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7

第57章

冬日的午後空氣幹燥,小林苑的景觀做的精美,便會引來鳥雀落在梅樹枝上,天冷,羽毛就變得蓬松,遠遠看去,像是一溜排的蒲公英。

都側着腦袋,看一個跌跌撞撞的男人。

很年輕,約莫也就大學剛畢業的年紀,身上的西服揉皺了,頭發也油膩地垂下,跨上臺階的時候甚至還撲通一下絆倒,給原本就沾上灰塵的褲腿,變得更髒更爛。

伸出的雙手卻無比急切。

“砰——!”

镂空古典設計的紅棕木門被猛地推開,光潔的青石板上撲進來個踉跄的身影,趙守榕第一個站起來,震驚地傻在原地,張大了眼睛。

無比漫長的一瞬後,才開口。

“小頌,你這是怎麽回事?”

趙頌哆哆嗦嗦地站着,身上還是那種令自己父親厭惡的窩囊勁兒,眼神虛,不敢擡起來看人,更遑論周圍已經響起了竊竊私語,逼得他額角漲得通紅,哭着喊:“爸,救救我!”

今天上午,他就是用同樣的語氣,懇求的佟懷青。

但此刻,卻全然沒有看到自己這個哥哥似的,只盯着趙守榕看,甚至想沖過來,跪趴在對方的膝頭。

佟懷青臉上浮現出不忍的神色,仰起臉看池野。

池野沒有動作,只是注視着他。

眼神很安靜,就像數日前的一個傍晚,他倆在院子裏看星星時,佟懷青沖人撒嬌。

“這麽愛我呀,是不是什麽都願意為我做呢?”

Advertisement

“嗯。”

“你給我做飯幫我刷牙,我都要變成小米蟲了,如果以後遇到困難,也可以踏實地躲在你背後啦。”

“那不行。”

承載了兩人重量的藤椅搖搖晃晃,發出很輕的聲響,池野從後面環着佟懷青:“有些事,我再怎麽努力也代替不了你,也不能去代替你,需要你自己來。”

掌心裏的那雙手很纖細,但不代表它不強壯有力。

他家的佟佟,很厲害的。

“你只要記得,我站在你背後,你想飛多高就飛多高,想去哪兒就去哪兒。”

池野親了親他的眼皮兒。

“我都能在下面,接着你。”

似乎是和他想到了相同的地方,池野揚起嘴笑了笑,把寬厚的手掌放在了佟懷青的肩上。

趙頌依然語無倫次:“爸爸,我實在沒有辦法了……”

“是他們逼着你來的嗎,”佟懷青靠在椅背上,目光很柔和,“你欠了多少?”

趙守榕已經大踏步地走過來,直接揪起趙頌的後頸,拎起來的時候輪圓了個耳光,甩過去的剎那,整個大廳都安靜了下來。

細皮嫩肉的臉上,慢慢浮現出紅色的掌印。

趙頌的腦袋被打得偏向一側,轉過來的過程感覺骨頭都在嘎吱作響,雙耳轟鳴,心裏全是恍惚,他不是個花錢大手大腳的公子哥兒,很老實本分,就想着能在父親面前露露臉,替他和母親多掙得一份財富罷了,他做錯了什麽,從小到大,他的父親連一次家長會都沒有為他開過!

委屈伴随着仇恨,趙頌張了張嘴,只感覺到口腔裏的血腥味。

他還是不敢,和父親起正面沖突。

直到被拽着往外走,才慌張地掙紮起來,抱住趙守榕的大腿,聲音凄厲:“爸,我不能出去!他們在外面等着我,給我送過來的,沒有八十萬的話我要被剁指頭啊爸,你救救我……爸爸,我求求你!”

趙守榕的腳步停住了,古怪地看着自己兒子:“八十萬?”

又問:“他們?”

趙頌的滿臉都是鼻涕和眼淚:“是,就在外面等着。”

他閉上眼睛,吞咽了下,眼球被薄薄的皮膚覆蓋着,似在震顫。

八十萬而已,父親一定會救他。

雖然已經拒絕了自己,但當着衆人,哪怕是為了趙家的顏面,他也一定會救自己,不會這樣把他像狗一樣地扔出去。

趙守榕幹脆利落地坐了回去:“你走吧。”

扯松了自己的領口:“我就當沒你這個兒子。”

除了佟懷青,他還有三個兒子,一個女兒,趙頌是裏面最平庸的一個,爛泥扶不上牆。

而此刻,用一種很古怪的眼神看他。

“爸爸,”聲音都帶着抖,不可置信,“這點錢,不夠你買一塊表,給外面的女人買房買車都不說,如今我這個樣子,你連八十萬都不肯拿出來嗎……”

趙守榕轉向佟宇文,目光掃過廳內的諸位衆人:“見笑了。”

他氣定神閑,右手舉起,做出個往外揮的動作:“你們都知道,我只跟佟佟媽媽領過結婚證,在我心裏,外面的孩子比不上佟佟一點,所以現在我再怎麽焦頭爛額,也一定要陪着佟佟做治療,不能讓他,也步入跟小頌一樣的後塵。”

輕易地拉回了話題。

趙頌表情遲鈍地看着他。

“爸爸,”他的神情變得古怪,“我、我明白了。”

趙頌緩緩地後退,摸了下自己臉上的巴掌印,笑了聲,居然擡起頭,昂頭挺胸地走出了那道門。

他早就該明白的,也不必再心存幻想。

原本以為撿漏了真品,能得到父親的另眼相待,沒曾想竹籃打水一場空,趙頌第二次見到那倆農民工,沒有下車去購買,而是悄悄地跟在對方身後,留意着是哪處工地挖出了東西,滿心歡喜地準備回去時,卻被陌生的黑衣男人按在了車上。

“可算逮住你了!”那人咬牙切齒,聲音卻很普通,不費力的話完全記不住的那種平凡,“你跟工地上的那倆賊狼狽為奸,偷了我的青花瓶!”

趙頌劇烈掙紮:“你、你在說什麽,我沒有!”

“我都看見,也拍照了,你們仨鬼鬼祟祟,你他媽的就是負責放風的,說,老子的花瓶呢!”

對方似乎不願與他多費口舌,推搡間揪着他,帶上了車。

腰間抵住了陣冰涼。

趙頌冷汗都要下來了,骨子裏的怯懦和恐懼,令他帶着人回到自己的家,幸好母親有事外出,他慌張地對那人說,瓶子是他買的,立馬還你,別纏着我。

多一事不如少一事,他真的很害怕。

可是,打開儲物櫃的門,那個青花瓶不見了。

人證物證俱在,他親手帶着那個瓶子找人檢驗,老師傅們明明白白告訴他,就是真品,國寶級,賺大發了!嘴上的笑容還沒完全褪下,立馬就遇見了這樣子的事,趙頌明白,自己中了計。

他洗了把臉,逼着自己冷靜下來,問對方,你要多少錢。

花錢消災。

對方嗤笑一聲,不多,八十萬。

這個數字的确不是天文,也不會把人逼到走投無路,趙頌和媽媽雖說手上沒什麽産業,吃每月發的零花為生,但再怎麽說,也有些體己錢,再不濟,賣點首飾,借借湊湊,也是夠的。

趙頌一開始,的确是這樣想的。

他甚至想到了佟懷青。

因為佟懷青和他的圈子沒什麽交集,這事到底不好聽,不想傳出去。

那做了局的騙子在他身後站着,戴着手套,不抽煙不喝水,口罩上是一雙過目即忘的眼睛,沒有任何的記憶點。

“或者,你跟我說,你爸是怎麽拿到那塊地的,跟他吃飯的人都有誰,我就放過你。”

趙頌警覺地回頭,方知來者不善。

他成年後,父親偶然也會帶他出入酒局,那場隐秘的宴會,他的确參與了,可是,不能說——

“有什麽掂量的,”對方語氣随意,“你爸馬上就要倒臺了,知道不?”

趙頌沒能掩飾住表情的驚訝。

那沒什麽起伏的聲線,突然揚起了調子,似乎摻了蜜。

充滿誘惑。

要不要打個賭?

“賭一下,你在你爸爸心裏究竟有沒有地位,如果有,那八十萬到賬,咱一筆勾銷。”

“如果沒有,當着衆人的面你們兩個鬧一場,鬧得越大越好,最好是脫離了父子關系,這樣的話,以後他出了什麽事,也牽連不到你。”

趙頌站在原地,手腳冰涼。

“敢嗎?”

“不信啊,”對方靠在牆上,随口說了兩個人名,滿意地看到趙頌眼睛快速的眨動,“怎麽樣,敢不敢啊慫包,你到底是他親生的嗎,完全——”

“你住口!”

肩膀劇烈起伏,趙頌失控地大吼:“給我閉嘴!”

父親冷淡的話語再次響徹耳畔:“我怎麽有你這樣的兒子!”

母親的煩悶,家裏的窒息,終于在心裏升騰起一陣報複性的快感,要垮掉了嗎,他不是沒有耳聞,暴雨如注下,被拖欠薪水的農民工舉着的橫幅,黑紙白字觸目驚心,被奪取家園的老人渾濁的眼淚,都一下下地砸在趙頌的心裏。

他說,好。

走出了門,面對角落裏平凡面孔的男人,機械式地說着那天晚上,他的所見所聞,參與的人都有誰,如何在推杯換盞間完成利益置換,贓物在哪裏放着,父親與人稱兄道弟,允諾在自己開發的樓盤內,留最好的大別墅相送。

可自己和母親,還住在那個小小的三室一廳。

沒換過地方。

多可笑,連心裏的魔鬼都受不了,嘲笑他是個得不到承認,和繼承權的私生子。

屋內的趙守榕,看着那扇重新關上的門,眼皮重重地跳了一下。

來不及了,他的資金鏈出了很大問題,拆東牆補西牆,今天必須抓緊把佟懷青的事情解決掉,順理應當地處理那些東西,不動産可以再議,現金流他知道,老頭子一直存着呢,肯定全留給他的寶貝孫子了。

最近太焦頭爛額,法律越來越公正透明,他以前吃紅利,走偏門的路子已然行不通,慌得厲害。

有遺囑,還是做了公正的。

今天他就要以佟懷青父親的身份,天經地義地拿走這些東西。

畢竟這個兒子流着他的血,卻不算他家的人,甚至還發了瘋搞同性戀,沒法兒再繁衍子嗣,傳承香火。

早就該放棄了。

趙守榕是個很自信的人,殺伐果決的手段為他贏了很多,雖說也輸過,但他無比自負,此刻也拍了拍手:“咱們還是進入接下來的正題吧。”

似乎剛剛的一切,不過是個小小的插曲。

佟老已經銷戶了,按照他的遺願,他留下的遺囑和信件,也将由今天昭白于天下,外面重新響起了腳步聲,佟懷青站了起來,和池野并肩而立。

銀行和公證處的工作人員,到達現場,帶來了遺囑的複印件。

親戚們傳來一陣騷動,有人說這是老爺子什麽時候留下的,當時神智清楚嗎,也有人偷偷掐了下身邊人的胳膊,小聲說,起碼先聽下裏面的內容,再做定奪啊。

工作人員态度很溫和,帶着白手套的雙手取出了複印件,當着衆人的面齊聲誦讀。

“我這輩子,對不起很多人。”

居然是一份忏悔書。

“能不能先念遺囑的內容啊……”

佟懷青垂着睫毛,有些聽不清楚裏面的內容,只想起了那個有很多繡球花的小院子,他沖外公展開雙臂,大笑着被舉向天空。

“此生別無所願,錢財亦為身外之物,唯一期盼的是,親人平安,健康,佟佟能快點好起來,彈不了琴也沒關系,找點喜歡的事,也是為國家做貢獻。”

他出事的時候,外公神智還清醒,白發人送黑發人,親手在女兒墓碑上,放下一束玫瑰花。

隔壁是他小女兒的墓,時常打掃,上面的照片還很清晰,笑容燦爛。

接着,是公證人員宣讀遺囑。

按照遠近親疏,以及各家的情況,都或多或少留了點東西,最後的大頭一分為二,一半給了兒子佟宇文,另一半則是孫兒佟懷青。

意料之中。

唯一可能要說的是,外公把那處房子,以及自己所有的樂器,全部交給了佟懷青。

佟宇文那裏,則多了些珠寶。

“給你那洋媳婦戴,都是好東西吶。”

佟宇文濕了眼眶,用胳膊使勁兒擦了下自己的臉,聲音很小:“凱瑟琳是華裔……”

趙守榕不動聲色地打量着衆人,微笑着站起來,還沒說話,就被對面的工作人員打斷。

“對不起,我這裏還有一份信件,需要念給大家聽。”

複印件被打開,無人知曉原件是否已經泛黃。

是存放在銀行保險櫃最深處,放了二十多年的一封信。

來自佟懷青的母親,佟嘉女士。

“為什麽是她的?”

“佟女士很早就放在我們銀行保險櫃裏,叮囑過,要和父親的遺囑一起念。”

工作人員語氣平緩,保留着最專業的素質,而其餘人卻逐漸變了神情。

尤其是趙守榕,臉上呈現出一種古怪的神色,像是在笑,又似乎在抽搐着嘴角。

“……我當然恨他,我妹妹前途大好,才剛剛十九歲的年紀!趙守榕與她訂婚,卻又肆意地玩弄感情,甚至拿青青的項鏈,贈送給別的女人!”

“我可能是個瘋子,我居然一邊恨,又覺得竊喜。”

“青青流了好多血,為什麽,我抱着她哭,她卻在我懷裏咽了氣,睜着眼睛叫我姐姐,說不生我的氣,讓我們好好過日子。”

就在這個時候,她出現了早孕反應。

儀器上照出一個小小的黑影,像只豌豆,能長大嗎,她失去了一個親人,可肚子裏的孩子一天天地生着血肉——

她突然快活起來,決定要把這個孩子留下,無論男孩女孩,起名為懷青。

可骨子裏的痛苦騙不了人,她吃不下東西,吐得就剩一把骨頭,而趙守榕,溜之大吉的趙守榕終于被捉了回來,垂頭喪氣地站在她面前,說了聲晦氣。

他們的胸口,別着新婚襟花。

給了孩子體面的名分,在她的堅持下,上了佟家的戶口。

趙守榕抽着煙說,這樣也好,都清淨。

彼時的他尚且年輕,風流,一雙漂亮的眼睛看得無數小姑娘臉紅,她靜靜地抱着早産的兒子,心裏是初為人母的雀躍,以及恨意。

後來,還沒來得及離婚的時候,趙守榕出了次車禍。

大量失血,命懸一線,據說是開車的司機不懂事,等待救援的時候還給他喂水,差點撒手人寰。

她冷冷地想,蒼天無眼呗。

敷衍地去往醫院,走過場,碰到了自己以前的同學,現在已經是這所醫院的主治醫生,叽叽喳喳地在辦公室聊天,随口說了句,趙守榕還挺幸運的。

那可不,沒死成。

“我看他病史,小時候得過流行性腮腺炎,”同學不太了解他們的恩怨,樂呵呵地半開玩笑,“這個還是有一定概率引起不育的,聽說你倆是一次中啊,啧啧,真是身體好。”

她愣了下,狀似無意地回頭:“腮腺炎?”

“嗯,國內也正在研究這個,很多父母容易忽略,就是男孩子得的話,長大後可能會有無精症,就是看着挺正常的,其實生育概率很低呢,不過你不用擔心啦,看看你家的小寶貝,哎呀聽說特別可愛!”

她笑了笑,沒繼續這個話題,腦海裏卻突然想到了些曾經的回憶。

趙守榕,是個很風流的人,也很有自信。

萬花叢中過,還不喜歡做安全措施,從來都是用體外的方式來避孕。

他真的很自負,說自己能控制,說只在她身上跌過跟頭,鬧出人命。

“之前,讓別的女朋友懷過孕嗎?”

“沒有,我自己心裏有數,所以放心寶貝,咱不戴這個,不舒服……”

後來沒多久,她趁着趙守榕住院,以妻子的身份做了兩件事。

第一就是帶着樣本去做了親子鑒定。

結果證明,佟佟的确和趙守榕有血緣關系。

第二則是利用出院要全面身體檢查的理由,對趙守榕的精/子,也就是生育功能進行了查驗。

拿到那份報告的時候,她笑了。

趙守榕的生育功能,約等于零。

但由于性功能正常,所以患者如若不是急着抱孩子,真的很難發覺這一點。

而佟懷青的降生,大概就真的是醫學上那,萬分之一的奇跡。

她擦掉自己笑出來的眼淚,學着當年妹妹死後,趙守榕滿臉不忿跟自己領證時的話。

“晦氣。”

等趙守榕出院,幹脆利落地離了婚,聽說這人終于開始怕死,卻也沒耽誤繼續風流,身體好得差不多就搭上了個年輕小姑娘,是賣水果的,據說還有男朋友呢。

可也珠胎暗結了。

圈子裏都說,趙守榕嫌棄對方身份和學歷,但因為有了孩子就格外高興,獎了房子,生下來一看,嗬,大胖小子!

趙守榕得意啊,倆兒子,都是一發即中。

算了,姓佟那個不算自家人。

可這個賣水果的小妹肚子就争氣了那麽一次,之後就沒動靜了,趙守榕耐不住寂寞,也沒必要跟人扯證,在外面又認識了個小姑娘,這個厲害,五年生了仨。

趙守榕也算是三兒一女,便沒再繼續追求子嗣。

年齡上來了,懶得折騰。

她聽說後,就笑笑,說了聲恭喜。

“……所以,我在此誠摯地建議趙守榕先生,再做一次全面的身體檢查,說不定,還真能繼續發現奇跡呢。”

年輕的工作人員,額上已經冒了微微的細汗。

“附件,是當年醫院出的檢查單。”

“哦,是兩家醫院,我把樣品送去了兩個地方,結果一樣,放心,都挺權威的。”

這是一份隐忍了二十多年的報複。

還有一些口未能言的,是她暗地裏的一些手腳,瞞天過海,隐了這麽多年。

送給自負的趙守榕先生。

佟懷青臉色煞白,連趙守榕沖到自己面前都沒發覺,還是被池野擋在了前面。

“不可能,”年過半百的男人,沒了平日裏的潇灑氣度,語氣慌張,“你媽媽是在開玩笑對不對,還是你們聯合起來捉弄我?”

他死死地盯着佟懷青的眼睛,冷汗已然濕透襯衫。

和他一模一樣的眼睛。

為什麽裏面是悲憫,在可憐他?

對于一個自诩“傳統”的男人,一個充滿自信的商業老板,趙守榕太擅長玩弄人心了,他知識面廣,頭腦聰明,長相又出色,女人們愛他,甚至尋死覓活都很正常呀,不至于拿這樣的話來玩弄自己。

“不可能!”

多年來的體面在此刻崩塌,撕開往日其樂融融的面目,趙守榕跌坐在沙發上,一定是哪裏搞錯了,精神出問題的是佟懷青,不是自己,為什麽這會兒心跳得厲害,為什麽,該被送去治療的不是自己,他身體強壯,堅持保養,每天都要吃海參喝補湯,不可能在他身上出現這樣可笑的事!

放開了抓住頭發的手,趙守榕長長地吐出口濁氣,恢複了之前的神色,對着衆人颔首:“我不信,她一定是生我的氣,故意捉弄我呢。”

大廳裏安靜極了,呼吸聲都聽不到。

現在手指顫抖的,換成了他。

“我們還是說正題吧,關于佟老的遺産分割……”

話說一半,還是煩躁,哆哆嗦嗦地去摸自己的煙盒,卻找不到打火機,好像,是落在書房裏了。

昨天他用打火機,燒了一份不能流傳在外的禮單。

都能解決的,控制住自己,別發抖。

男人一定要保留自己的面子,像趙頌那樣窩囊是不行的,趙頌……這個兒子真的沒什麽出息,突然跑來要錢,看來沒法兒好好培養,別的孩子們也……

心慌,煙頭在手裏被捏折。

有些忽略掉的細節,在這一刻無比清晰。

可已經來不及多想了,佟宇文手足無措地站在原地,眼睜睜看着穿着警服的人群闖入,出示證件。

趙守榕聽不太清楚,只依稀分辨出幾個詞。

舉報,傳喚,還有什麽來着,哦,群情激憤……

雙臂被扭住,自己都分辨不出是否在掙紮,只是睜着血紅的雙眼,問面容嚴肅的公安民警:“同、同志,進去後能先給我做個身體檢查嗎?”

一場轟然的鬧劇中,無人注意,池野捏着佟懷青的掌心,悄悄在耳畔說這些什麽。

“我也沒想到,原本打算的是……這種事自有法律定奪。”

按照他們之前的打算,只是想推一把趙頌,看能不能找出趙守榕犯罪的證據。

池野很早,就開始查這件事了。

他混跡在工地,跟着頭發花白的農民工人閑聊,眉頭不易察覺地皺起。

池野年輕時在這種地方幹過,當然清楚裏面的流程,是不太合理的。

如若真的這樣,他不敢想象,趙守榕會對佟懷青做出什麽事。

他太自負了,又自私自利,無論是親情還是公正,在他眼裏,不過是串數字。

趙守榕,是商業世家厮殺出來的,家族子孫繁多,自小就學會如何撕咬着生存。

可你再怎麽想出人頭地,也不是欺辱弱小的理由。

池野跟朋友做了個局,沒有真的去敲詐或者勒索,利用一個以假亂真的青花瓶,對趙頌家裏的調查,以及對人心的洞察,推了一步,看這個兒子,是否真的會在逼到極致的情況下,絕地反擊。

沒有要八十萬,要的,只是他那日積月累被忽略的恨意。

以及,趙守榕親自做的孽。

池野小聲說:“不過後面的這些,我是真沒想到。”

佟懷青:“我還有點傻。”

“難過嗎?”

“說不上來,”佟懷青自嘲地笑了下,“沒反應過來,也有點不太理解……很多事都不太理解。”

“沒關系,”池野悄悄拉起對方的手,放在嘴邊吻了下,“趁亂,也說出自己的正事吧。”

高雅的大廳裏人聲鼎沸,每個人臉上都或震驚或興奮,這樣隐秘的八卦,高高在上的男人出乎意料地被帶走,一場鬧劇尚未結束,非得聊個盡興,才算得痛快。

佟懷青拍了下手:“諸位,請聽我說。”

他聲音不大,表情也很安靜淡然,完全沒有剛剛身為漩渦一員的尴尬,佟懷青自小就是這樣,雖然都說脾氣壞,一點就炸,但他就有這種本事,往哪兒一站,舉手投足便足以矜貴。

逐漸安靜了下來。

只能聽見外面樹影晃動的沙沙聲。

“留下來的現金,我自願放棄。”

在衆人驚詫的目光中,繼續道:“全部捐出,包括那些所謂的基金,協會,所有頭銜我全部都不要。”

他厭倦紛争,不想再被蒼蠅追堵,同時也拒絕繼承那一個比一個響亮的名號。

“至于是捐獻山區還是疾病兒童,之後會經過考查,予以公示,除此之外,”他轉向佟宇文,“小舅,還有兩把古琴,我想冒昧地跟您換一下。”

佟宇文呆呆地看着他:“你要什麽?”

“我要幾件首飾,”佟懷青抿着嘴笑,眼尾彎起來,“我收了人家的紅包,于情于理,都得再回點東西才合禮數嘛……”

池野站在後面,跟着紅了臉。

“所以,給我幾件首飾吧,拿去給這家夥……下聘禮。”

-

趙守榕被拘捕的消息,并沒有得以鋪天蓋地的傳播。

一是警方尚在辦案階段,二是牽扯到趙家的臉面,特意交代求情,不願鬧得特別難堪。

已經貌合神離的商業大族,在這一刻沒有分崩離析,面對醜聞,展現了前所未有的強勢。

以及,劃清界限。

“為了形成證據鏈,就差最後這一點東西了,幸好他兒子大義滅親。”

“這輩子估計都出不來了吧?”

“目前掌握的東西來看啊……唉,自作孽不可活,哪怕他真的能強撐一段時間,也跑不了,被抓是遲早的事!”

“還好有人推了把,不然聽說他已經有心思,想要卷款潛逃呢。”

這樣的竊竊私語,佟懷青和池野并未留意,他們本想請那位面目平凡的朋友吃頓飯,被婉拒了。

“我以前幹過見不得光的東西,也付出了代價,現在就是個普通人。”

對方的聲音很快消散在空中。

“那麽普通人這會,得買菜回家,做飯去喽。”

佟懷青擡頭問池野:“你幫過他?”

“嗯,小事,順手拉了把。”

佟懷青笑:“就跟當時救我一樣嗎,開着車沖進去了,也不管我是什麽身份,就敢往家裏帶。”

四周無人,頂層的露天花園裏有冷冽的松木清香。

他本來就在池野身上坐着,幹脆伸手去撓對方的下巴:“說,是不是看我長得好看,早就存了心思,給我拐回家?”

池野就笑着“嗯”了聲。

互相看了看,又很安靜地親吻。

時間差不多了,沒再繼續玩鬧,池野給佟懷青帶上圍巾帽子,又仔細地檢查了一遍身上穿的厚衣裳,才滿意地點頭。

可佟懷青已經被裹成個球啦。

彎個胳膊都有些笨拙,算了,還挺暖和的。

車輛啓動駛向郊區,天太冷了,說話都冒着白煙,到達的時候,天空暗淡陰沉,佟懷青和池野站在墓碑前,抱着兩束玫瑰花。

“媽媽,”佟懷青擦去碑上那幾不可見的灰塵,“我來看您了。”

外公的墓不在這裏,和他早逝的妻子一起埋葬在很遠的地方,那裏是他們相遇、相連的場所,而他的兩個女兒,則是在此處安眠。

上面的照片不是印象中,母親慣有的模樣。

沒有木讷,死氣沉沉,和驚人的控制欲,而是一個二十出頭,紮着兩條麻花辮,笑意盈盈的小姑娘。

是年輕時,和妹妹一起拍的照片。

“将來我死了,才不要選醜的老的照片呢,就要這樣,年輕,好看!”

妹妹笑話她:“你七老八十死了,人們看遺照都認不出來,還以為是英年早逝呢!”

姐妹倆笑成一團。

雖然時有龃龉,但這樣溫馨快活的對話,也很平常。

妹妹又說:“我不一樣,我以後每年拍照,将來我死了的話,遺照肯定也是最時髦的,是趕流行的小老太太!迷死周圍的鬼!”

後來,她的墓碑上留下的,的确是很迷人的一張照片。

無憂無慮,天真爛漫,尚未涉足愛情的憂傷,滿腦子是音樂和未來,前途光明燦爛。

池野放下了一束紅色的玫瑰。

姐姐此後,就很少拍照了,得知自己患了癌症時,便冷靜地交代下去,不選近期的照片,要她年輕時,和妹妹一起拍的那張。

“我其實不太明白,”佟懷青輕輕地張口,“但是,很多事情也不一定必須要有答案,不做後悔的事,快快樂樂地活着,就挺好,也挺難的。”

他擡起眼睛:“您應該……很恨我吧。”

“但,也很愛我,這兩件事并不矛盾。”

墓碑上的女孩,相比于妹妹而言,沉靜許多,溫婉美麗。

周圍的松樹簌簌地搖晃樹枝,潔白的雪花輕飄飄地落下。

太輕了,所以是打着轉兒,晃啊晃地,落在那長而翹的睫毛上,很快就融化成水,順着眼尾流下。

濡濕了脖子上,那條手工織的格子圍巾。

池野一直站在他後面。

過了會,手中那束白玫瑰,也被輕輕放下。

很快就落上了一層潔白,空氣幹燥,雪下得很快,卻并不感到冷,只覺得漫山遍野裏,是鳥雀一聲聲的清呖,幹淨冷冽的雪花,小精靈一般地降臨人世。

溫柔地蓋住痛苦的痕跡。

能夠活着,看到星星和雪花,聞到花香聽到風聲,又擁有凝視自己的愛人,怎麽不能算得上,是一種奇跡呢。

池野沉默許久,對着兩個墓碑說了句:“請你們放心。”

我會照顧好佟佟的。

他很好,也會把自己照顧得很好。

值得去看世界上的一切美好和期待。

漫天大雪中,他抱住了佟懷青,鼻尖蹭到對方柔軟的黑發,蹭了蹭,一點點地去吻那冰涼的臉頰。

佟懷青悶聲:“不要看我。”

哭了的話,很醜的。

人家要面子。

池野說不出什麽安慰的話,只是把自己的寶貝往懷裏使勁按了按,用溫暖的胸膛,一點點地等心跳的共振。

“擦一擦吧,不然皮膚會皴的。”

“好,那回去的話,我要喝點熱的東西。”

“紅糖水荷包蛋怎麽樣?”

“你伺候月子啊!”

時間能讓雪花壓彎樹枝,能給玫瑰蓋住大半,能在灰色的墓碑上積攢成高高的塔,卻掩不住墓碑上那兩張照片。

姐妹長得像,長眠時離得很近,都眉眼舒展又漂亮。

“咔嚓”一聲。

膠片洗出來的光影,經歷了漫長的歲月,依然能看清楚那快樂的臉。

是兩個小女孩,最美麗的時光。

同類推薦

[快穿]大佬又又黑化了

[快穿]大佬又又黑化了

寧書綁定了一個男神系統,每個世界都努力的感化他們,只是……“乖,不準怕我。
”病态少爺摟着他的腰,勾唇撩人,氣息暧昧。
校霸将他抵在角落,捏着他吃糖的腮幫子:“甜嗎?張嘴讓我嘗嘗。
”當紅影帝抱着他,彎腰嗓音低沉道,“過來,給老公親。
”寧書帶着哭腔:別…別親這麽用力——為你瘋魔,也能為你立地成佛1v1,撒糖專業戶,不甜你順着網線過來打我。

神話原生種

神話原生種

科學的盡頭是否就是神話?當人族已然如同神族,那是否代表已經探索到了宇宙的盡頭?
人已如神,然神話永無止境。
我們需要的不僅僅是資源,更是文明本身。
封林晩:什麽假?誰敢說我假?我這一生純白無瑕。
裝完哔就跑,嘿嘿,真刺激。
另推薦本人完本精品老書《無限制神話》,想要一次看個痛快的朋友,歡迎前往。
(,,)小說關鍵詞:神話原生種無彈窗,神話原生種,神話原生種最新章節閱讀

你是我攻不過的人

你是我攻不過的人

“菜我買,飯我做,碗我洗,地我拖,衣服我洗,錢我賺,你還有什麽不滿意?”
“被你這麽一說,好像我真的不虧。”
蘇圈和熊果,鐵打的兄弟,拆不散的cp。
槍林彈雨一起闖,我的背後是你,你的背後是我,最信任的彼此,最默契的彼此。
這樣堅固的一對,還有情敵?
開玩笑嘛?一個炸彈炸飛去!
多少美女來問蘇圈:放着大片花海你不要,為什麽要守着這個懶鬼?
蘇圈說,沒錯,熊果就是個懶鬼,除了會玩電腦什麽都不會了,洗個碗能碎,煮個面能炸,可是,他就是我活着的意義。
熊果:“好難得聽圈圈說情話啊,再說一遍還想聽!”
蘇圈:“你滾,我說的是實話,請注意重點,你除了會玩電腦什麽都不會!”
熊果:“錯了,重點是我是你……唔……犯規……”

快穿:清冷宿主被瘋批壁咚強制愛

快穿:清冷宿主被瘋批壁咚強制愛

【雙男主、強制愛、病嬌偏執、雙強虐渣、甜撩寵、1V1雙潔】

傻了吧,頂流影帝暗戀我三千年!

傻了吧,頂流影帝暗戀我三千年!

[無女主+病嬌+爆笑+娛樂圈+蘇撩甜寵]
魔尊裴炎死後重生到了三千年後的現代,為償還原身欠債擺脫渣男,他參加選秀,因為腰細身軟一舞絕塵而爆紅。
粉絲們:這小腰,這舞姿,這長相,絕絕子!
導師江澈坐在評委席上,眸色幽深看着舞臺上的裴炎,喉結微微滾動,嗯……很絕,都是我的!
外人眼中的頂流影帝江澈清冷衿貴,寬肩窄腰大長腿,行走的荷爾蒙。
後臺,江澈挑起裴炎的下颚,聲音暗啞而危險:“師尊,我等了你三千年,你乖一些,我把命都給你!”

開局給魏爾倫戴了頂環保帽

開局給魏爾倫戴了頂環保帽

穿成十六歲的少年,麻生秋也父母雙亡,無牽無挂,奈何原主沒有給他留下後路,已經是橫濱市著名的港口組織裏的一名底層成員。
作為非異能力者的普通人,他想要活下去,生存難度極高。
——沒有外挂,就自己創造外挂。
四年後。
他等到了命運最大的轉折點。
在巨大的爆炸過後,麻生秋也處心積慮地救下了一位失憶的法國美人。對方遭到背叛,人美體虛,冷得瑟瑟發抖,脆弱的外表下有着耀眼的靈魂和天花板級別的戰力。
“我……是誰?”
“你是一位浪漫的法國詩人,蘭堂。”
“詩人?”
“對,你也是我的戀人。”
麻生秋也果斷把他放在心尖上寵愛,撫平對方的痛苦,用謊言澆灌愛情的萌芽。
未來會恢複記憶又如何,他已經抓住了全世界最好的珍寶。
感謝魏爾倫!
你舍得抛棄的搭檔,現在是我老婆!
【麻生秋也CP蘭堂(法文名:蘭波)】
我永恒的靈魂,注視着你的心,縱然黑夜孤寂,白晝如焚。
——詩歌《地獄一季》,蘭波。
★主攻文。秋也攻,攻受不會改變。
★蘭波是二次元的異能強者,三次元的法國詩人。
★雙向熱戀,結局HE,讓這場愛情的美夢用烈火焚燒,燃盡靈魂的狂熱。
內容标簽: 綜漫 穿越時空 婚戀 文野
搜索關鍵字:主角:麻生秋也,蘭堂(蘭波) ┃ 配角:魏爾倫,亂步,中也,太宰,森醫生,紅葉,夏目三花貓,澀澤美人,晶子 ┃ 其它:港口Mafia小職員
一句話簡介:兩個人的故事,三個人的名字。
立意:橫濱這麽小,世界這麽大,該走出去看看。

耽美 魚危
270.3萬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