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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5章
打完耳洞,防黏連長住,得每天轉幾下,保持清潔幹燥。
池野給佟懷青照顧得很好,洗澡的時候注意着,一點水也沒碰到,兩天光景,沒發紅發炎,小小的銀色在耳垂上閃,柔軟的黑發無法完全擋住,陽光下還是晃人眼。
頭發長了,趁着下午沒事,還是池野拿剪刀絞了。
東西收拾得差不多,倆孩子都交代過了,說哥哥們要出去幾天,辛苦他們先住小王大夫家裏。
池一諾美滋滋的,她特別喜歡王家的小閨女,才四歲,倆人晚上睡一個被窩,拼積木玩娃娃,說不完的話。
陳向陽說放心吧,有他在呢。
池野昨天跑去買了仨手機,給陳向陽留了部,說是有事聯系方便。
個頭大,沉甸甸的,塞書包裏都嫌麻煩。
佟懷青也不喜歡這玩意,後來還是池野拿了個翻蓋的,覺得還挺靈巧,就給留下了。
天冷得厲害,池野提前洗了車加好油,佟懷青在一邊的泡桐樹下坐着等他,斑駁的光影灑在黑色羽絨服上,仰起臉,神情中是一種近似于純白的天真。
以前若是池野見到這樣的表情,會覺得,他一定是出生在充滿愛的家庭裏,被保護得很好,是個沒有憂愁的快樂小王子。
但現在池野只是低頭,親了親佟懷青的眼皮。
“走吧?”
“嗯。”
開車走高速要八個鐘頭,佟懷青坐副駕上啃冬棗,車載音響放了些老歌,低沉舒緩的樂聲緩緩流淌,讓人覺得如置身雲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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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像一陣細雨灑落我心底……那是你的眼神,明亮又美麗啊,有情天地,我滿心歡喜。”
随着節拍,佟懷青輕輕哼唱。
他嗓音有種少年人的澄澈感,配這樣有質感的老歌也不突兀,趁着等紅燈,池野與他牽手:“好聽,有時間教教我?”
佟懷青笑他:“得了吧,你跑調太厲害。”
“我學,”池野看着前方,寬大的手掌往中間聚攏,牢牢地把佟懷青的手抓在自己膝頭,“好不好,佟老師?”
這聲老師叫得人有些臉紅,佟懷青音樂世家又有天賦,小時候都是獨來獨往,長大後也極少纡尊降貴地提點別人,沒那個心思,仔細想來,雖說是二胡,但池家附近那個身體病弱的小女孩欣欣,居然還是他正兒八經指導的第一個學生。
長着雞冠花的小巷裏,他坐在外面,腳下是睡着了的狗狗三公主。
不知她怎麽樣了。
佟懷青看向窗外:“這趟忙完了,就早點回去吧。”
池野點頭:“嗯。”
歌詞唱的是仿若細雨,天空卻慢慢地落下點紛紛揚揚的潔白。
今年冬天的第一場雪。
不大,很幹燥的小雪花,只給黑色的瀝青地面覆了層薄薄的白霜,遠處的天際悶沉發灰,還好在堵車前到達目的地,踩上去的時候,有些輕微的咯吱作響。
去佟懷青那處偏僻的房子裏落腳休息,折騰了一天,頗有些舟車勞頓的意味,但剛下車,池野就明顯感覺到,原本困倦的佟懷青,瞬間支棱起了耳朵。
“雪,下雪了!”
他才睡醒,臉頰上帶着酡紅,眸子瞪得很大,所幸小區裏也沒多少人入住,展開雙臂歡呼道:“你看啊,好大的雪啊!”
每年都要去南方過冬的小候鳥,實在是沒見過世面。
“這不算大,”池野跺着腳擡頭看天,“也下不起來,估計一會就停了。”
轉頭一看,佟懷青正在綠化帶那蹲着,手指撚起常青葉子上的雪粒,撮了一小團,還不敢捏,捏了就得化掉。
“幹嘛呢?”
“……打雪仗。”
自己也嫌寒碜,用指頭刮了點白的,掂着腳抹池野臉上:“冰嗎?”
池野憋着笑給人抱起來:“回去吧,別凍着。”
想玩雪等過幾天回去,到時候的鵝毛大雪能堆到小腿肚子,随便在雪地裏撒潑打滾也不會覺得冷,但這會兒不行,沒法兒用雪給手指頭搓熱,佟懷青的鼻尖已經凍紅了,睫毛上是融化的水。
佟懷青不樂意:“還沒玩夠呢!”
玩啥啊,就能撒丫子亂跑一通,他穿着羽絨服,戴的帽子和圍巾是池野織的,這會兒嫌熱,往外扯,被人按住就瞪眼睛:“我都出汗了。”
池野沒辦法,只得陪着人鬧。
果然,任性是有代價的。
後果慘烈。
佟懷青當晚就發起了燒,額頭敷着退熱貼,嘴裏叼着溫度計,目光恍惚。
池野在廚房煮好姜湯,端出來喂給他喝。
佟懷青心裏發虛:“我錯了。”
“不怪你,”池野用勺子攪着降溫,剛煮好,熱乎地冒着白煙,“玩得開心就好。”
自小身體弱,這并不是他的錯。
大人因為怕蛀牙,就不讓小孩吃糖的話,該有多難受啊,那麽适當地嘗點甜,也是允許的。
晚上的時候,又切了姜片貼腳心,佟懷青縮池野懷裏:“明天還有雪嗎?”
“沒有了,”池野把那雙微涼的手往上拉,放在自己心口的位置,“應該會是晴天。”
倆人就閑扯,瞎聊,沒多久的功夫,黑暗的卧室裏就有了均勻綿長的呼吸聲,窗戶關得嚴,一枚綠檸檬切開放床頭櫃,散着很淡的清香。
第二天起來,果然是晴空萬裏。
冬日若出了太陽,就特容易曬得人熏熏然,佟懷青穿着睡衣被揪起來,拉着去洗漱吃飯,都睡過頭了,還好跟佟家人約的時間是下午,時間完全來得及。
廚房有碟子碰撞的聲音,煎雞蛋的味道遠遠飄來,佟懷青臉上還挂着水珠,就跑去端飯,很簡單的家常菜品,熱乎乎地喝了杯現打的豆漿,正吃着呢,客廳一角的電話鈴聲響了。
佟懷青這裏知道的人少,能聯系上的也不多,因此這會兒表情就有些意外,拿起話筒接聽:“……喂?”
對方聲音有些急躁:“哥,是你嗎,你今天下午要來小林苑嗎?”
小林苑佟懷青知道,是和佟家人約好了下午見面的場所,但這聲哥給他叫得有點懵,還真沒反應過來。
那邊就頓了頓:“我……我是小頌。”
“趙頌?”佟懷青訝異地挑起眉,“你是有什麽事嗎?”
這位便是他的異母弟弟趙頌了,當年趙守榕和他母親的婚事,不過是保守環境下,互相走的一個過場,之後就天各一方,他知曉父親在外面情場浪子的名聲,也聽聞這些年,陸續添了幾個孩子。
佟懷青與他們并不熟悉,也沒什麽機會在正經的場合相識,趙守榕對待子女,頗有些信奉“社會達爾文”主義的意味,認為男孩兒就要競争來繼承家業,女孩就是負責外出聯姻,因此對于沒有繼承自己姓氏的佟懷青,哪怕是他血緣上的長子,也看得沒那樣重要。
在趙守榕心裏,佟懷青不是自家人。
而那位趙頌,則是幾年後,才有的兒子,看得還挺珍貴的,早早就送出國讀書,今年也就是大學剛畢業的年紀。
“哥哥,”趙頌吞咽着口水,“我、我能問你借點錢嗎?”
佟懷青蹙起了眉,沒接話。
身後的池野,已經開始收拾盤子碗筷,端着進了廚房,不一會,就發出汩汩的水流聲。
其實趙頌也叫苦不疊,他爹自始至終沒跟媽媽領結婚證,又在外面養了倆小的,從小到大,趙頌就沒什麽安全感,還要被耳提面命地去表現,去競争,其實他是個挺随遇而安的性子,但随着年齡的增長愈加惶恐,他發現父親對自己的寵愛逐漸減少,嫌棄得明顯,而他能抓到的資源,也悄無聲息被瓜分。
他最恨的就是個異母妹妹趙岚,原本父親因為她是個女孩,就當個小玩意似的看待,沒想到讀書卻出了點成績,小小年紀已經開始學股市金融,這幾年趙守榕的生意遇見點問題,趙岚年紀輕輕,居然特能察言觀色,陪着去敬酒談合作,終于得到了些另眼相待。
趙頌本來沒當回事,被母親用手指頭點腦袋,罵他傻。
罵完又恨自己,怎麽就生了一個孩子。
趙岚的生母,可是一口氣在五年內,生了仨。
當初趙守榕年輕浪蕩,沒太把子嗣當回事,出了次車禍差點撒手人寰,終于開始怕死,想當一家之長,想有後代,她那時還是賣水果的小姑娘,去醫院看望生病的奶奶,一來二去盯上了趙守榕,直接甩了沒啥出息的前男友,肚子又争氣,第二年就誕下了兒子。
當時趙守榕是真的高興,獎了她一套房子。
說再生倆,給換大別墅。
沒曾想,肚子再沒了動靜,而不甘寂寞的趙守榕又搭上了別的女人,有了另外的孩子。
她是真的有危機感。
害怕,就罵自己兒子,窩窩囊囊的,笨得要命。
她不跟前面那位佟懷青比,畢竟算不得趙家人,再背靠大樹有天賦又如何,只罵後面的那個狐媚子,生的崽也都狼似的,死命掏他爸口袋裏的鈔票。
日積月累,趙頌還真對佟懷青沒什麽惡意,甚至有些好感。
覺得對方擁有的,是自己未能達到的一切。
他已經走投無路了。
“哥哥,我真的沒辦法了,”趙頌哭喪着臉,“我媽這邊沒什麽錢,爸就每月給生活費,我不知道還能找誰,我……”
說着,居然嚎啕大哭。
看着光鮮亮麗的,其實也是遍地雞毛。
趙守榕對錢,盯得太緊了。
“你別急,”佟懷青的手指轉着電線圈,“先跟我說下,是怎麽回事?”
“嗚嗚……都怪我……”
前些日子,他陪着趙守榕出席酒局,笨嘴拙舌的也不會說場面話,回去路上就被諷刺了頓,趙守榕叼着煙,滿臉的不耐煩,連看都懶得看他一眼。
車廂內全是煙味,趙頌嗆得慌,又不敢咳嗽,憋得一張臉通紅。
“難受就開窗戶!”
趙守榕冷冷地從車內鏡裏看他:“我怎麽有你這樣的兒子!”
冷風打在臉上,趙頌麻木地看向窗外,此時天色尚早,司機帶着往郊外駛去,趙守榕最近搞了個樓盤,費了不少心思才拿到的這塊地。
可也做了點缺德事。
前些日子就有老百姓上/訪,白紙黑字,斑斑血淚,怒斥房地産開發商的黑心暴力,可阻擋不了挖掘機的轟鳴,樓房倒塌,相冊在地上摔得粉碎,趙守榕淡漠地看着窗外,眉頭皺成川字。
手續不全,打算先上車再補票,但最近資金鏈也有問題,人心惶惶,便趁着傍晚時分,過來看看。
白天的喧鬧已然結束,路燈照下的影子凄然,兩個農民工模樣的人蹲在路邊,懷裏揣着東西,交頭接耳。
司機看了副駕上的趙守榕一眼。
車輛停下了。
蹲在地上的農民工見人,突然快步過來:“老板,買東西不?”
他緊張地四處看了看,露出懷裏的布兜:“俺們蓋房子,剛從地裏挖出來的……古董,便宜賣!”
回答他的,是聲毫不掩飾的嗤笑。
帶着火星的煙頭扔到地上,車窗升起,司機踩着油門拐彎,趙守榕用手撐着腦袋:“我還以為是什麽玩意兒呢,呵。”
他見得多,時常有人冒充農民工,說是從地裏挖出了陶器錢幣,甚至還有提溜着鱷龜,說是珍稀靈獸的,一錘子買賣,騙的就是好奇的過路人。
不是鬧事的就好,趙守榕放下心來,卻沒留意到,身後趙頌那微微睜大的眼睛。
他不敢問。
只是回家後,自己開車又過去看了眼。
倆人還沒走,晚上的寒風太冷了,互相搓着手聊天呢,見到車輛停下,就趕緊上前,依然是同樣的話語:“老板,看古董不?”
趙頌努力維持着表面的平靜:“什麽東西,我看看。”
農民工左右打量了下,才小心翼翼地攤開懷裏的布包,赫然是個雲龍紋象耳青花瓶,上面還沾着爛糟糟的泥土,一看就知道沒清理,甚至還有點殘缺,可依然無法掩飾那驚心動魄的美。
趙頌的心砰砰直跳,剛剛在後座他就看到了青花一角,那個角度,就他能夠看清,可父親的不屑來得太快,車窗都升起來了,他那雙眼睛還死死地盯着瓶子看。
不會認錯的。
沒吃過豬肉也叫過豬跑,趙守榕指縫裏露出來的東西,也足夠他有所判斷,這個肯定不是贗品!
“你倆就賣這玩意啊,怎麽一直在這蹲着,不回去?”趙頌努力裝出個淡然的模樣,其實已經緊張起來。
他太渴望在父親面前,展示自己的能力了。
農民工愁眉苦臉:“俺不敢。”
“回去怕別人看見,宿舍裏藏不住,”他絮絮叨叨地搓着手,皮膚幹裂發皴,“俺們也不認得,就想着賣倆錢算了,老板你看咋樣啊,能看上不?”
趙頌吞咽了下:“多少錢?”
農民工想了想,伸出五個指頭。
趙頌搖頭:“我出門,沒帶那麽多現金。”
“不會吧老板,”那人為難地撓着腦袋,“你們開小轎車的,身上五百塊錢都沒啊。”
車內明明沒開暖氣,但趙頌的手心已經出了汗。
最後,那個農民工樂呵呵地把錢塞自己褲兜裏:“謝謝老板!”
趙頌的心砰砰直跳,想問一句你們是在工地哪個地方挖出的,還有嗎,但對方走得太快了,路燈閃爍下,人影仿若鬼祟,他慌忙掉轉車頭離開,沒敢繼續追問。
只是想,這次絕對能壓過趙岚一頭了。
人逢喜事精神爽,第二天一早,還沒等趙頌拿着瓶子去找人鑒定,就聽見了個天大的好消息。
趙岚出事了。
兩個月前,她不知是在網上還是哪兒,認識了個留學生,據說英俊多金又有背景,倆人秘密地談起了戀愛,感情好得不行。
要怎麽說人家厲害呢,居然給趙岚介紹了境外的賭局投資,說是當下最火爆的風口,正缺一個國內代理商,趙岚似信非信地嘗試了下,立馬賺得缽滿盆滿,男朋友特意叮囑了不能外洩,于是也就緊閉了嘴,把自己的全部身家往裏面扔進去。
事後據趙岚本人所說,當時已經失去理智,沒有判斷,紅了眼,滿腦子都是瘋狂賺錢。
可接下來的回報,卻逐漸變慢。
甚至需要持續往裏面加押金,和手續費。
等到趙岚反應過來的時候,英俊潇灑的男朋友突然換了臉色,消失得無影無蹤。
而她已經揮霍掉巨額財富,實在填補不上這個窟窿,跪在趙守榕的辦公室嚎啕。
天下沒有不漏風的牆,這個消息傳來的時候,趙頌高興地和母親開了瓶紅酒,到底是女人,被小白臉騙了,哪兒能繼承商業的衣缽呢,他要是真的靠自己的火眼金睛,定能得到父親的青睐。
果然,那個青花瓷是真品。
趙頌的心跳得厲害,直接抱着去找自己父親,卻碰了一鼻子灰。
父親因為女兒的事,正大發雷霆。
在門外站了半天,趙頌還是悄聲回去了,打算過段時間再說,而在回家路上,他經過那處工地,餘光中,又看到路燈下兩個熟悉的身影。
破舊的棉襖被暖黃色的光暈打着,仿若誘人的黃金。
他吞咽了下口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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