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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四章

漁村小,村口離家只有半裏距離。

宴清走出門時,雨仍舊在細細密密地下着,冬日的雨水裹挾着寒冷的風,令她有點哆嗦,抱着胳膊加快了腳步。

交叉口的老槐樹靠着半堵殘牆,毗鄰小徑,每日從這經過走向海洋時都會碰見它。

宴清從來不曾想過這樹竟然成精了。

那他應該認得自己,說不定可以通融一下?

雨傘邊沿的水珠往下滴落形成一片水簾,透過水簾往前望去,老槐樹被輕煙似的雨水籠罩着,朦朦胧胧的,此刻倒有種妖怪神秘的氣質。

宴清撐着雨傘躊躇不前,倒不是害怕,而是擔心他會拒絕自己。

往前挪了兩步,想着伸頭一刀縮頭也是一刀,她硬着頭皮高聲說:“請問閣下如何稱呼?”

老槐樹巋然不動,很好地做到了一個沉默的普通樹樣子。

宴清再接再厲:“我從水妖那裏聽說你有可以讓人從夢中清醒的槐葉……”

耳邊唯有淅淅瀝瀝的風雨聲。

片刻後,就在宴清以為水妖在騙人時,老槐樹終于出聲。

“汐那家夥又到處亂說話了。”

是一個清朗的年輕男子聲音。

宴清驚住,擡眼一看,樹梢上站着一個看上去二十歲左右的青年,簡單的青衣上随風飄搖,及腰的發絲用一根竹簪束起,霜雪般的容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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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槐樹竟然長得這麽年輕?和她想象中的完全不一樣!

她以為他是個老态龍鐘的老人。

他低垂着臉,将她震驚的神色一一收進眼中,輕聲笑起來,姿态優雅得仿佛不是站在樹上而是坐落于神聖的神邸。

“我是槐因。”他平靜地回了她第一句的問話。

宴清回過神來,忙說:“可否贈予我一片葉子?如果有要求,我也決不推辭。”

槐因的嘴角彎起剛剛好的弧度,慢吞吞地說:“我的葉子是妖力所化,每年只有十片,十分珍貴。”

“你想要用什麽交換?”宴清瞬間明白他的意思。

不怕別人提要求,就怕壓根不願意。

槐因沉吟:“聽說人魚的珍珠可以帶來好運。”

宴清抿唇:“可是人魚已經被滅族了。”

槐因眼中劃過一絲驚訝:“前日我還見過兩個逃竄的人魚,怎麽會滅族?”

宴清比他還震驚:“還活着兩個!?”

“其中一個是不是銀色卷發的人魚?”

槐因搖搖頭,聲音平靜:“兩個都是黑色長發。”

宴清原本微仰着看他,聞言失落地低下頭。

但很快她想到小魚神秘的能力還未探究出來,振作起來,厚着臉皮說:“我有急用,能不能賒個賬,之後我會竭心盡力尋找那兩個人魚。”

槐因擡了擡眼,打量她一會兒後說:“你怎麽能保證自己一定會找到人魚?”

頓時噎住,宴清祈求道:“那能不能換個要求,求求你了!”

槐因看上去脾氣很好的樣子,他會答應自己無理的請求嗎?

宴清心提到了嗓子眼,一只手抵在自己胸口,眼中滿含祈盼。

從樹下往下望時,他看到她微微将傘擡起,仰着臉,透出連線般的雨珠,她的眼睛像暮夜藏在雲層中的星星,閃動明亮。

執一把青傘,風吹起她水綠色的衣擺。

看到這幅畫面,不知怎的槐因有些心軟。

忽然想起一個人來。

他活了一千年,還未有人時便栖身在此。漸漸的,有人們遷移過來,以打漁為生,形成了一個小小的漁村。幾百年來見證了多代人的出生與死亡,那些生命在妖的漫長生命中顯得短暫渺小。

他還記得那人是漁村裏的漁女,也愛穿綠色衣服,和宴清差不多的年紀,在某個晴朗的日子蹲坐在樹下哭泣。

他坐在樹梢聽她哭了一整天,黃昏接近黑夜的時刻,她仍然沒有回家,躲在槐樹的陰影底下,仿佛以此能夠得到安全感。

那時他還是個年輕的槐樹妖,沉不住氣,見天色愈來愈黑,最終忍不住從樹上飛下,半彎腰遞給她一張手帕。

“姑娘,夜已深,該回家去了。”

小姑娘擡起一張被淚水打濕的臉,眼中含着的淚水大顆大顆地滾落下來。

見她沒接,槐因便輕輕地擦掉她的眼淚。

似乎是有了人安慰,姑娘哭得更厲害了:“我沒有家。”

那時他還不懂世間有些人并非真的無家,只是有家卻似無家罷了。

他只好溫言說:“你暫且在樹下住上一夜,我在這裏陪你好不好?待明日你再找個歸處。”

一個涉世未深的姑娘,和同樣一個不懂人情的妖怪便在這明亮的星夜,靠在樹下睡了一晚上。

第二日,依然如故。

第三日,他說:“你該找個住處。”她只是沉默地搖了搖頭。

直到第十日,終于有人來尋找,将她帶回去。

小姑娘的手被身邊的成年男子緊緊抓住,她邊哭邊回頭,眼中有恐懼和不安。

他這才知道她其實也是有家人的,只是他們要将她賣給一個鳏夫的老頭作續弦。

槐因清晰地記得那天晚上他依然像陪在她身邊一樣靠在樹下,伴着青草月亮和星光,睜眼感受到夜裏的風将他一向平靜無波的心湖吹得四處波動。

不知怎麽了,他想了一晚上也沒想明白,只是心裏有個念頭愈發的迫切。

翌日白天他遵從自己內心,将她從鎖住的屋內帶了回來。

短短幾十年的時光飛逝,春去秋來無數個輪回,韶華逝去,他又變作孤身一個人。

因為深重無法克制的思念,他将那些美好的記憶封印在心底,不敢再提及,不敢再記起。

如今,槐因看到樹下和她身形相似的女子,那些記憶便不由自主地從心底冒出來。

他将拒絕的話含在口中,最後吞咽下去,換了句話:“記住你的承諾,屆時将人魚珍珠帶回來。同時,我還要提個要求,希望你盯着點汐,若他闖禍或者又亂說話,及時告訴我。”

宴清不知他怎的突然臉色一變再變,方才看上去不情願,此刻又變了主意。

未細想,她雀躍不已的展開笑容。

槐樹中心樹幹上有一光團聚攏,片刻後形成一個深邃的旋渦,從中飄出一片紅色葉子,有別于樹上的綠色,紅如江楓,打着旋輕飄飄地落在宴清張開的手心中。

“回去吧。”槐因擡手一揚。

平地生出一陣風,她無法掌握自己的身體,轉身,被風吹似的不斷往前走,等到轉彎後槐樹消失在眼角,這才停下失控的腳步。

宴清停了半刻,捏緊槐葉,向家中小跑。

此刻離夜晚還有一個時辰,今晚後,她就能知曉到底是怎麽一回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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