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6 失去、得到

失去、得到

今夜的氣溫有些涼,雨還未停歇,黑色的汽車在寂靜無聲的街道駛過,宋游的視線落在車窗外,眼神茫然而沒有焦距。

路邊的景色一步步後退,他打開窗,微涼的雨絲打進來,落在他的臉上,似乎還打進了他的眼裏。

宋游坐在副駕駛座上,像個木雕,一動不動,直到傅白棠将車窗升起,他才扭頭看了眼她。

“夜裏涼,吹風會感冒的。”

宋游閉了閉眼,輕嗯了聲,聲線帶着一種幾乎要破碎的嘶啞。

傅白棠聽得心裏一揪,趁着等紅燈的間隙,她從口袋裏拿出一塊巧克力放進宋游的手中,道:“我知道你現在可能不想吃東西,但一會還有很多事等着你去處理,你必須要有充足的體力。”

“現在早餐店還沒開門,你先吃塊巧克力墊墊肚子。”

他低頭,看向掌心的巧克力。

這似乎是傅白棠常吃的那個牌子,她有時候在實驗室忙得錯過了飯點,所以口袋裏會備着一點巧克力。

不過實驗室裏不能吃東西,通常備着備着,到最後也沒吃成。

宋游撕開巧克力外的塑料包裝。

這是一顆黑巧克力,入口的第一味道帶着苦澀,過了一會,巧克力被口腔的溫度融化,才有些許的回甜。

車子轉了個彎,他們看見了醫院外牆那巨大的紅色十字符號。

醫院到了。

醫院的夜裏只有急診科是喧嚣而忙碌的,住院部卻安靜極了。

車開進了醫院的地下停車場,口中的巧克力也全都融化,進了肚子裏,可能是巧克力為宋游的身體補充了熱量,也可能是車子裏的暖氣比較充足,他久違地感覺到了暖意。

車子停穩,宋游打開車門。

傅白棠陪着宋游到了醫院的老年病房,還沒走進,她就聽到了心肺蘇複機铛铛铛的聲音,在寂靜的病房裏極為響亮,讓人的精神都緊繃起來。

醫院裏每當這個聲音響起,就代表着有一條生命在生與死之間徘徊着。

病房裏的氛圍有些凝重。

傅白棠看向宋游,他的臉上沒有多餘的表情,空泛、茫然,她伸出手,握住宋游的手。

“我陪你進去。”

宋游點了點頭,他回握傅白棠的手,力道有些大。

醫生領着他們,朝着發出心肺複蘇機聲響的病房走去。

在醫院用上心肺複蘇機的病人,通常已經沒有了搶救希望,他們做的這些,不過是為了強留住他們的生命體征,讓家屬見最後一面、簽字放棄搶救、也讓病人也走得沒有遺憾。

醫生退了出去,将空間留給宋游。

宋游緊緊握着傅白棠的手,來到病床邊,傅白棠打量着病床上這個幹瘦的老太太,又看了眼旁邊的心電監護儀。

她早已沒有了自主呼吸,心率、血壓、血氧都是靠機器和藥物維系着,嘴巴裏插着氣管插管,脖子上還有中心靜脈置換、插着尿管、胃管,但即便如此,該走的人也留不住。

宋游低頭不語,時間仿佛過得很快,又很慢,傅白棠能感覺到他的指尖在顫抖。

他在糾結,在猶豫,耳邊的心肺複蘇機的铛铛聲仿佛在催促他盡早做決定。

傅白棠終是不忍,她用另一只手覆蓋住宋游的手背,對他輕聲說:“放她走吧。”

機器使用的時間越長,對遺體的損傷越大,事情已經到了無力回天的時候,盡早放手,也是全了逝者的體面。

宋游的軀體一顫,他握着傅白棠的手指尖泛白,捏得傅白棠有些疼,不過尚在可以忍受的範圍內。

又過了一會,宋游的力道漸漸卸去,他閉了閉眼,最終還是做下決定。

“好。”說出這一個字,他仿佛用盡了全身的力氣,他的聲音沙啞極了,就連原本挺拔的身體都有些不堪重負,脊梁微彎,單薄的身體搖搖欲墜。

呼叫鈴響起,醫生和護士走進病房,拉起了床簾,将他與病床上的老太太分割成兩個世界。

宋游盯着牆上的監護儀,終于,随着心肺複蘇機的聲音停下,監護儀上的心跳曲線慢慢變成了一條直線。

心率、血壓、血氧都變為零。

宋游将傅白棠擁進懷中,他彎下腰,将腦袋埋進傅白棠的頸間,傅白棠能感覺到他的身體在微微顫抖,肩膀上多了一抹濕意。。

傅白棠回抱他,擡手在他的背上輕撫。

“我在這。”她安慰宋游。

宋游将傅白棠抱得很緊。

簾子重新拉開,醫生和護士帶着儀器離開,宋游直起身,他似乎已經冷靜下來,恢複了平日的疏冷高傲。

他看向病床。

病床上的老太太面容安詳而平靜,仿佛只是睡着了。

傅白棠覺得他可能還有話想對他外婆說,她想走出去給他們一個獨處的空間,不過她剛有動作,宋游就抓住她的手,阻止她離開。

宋游親手将白色的床單蓋住他外婆的身體,蓋住了那張熟悉的臉,他才轉身,和傅白棠道:“走吧。”

宋游給老人辦理了死亡證明,殡儀館的人來了,将老太太裝進一個黃色的袋子裏,擡着離開。

宋懷源得到消息趕來的時候,他們已經到了殡儀館,他看着已經穿上壽衣、再也睜不開眼睛與他置氣的前妻,神色恍惚。

他和宋游的外婆獨處了許久,傅白棠和宋游在外面守着,并不知道他說了什麽,只是他出來的時候,眼眶通紅,整個人似乎老了幾歲。

宋游的外婆并不是一個喜歡熱鬧的人,所以宋游并沒有為她舉行盛大的告別儀式,只是通知了幾個外婆生前的朋友來向她告別。

也是在靈堂之上,傅白棠才知道了宋游外婆的名字:王金枝,金枝玉葉的金枝。

範曜一聽到了消息,也放下手中的工作過來陪着宋游。

而王金枝的女兒,宋游的母親宋谷玉自始至終都沒有出現。

葬禮結束後,宋游生了一場病,範曜一過來看望宋游時,趁着宋游熟睡,他和傅白棠提起了宋谷玉葬禮上沒有出現的原因。

“宋游的那個媽,想要用老太太死後的安寧威脅宋游,讓宋游放過他那個寶貝兒子。”

“但宋游對老太太已經仁至義盡,宋谷玉來不來參加葬禮,宋游都不在乎。”

“老太太生前對宋游也沒有別人說的那麽好,她和宋游那個媽沒什麽區別,比起外孫,她更看重的是自己生出的女兒,宋游在那個家裏,永遠都是被放棄的那個。”

宋谷玉不是一個合格的母親,宋游是王金枝養大的,與王金枝有祖孫情誼。

但祖孫的情誼卻比不過從自己肚子裏出來的母女情誼。

“宋谷玉現在那一家人,都是宋游養着的,如果宋游不給錢,老太太就會跟宋游鬧,宋游心軟,所以才會一次次地給錢,養大了他們的胃口。”

“現在好了,老太太沒了,宋游也能徹底和那家人脫離關系了。”

範曜一為宋游感到慶幸,宋游對宋谷玉沒有感情,以前是顧及和老太太的祖孫情誼,才放任宋谷玉趴在他身上吸血,從今以後,他可以徹底擺脫那個泥潭了。

“我看得出來,你在宋游的心裏不一樣,請你好好照顧他,不要辜負他對你的信任。”

“他一直渴望擁有一個幸福美滿的家庭。”

傅白棠回頭,看向宋游的房門,“我會的。”

宋游睡了很長的一個覺,醒來之後還有些發懵,分不清腦海裏醫院、殡儀館、墓地的記憶是現實還是夢境。

房間的燈打開了,傅白棠端着一碗面走了進來,“你醒了?先吃碗面墊墊肚子,這是我剛學會做的番茄雞蛋面,你嘗嘗看味道怎麽樣。”

宋游怔怔地看着傅白棠,那碗熱氣騰騰的、散發着香氣的面似乎勾起了他的食欲,他點頭,“好。”

他掀開被子下床洗漱後,才坐在房間的書桌旁,拿着筷子吃了口面。

帶着熱氣的面條下肚,驅散了寒冷,胸膛裏那顆飄零無處安放的心似乎也被安撫住,找到了去處。

“很好吃。”他握着筷子,一點一點地将碗裏的面吃完,就連湯也一滴都不剩。

傅白棠露出笑:“我剛跟廚房的大師傅學了幾樣菜,改天我做出來,讓你試試我的手藝。”

“我已經想好了,等孩子出生了,我們一家三口,你負責孩子的教育,我負責孩子的吃穿,你唱紅臉,我唱白臉……”

宋游輕輕摸着肚子,看着傅白棠,眼前仿佛出現了她所描繪的畫面。

他和傅白棠,以及那個還沒有出生,不知道是男孩還是女孩的孩子,他們是一家三口。

他失去了一個風雨飄搖的家,但又有了一個更加溫暖、結實可靠的家。

“好。”宋游注視着傅白棠,胸膛中仿佛有什麽東西蘇醒,随後,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勢,成長為不可撼動的參天大樹。

應該不虐……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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