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1
第21章
佟懷青是被渴醒的。
頭痛,嗓子疼,稍微擡下手指,就感覺到一陣麻木。
身上蓋着個藏藍的小毯子,手搭在白色被褥上,正輸着液,一截兒透明管下墊着個玻璃瓶,估計裝了熱水,挨着的是只很舊的兔子玩偶。
佟懷青眼睛泛酸,抽了下鼻子,果不其然,傳來聲很啞的嗓音。
“醒了?”
下面一句是:“餓嗎,還是渴了?”
池野就在旁邊的凳子上坐着,一天沒刮胡子,下巴冒青茬,可能剛從外面抽過煙回來,身上帶着冷意,頭頂的白熾燈沒開,對面櫃子上挂了個小夜燈,光線昏暗,佟懷青分不清現在是何時。
只覺得自己好像……跟人說了些胡話。
難受脆弱的時候,心理就容易決堤。
他把灰兔子撈過來,摟在懷裏:“有點渴。”
池野起身去給他倒水,瓷杯遞過來,溫熱,喝下去喉嚨都被熨燙。
“這是哪裏?”
“王大夫的診所,”池野長籲了一口氣,單手插着兜,“你知道自己睡了多久不。”
佟懷青沒吭聲,從杯沿上露出倆眼睛。
池野沉默地看他,伸出兩根指頭:“二十三個小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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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間連翻身都不帶的,忒香。
虧他怕人睡不好,抱人來看病的時候,還特意把那破兔子給帶上。
這小屋子在診所最裏間,特意辟出來的,靜得很,外面再怎麽吵鬧,也只覺得像白噪音,還能安眠。
佟懷青有些心虛:“我……”
“燒到三十九度多,”池野給杯子添水,“你這身子骨,是不是得練練,嗯?”
這樣一個男人,弱不禁風的,将來娶媳婦可怎麽辦?
佟懷青沒好意思擡頭,只是說:“別倒了,我喝不下。”
池野冷笑一聲,撕開個藥包沖劑:“那也得把藥吃了。”
小王大夫送他閨女上幼兒園,臨走時把卷簾門拉下一半,交代,要是醒了,別忘吃藥,那會池野剛趴着打完盹,伸了個懶腰,點頭說成。
淡黃色的顆粒融化,池野娴熟地用小勺攪拌,感覺溫度正好,就遞過去,佟懷青也沒再作妖,老實接過,剛喝一口就皺眉:“苦的!”
池野很淡定,藥哪兒有不苦的:“我給你加點糖?”
“那味道就更惡心了,”佟懷青頓了頓,閉着眼睛聞,“這個還泛酸,太難喝了。”
至于嗎,池野有點想笑,池一諾小時候喝中藥嫌苦,都要先舔口糖,捏着鼻子再猛地喝完,這玩意中間不能停頓,越是拉扯得時間久,就越是犯惡心。
果然,佟懷青已經捂住嘴:“我喝不下。”
池野在旁邊坐下,一米二的單人病床,顯得稍微有點擠,他沒接,就着佟懷青的手喝了口,平靜地擡起頭:“還好啊,你別想,直接一口氣灌。”
佟懷青還捂着嘴。
比不了,這人味覺有毛病。
“昨天不是還說自己很能吃苦嗎,”池野拉長聲音,鹦鹉學舌,“你不是總嫌我嬌氣……”
話音沒落,佟懷青面無表情地一揚脖,給藥喝完了。
嘴巴扁着。
“嘔——”
池野大笑着擰開瓶礦泉水,遞到人手心:“來,漱漱口。”
清涼的水沒沖幹淨嘴裏的藥味,佟懷青一張桃心小臉都皺巴起來了,池野在兜裏摸半天,也沒掏出個糖,就站起來:“等着。”
佟懷青難得地不好意思:“要不算了吧,還得出去買……”
半分鐘不到的功夫,那人又推門進來了,手上拿着板西瓜霜,已經摳開鋁箔:“來,這個甜。”
佟懷青沉默片刻,接了放嘴裏。
最起碼能壓下那個泛酸的惡心味。
一片慢慢地在嘴裏含化了,味道怪,嗓子倒是舒服很多,池野瞅着他又喝了半杯水,才伸出手指,點點床頭櫃。
屋裏還是暗,佟懷青伸手一摸,是粒黑糖話梅。
池野今天不要臉,從人家小王大夫抽屜裏偷糖。
佟懷青用手撥那個邊緣的塑料鋸齒:“什麽時候拿的。”
“就剛才,”池野坐回凳子上,抱着胳膊,“跟西瓜霜一塊拿的。”
蔫壞,到最後才掏出來。
左手輸液呢,放嘴裏撕開包裝袋,濃郁的酸和甜立刻彌散口腔,佟懷青把袋子捏手裏,垂着睫毛,有一下沒一下地摩挲,發出點很細微的聲。
突然不知該怎麽開口。
昨天披的厚牛仔衣沒了,今天病床上搭着的是件純棉的小毯子,燈光像蜂蜜水,窗臺擺放垂着長條的吊蘭,診所是自家房子改造的,沒有什麽消毒水的味兒,竟是別樣的溫馨柔軟。
只有對面的池野格格不入。
下巴的線條利落,冒着青,給那張臉又增加了深刻的陰影,眉毛濃重,眼神很兇,在屋裏,就穿着個黑色短袖,抱着胳膊的時候浮現出胸前輪廓,結實得像不容跨過的一堵牆。
黑糖話梅在臉頰上鼓出個小凸起。
“轟”一聲,是淡藍的卷簾門被拉開,小王大夫風塵仆仆地進了前廳,似乎已經有病人在外面等着了,跟着就是接連不斷的咳嗽聲。
輸液的藥水快下完了,擡頭看看,玻璃瓶就剩個底兒。
池野還維持着這個姿勢,突然來句:“睡舒坦沒?”
佟懷青莫名心虛:“還好。”
那可是将近一天一夜。
居然不頭疼。
神清氣爽。
“瞅見我這倆大黑眼圈沒,”池野揚起眉毛,“我可沒睡好,中間陽陽也過來了趟,都沒給你吵醒。”
佟懷青眨眨眼。
沒看見。
臉黑,不明顯。
“還有,我去網吧搜了下你名字,”池野繼續道,“真是彈鋼琴的啊,我還看了倆視頻,別說,不錯。”
玻璃瓶裏的藥沒了,一道水線順着管往下,快速地消失在滴壺。
“別的我也不懂,”池野平靜道,“你昨兒說,不能彈琴了,是挺可惜的。”
佟懷青抿着嘴。
“那你咋整呢。”池野坐的凳子有點低,說話的時候擡頭,自下而上地看着佟懷青,明明處于低勢,但整個人依然如同蓄勢的豹,幹勁、充滿危險。
沒睡好,抽煙多,聲音也是啞的。
只有語調,溫柔着。
“小可憐。”
佟懷青咬碎黑糖話梅,難以言喻的酸味,刺激得他眼尾都跳着疼。
他被憐憫了。
或許是他表現得太強大,或許是周圍人太小心翼翼,當被托在掌心裏的月亮摔下,狼狽着坐在泥潭裏,敢安慰嗎,能同情嗎,或許随着時間的變化,會是帶着尴尬的勸解,和隐着煩躁的哀其不幸。
“你在可憐我嗎,”佟懷青倉促地轉移目光,開口卻滿是生硬,“用不着你費心,我好得很。”
池野點點頭:“那成。”
佟懷青輕輕地“啊”了一聲。
還有話沒說完,想說對不起我不是故意這麽冷冰冰說話,想說我也不知道自己要幹什麽,萬千思緒都收斂在了眼底,他心裏酸酸澀澀。
池野全然沒體會到似的。
三秒鐘後,直接拉過他的手掌,按住針頭撕開膠帶,熟練地一拔,把滲水的針頭紮回藥瓶口。
動作一氣呵成。
然後得意地挑眉:“瞧,藥一點也沒浪費!”
感情剛佟懷青的話沒往人家心裏去。
在盯着輸液管呢。
前面的門診逐漸有了人,喧鬧聲傳來,這間小屋子還沒亮堂,佟懷青病的時候,池野拿他當小倉鼠看待,特意要了最裏面的一間,遮光簾厚重,安安靜靜,能讓他一口氣睡得骨頭都酸。
但這會也得走了。
百葉窗打開,佟懷青松開按着膠帶的手,緩慢地穿好衣服下床,沒走兩步,腿彎軟,眼睛被刺得疼。
還蔫吧着。
手背疼,肚子餓。
睡好覺也不管用,沒精打采。
倒是給池野看得有點手癢,他這人修車修東西習慣了,易拉罐瓶子在他手裏都能變廢為寶,沒幾下,剪出個漂亮小飛機小帆船啥的,看見路邊的花沒澆水就難受,朋友說他擅長琢磨,所以年紀輕輕出來闖蕩,除了身蠻力外,也能折騰,之前那個小廠別人都不看好,就他當機立斷決定給拿下,果然立馬紅火起來,不用盯着,每月都能吃分紅。
所以這會他就忍不住。
佟懷青敏銳地感覺到旁邊虎視眈眈的目光。
太坦蕩了,直勾勾地盯着他看。
“你幹嗎?”
池野舔了下嘴唇,繼續盯着。
那纖細的脖子和小腰,還有動不動就生病的小身板。
怎麽辦。
好想喂他。
給他肚子塞得滿滿的,不信不長肉。
佟懷青被盯得有點發毛,剛剛說錯話的愧疚也沒了,甚至都有點想動手。
“怎麽,”池野眯着眼,已經看出來了,“你又想跳起來打我?”
佟懷青頓了頓:“不是。”
他就這毛病,容易炸毛。
“我有時候做事,不過腦子,心不靜。”
那可不,池野推開門,領着人往診所外面走,感覺佟懷青真沉不住氣,跟那啥似的,一戳一蹦跶。
但沒敢直接說出來。
秋天的四季桂在飄香,陽光明媚。
佟懷青瞪他:“你在笑什麽?”
“沒啥,”池野已經踏出門檻,笑得樂呵呵的,“說你像只小青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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