輝，也不再總是顧忌他所有感受的宋塔司，讓他有了久違的安心感。

就很奇怪。

而奇怪的事還在繼續發生。

宋塔司在附近的超市上班了，他再也不去當萬衆矚目的模特甚至簽約藝人，還學會了抽煙，晚上會拉着程乾一塊到街邊的小店喝酒吃燒烤，總之，就是越來越像一個不起眼的普通人。

漸漸的，給宋塔司打電話想邀請他走秀或者拍照的人越發少了，幾個月後，這種電話再也沒有接到過。

當然，在這期間，程乾也吃了很多不記得名字的藥，也接受了很多次的複雜治療，慢慢的，那些被他刻意扭曲了認知的東西，終于變得正常起來。

一切的終結是是在新的一年的春天，當26歲的程乾從床上醒來，看見睡在旁邊胡子拉碴的男人那張安靜的睡臉時，自認知崩潰後就消失了很久的眼淚忽然一下掉落下來。

流着淚的程乾拼命推醒了男人。

“嗯？鬧鐘響了嗎？”

宋塔司迷迷糊糊的醒過來，帶着惺忪睡眼，看着程乾，一臉迷茫。

“我愛你，宋塔司。”

程乾說。

宋塔司的眼睛一下子亮了起來。

很快，宋塔司終于看清楚程乾臉上還在不斷往下掉落的眼淚，立馬又着急起來。

“是不是做噩夢了？沒事沒事沒事，都是假的，都是假的，我在這裏呢！”

“不是噩夢。”

程乾抱住宋塔司。

“是一個——特別特別好的美夢。”

這句話直叫宋塔司心尖發麻，因為他牢牢記得醫生跟他說過程乾的病跟夢有關，所以他還以為是程乾的病犯了，才會說這是個美夢這種話。

本來他還相信醫生說的程乾的病很有起色，一定會痊愈的，所以他幾乎每時每刻都在期待程乾能快點好起來，卻沒想到——

“謝謝你告訴我，原來我也是可以被人喜歡。”

接下來程乾卻說出了這樣的話。

“謝謝你向我證明，這一切不是夢。”

程乾說。

“雖然你花的時間有點長，但是謝謝你，無論如何你也沒有放棄我。”

“謝謝你沒有離開我。”

“謝謝你喜歡我。”

宋塔司終于聽懂了。他聽懂了程乾的意思，他意識到程乾真的好了，那個曾經被扭曲掉的認知恢複了本來的樣子。

而那跟繃了好幾年的弦，也終于松下來。

“對不起，我現在才知道你為我做的這些事——”

“沒關系。”

宋塔司說着，激動的笑着又哭着。

“沒關系，再久都沒關系。至少我們一直在一起。”

他抱住程乾，将那個淚流滿面的笨蛋緊緊的抱在自己懷裏。

“而且你有句話說錯了。”

宋塔司說。

“我才沒有喜歡你呢。”

“……”

“怎麽可以說是喜歡麽？我明明是愛你！”

程乾沒說話，只是長長呼出一口氣。

就好像，那一塊從他知道自己是被親生父母遺棄的孩子那天開始，就壓在他心上的大石頭，終于……落了地。

作者有話說：

正文完結~開心得很!

謝謝“幽幽子墨”和“千雨n”的營養液，雖然某只永遠不喜歡說話，但是我知道你依然愛我~謝謝你~

下個世界的預收是程乾和宋塔司的前傳。

歡迎收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