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
第19章
淩晨三點,月牙半彎。
派出所詢問室外的休息區,佟懷青身上裹着池野的牛仔外套,小口地吃一個雞蛋灌餅。
牛仔服料子硬,擋風,在屋裏穿就沒那麽舒服,重得慌。
熬夜辦案子的大多是老煙槍,角落裏的滴水觀音都被熏得蔫吧,門被推開,幾人說說笑笑着出來,一位上了年紀的民警擡手,在池野肩上親昵地拍了拍,仍嫌不夠似的,又去拽池野的耳朵,池野也不惱,很溫和地往下彎腰。
“真不錯,”老民警終于收回手,“那時候我就說你最有出息!”
池野笑笑:“都是過日子的小百姓,沒啥。”
“帶倆孩子不容易,天天淨操心,”後面有個年輕點的跟上,“算了,我也不容易,還得值夜班!”
佟懷青咬了口熱乎的餅,沒擡眼。
“嘿,我明天休假,出去喝點?”
池野樂呵着:“別了,我得帶人回去,現在熬夜吃不消。”
老民警點頭:“也不是啥大事,正好趕上,好久沒見着你。”
大晚上沒什麽人,休息區裝修也是上世紀風格,沒換新,白牆下刷半壁綠漆,還帶反光,佟懷青眼睛看了一圈,沒找着飲水機,就聽見池野在那叫他,過去領東西。
說來也巧,那扒手無賴慣了,摸了人家的錢夾不算,看見背包上綁着半兜子水果,順手解了拎走,若是往常,就會把那些身份證件丢垃圾桶那,算是種默認的“潛規則”,畢竟相當一部分人自認破財免災,證件丢了不好補,能找着就行。
這扒手哼着小曲往外走,被那山楂酸倒牙,暗罵這外地人舌頭有毛病。
一看就是外地來的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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雖然沒瞧見正臉,但脖子雪白身形挺拔,亂糟糟的火車站裏,不食人間煙火似的。
所以倆錢夾就沒舍得丢,想着是不是也能問問,賣點錢。
剛回屋呢就被按住了。
民警蹲守不少日子,可算揪住這個狡猾團夥,帶回來做筆錄查贓物,有個小年輕識貨,說那錢夾啊,起碼五位數往上。
這性質就有點嚴重了。
扒手打死不認,一口咬定是自己在路上撿的,說估計有人買完水果沒放好,跟着一塊丢了錢包,民警把那剩下的半兜水果一翻,這人嫌山楂酸,沒扒拉下面,無花果裏居然有半張名片。
誰的呢,池野的。
嘿,這人他們熟。
安川縣修車行當老板,大高個,手巧,啥活都能幹,也曾吃過不少苦,如今日子過得平常舒适,辦了個小廠,還幫助解決不少聾啞人的就業呢。
老所長當時就打電話,給人叫來了。
池野正擱院子裏頭刷鞋,聽見消息,把門反拽上鎖了,騎着摩托跑到派出所一看,好家夥,下午他剛送走的人,眼睜睜看着進的售票廳,怎麽就被賊摸了包?
那佟懷青去哪兒了?
民警問了聲,知道池野和失主認識,就給人證件放回去,也沒太在意。
池野在派出所水都沒顧得上喝,就出去找佟懷青。
有心理陰影了,先去的河邊。
來回走了兩趟,沒見人,只有趕鴨子的大爺,一杆子給碧綠的河面攪起大片的漣漪。
夜都深了,想想,騎上摩托又去了火車站。
九月初的天,秋意重了,廣場沒亮,黑乎乎的鬼都不來,售票廳裏倒是燈火不滅,無處歇腳的旅人在長椅上和衣而眠,池野喘着粗氣往裏走,他個子高,大眼一掃,就看見偏角處坐着的身影。
眼睛阖着,垂着頭,都困得小雞啄米了,腰背還挺得蠻直。
池野當時就生氣了。
這是安川縣,他的地盤,自己親手給人送到的火車站,他媽的不就丢個錢包嗎,為什麽不回去找他,為什麽要一個人在這坐着。
都不帶動彈的。
池野沒立刻過去叫人,先點了根煙,有點琢磨不透佟懷青到底在想啥。
對,是叫佟懷青,剛民警在電話裏跟他說的。
別着一根筋的死心眼。
池野沒抽完煙,就上去給人拽起來了,居然還不好好站,又一屁股坐下,他想都沒想,擡手在大腿上拍了一巴掌。
“忍着,”池野俯視他,“給我站起來。”
佟懷青垂着睫毛,說腿麻,腳痛。
池野還在生他的氣,冷笑:“那我背你?”
這時,佟懷青才不吭了,慢慢地跟在池野身後走了,沒問去哪兒,也沒問池野為什麽要回來找自己,只是坐上摩托後座時,身子疲憊地往前,靠在了池野的背上。
池野用肩膀給人往後抵了下,佟懷青以為是不讓自己挨得太近,便低着頭,去摸後面的扶手,還沒挨着那冰冷的金屬呢,帶着體溫的外套從天而降,蓋住了他的腦袋。
原來,池野是讓他穿衣服。
佟懷青今天格外安靜。
哪怕到了派出所門口,也沒說話。
池野停好摩托車,沒立馬進去,看了他一眼問:“餓了?”
佟懷青點點頭。
“那你将就着,”池野重新跨上摩托,“上來。”
七拐八繞地駛入小巷,居然能找到家亮着燈的地攤,這裏不像有夜生活的大城市,人們都睡得很早,哪怕出來通宵上網的壞孩子,也是自己買泡面果腹,誰曾想此處別有洞天。
再次慚愧。
佟懷青之前不僅沒戴過頭盔,也沒吃過雞蛋灌餅。
尤其是這種老店,招牌都沒有,在居民樓裏,窗戶打開,發黃的電燈泡旁繞着飛蛾,黝黑的鐵板刷幹淨了,燒燙了,滋啦熱油,豆芽卷心菜,極細的紅胡蘿蔔絲,還有火腿片一起翻炒,灑味精,淋香油,一丢丢黑胡椒,餅皮戳破倒入雞蛋,邊緣處都泛着焦香,卷起來的時候中間夾着菜,接過的瞬間,呀,好沉!
佟懷青有些遲疑:“這是……雞蛋灌餅嗎?”
沒吃過豬肉也見過豬跑,配料一大堆,看着就不正宗。
池野拿頭盔給人戴好,利落地系上扣帶:“別路上吃,喝風了肚疼。”
擰起油門了,又扭頭來句:“你管他正不正宗,好吃就行!”
別說,是挺好吃。
就是佟懷青費勁巴拉地啃半天,也只下去一小半。
但肚子已經吃飽啦。
他拎着雞蛋灌餅站起來,筆錄什麽的都做完了,辦公桌後面的民警沒擡頭,在材料下方的空白處點了點。
佟懷青拾起筆,在上面簽字确認。
那個認得錢夾身價的小年輕過來了,舉着個保溫杯,有點好奇地想瞅眼失主長啥樣,剛一擡頭,就看見池野在打招呼,準備帶人走。
“哎,”小年輕放下杯子,“等等,急啥呢。”
他看着那背影有點眼熟,就拐過去看上面的簽字,這下瞪大了眼睛。
“佟懷青!”
趴着寫東西的民警被吓一跳,本來大晚上的所裏就靜,耳膜都被吵得疼。
前面的纖細身影微妙一頓。
“是佟懷青不,”小年輕保溫杯都不要了,急慌忙地跟上去,“那個彈琴的,上過電視的!”
錢包和證件都回來了,捏在手裏,很甜的無花果和酸山楂卻沒了,那張名片陰差陽錯地被混進去,卻在今天,成了找回他的鑰匙。
佟懷青低着頭,沒吭聲。
池野沒啥反應,目光漫不經心地在佟懷青臉上掃了下。
但已經引起旁人注意了。
“是明星嗎?”
“不是,就晚會上,彈那個叫啥的曲子,我記得還出過書!”
“前不久還有新聞……”
小年輕噤聲,想起大半章篇幅的指責,說在民俗慶典上,觀衆和主持人互相往臉上抹着油彩,他卻不樂意地後退,大牌架子高高挂起,專業技能節節敗退,一言以蔽之,缺藝德!
佟懷青的拇指無意識地摩擦着掌心,睫毛微顫。
沒等小年輕繼續問,就看見池野伸手一拉,攬着佟懷青的肩,笑得和煦。
“這會太晚了,怕家裏孩子半夜醒了害怕,先走一步。”
說罷,也不論後面的反應,沉着臉給人帶走。
摩托引擎聲轟鳴,夜晚的風涼到刮骨。
怕動靜太大吵着街坊,沒進小巷,摩托在泡桐樹下停着了,大紅環鎖“咔噠”一聲,池野轉身看着佟懷青:“怎麽,還想等我背你?”
這會兒,遲鈍的腦海才稍微有點反應。
感覺池野今天,有點生氣。
說話不客氣,一路上黑着個臉,大門一推,月亮灑下滿院清輝。
佟懷青手裏拎着剩下的半拉雞蛋灌餅,早涼透了。
“怎麽,不合胃口?”
池野在水池裏洗了把臉,水珠子順着喉結往下掉。
佟懷青低着頭:“吃不下了。”
又輕輕叫了聲:“哥。”
奔波後找着人,又回到家,所有的緊張都在瞬間放松,這聲再熟悉不過的稱呼傳到耳朵,池野就“哦”了下,想都沒想地接過冰涼的餅,解開塑料袋,咬了一口。
帶孩子,習慣了。
然後,倆人同時僵住。
佟懷青眼睛都不眨了,看池野鼓着腮幫子發呆,這一口咽也不是,不咽也別扭。
只有蟋蟀還在叫。
說不清心裏憋着個什麽勁,池野有些煩躁地罵了句,扭頭走了。
佟懷青怔忪在原地。
怎麽辦。
感覺對方好像,更生氣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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