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3 【問疾】三

第024章 【問疾】三

自麻袋從那群人手中掙動那下開始,沈淵就已經猜到裏面是什麽。

那能動的肯定是活物,只是沒想到是活生生的人。

只是,他聽不慣汪盼那種說法。

眼前之物不救,扯什麽“管不過來”。管不過來就放任不管?豈不更放縱!

他倒要汪盼親眼瞧瞧麻袋裏是什麽。

雙手不能動彈,沈淵一挺腰身坐起,“人也敢扔海裏去,膽子太大了!”

他問到汪盼:“他還活着嗎?”

汪盼伸出手指,探到那人鼻下,随後說道:“鼻息微弱。”

“看着這人,你什麽感覺?”沈淵呵呵笑道:“島主那套說法聽聽就好,不能全信。這不叫管不來,叫見死不救。”

汪盼一直很聽島主的話,自然容不得別人诟病。他皺了皺眉,低聲開口,“有沒有人說過你很啰嗦。”

沈淵故意不停嘴,風輕雲淡笑道:“向延那才叫啰嗦,我這才哪兒到哪兒。有時候只要稍微出手制止一下,因果之繩就解開了。”

沉吟半晌,汪盼嘆口氣,“可能不是解開,而是剛好系上。”

汪盼說得也對,沈淵無話可說。

沉吟片刻,汪盼站起身,“此人并無大礙,我們回蓬萊。”說着,走下漁船。

沈淵跟着站起身,卻沒有半點下船的意思,他問:“我們不幫老龜買酒啦?”

汪盼板起臉,回頭瞪了沈淵一眼,道:“不買。”

“可是休曲……”沈淵覺得還可以“掙紮”兩下。

“現在回去,島主還發現不了你偷跑出島,晚些……”汪盼微微一笑,鳳眼下漆黑的眸子閃閃發亮,好似兩塊墨玉。

不過這情形之下,這一笑,多少讓人不寒而栗。

沈淵頭皮一緊,忙跳下船,輕嗔:“回蓬萊就回蓬萊嘛,別動不動威脅吓唬人——”

“咳咳!蓬萊?……我要去……蓬萊……”麻袋中那人醒來,急忙伸手拉住沈淵衣擺,不讓走。

蓬萊隐在東海中,凡人若沒神的指引恐怕窮極一生都到不了蓬萊。這事人盡皆知,沒點能耐的凡人才不會閑着沒事兒找蓬萊。

沈淵不禁奇怪——他要去蓬萊幹嘛?

緊接着,聽那人說:“有瘟疫……”

瘟疫!

沈淵急忙蹲下身問道:“那瘟疫在什麽地方?”

汪盼獨自走了一段路,發現耳邊居然沒有沈淵在叨叨,忽覺不太對勁。

一回頭,只見一道四方陣法懸于沈淵頭頂。

陣法紅光豔豔,紫電置于陣法上,電火行空,暴戾叫嚣。

“是紫霄雷!會死!!快離開那兒!”他朝沈淵大聲喊道。

“別睡!什麽地方有瘟疫?先告訴我!”沈淵輕輕地拍打那人臉頰,急道。

忽地,那人手一松。

他愣住,心道:死了?汪盼不是說并無大礙?

緊跟着,沈淵眼前忽然一花,撲通一聲水花四濺,海水從四面八方湧來,耳邊迷迷糊糊地聽到汪盼叫他的名字。

又是一道紫光劈下,久違地,陌生的痛感侵入身體。

他下意識地叫了一聲,結果海水順着嘴巴灌入胸腔。

幾番掙紮,眼前一暗。

“沈淵!——”

有人叫了他一聲,非常悲楚。

他猛地一睜眼,驟然,腦袋一陣絞痛,“嘶——疼——”他捂着頭嘶痛。

“醒了!怎麽樣了?是不是做什麽壞事,還是發毒誓了,怎麽好端端被雷劈呢?”向延扶着沈淵坐起。

“你別瞎猜。我也不知道。就……突然間一道雷下來劈中我。”

說話間,沈淵腦袋直抽痛。

這種程度的疼痛還得再伴随他幾天。

他生來沒有痛感,長時間的無感下,哪怕只稍微破皮一點的程度,對他來說都是劇痛。

可以想象為——你在黑暗中睡得好好的,突然有人拉開窗簾,霎那間強烈的光落在眼皮上。

沈淵的痛感只會比那種沖擊來得更強烈。

這讓他對能讓他感到疼痛的東西非常恐懼。

汪島主的雷電能讓他腦袋一片空白,疼到感受不到疼痛,而是當即暈過去,此後便是綿綿幾天的疼痛洗禮。

“肯定是偷跑出島,被汪盼抓個正着咯。”何夢訪一旁說風涼話。

向延記得汪盼沒學引雷術,準确來說是非常抵觸此術,“汪盼會招雷?他不會吧?當時島主逼他學,對他又罵又打,也沒讓他動搖不學引雷術的心。”

何夢訪解釋:“我沒說是汪盼引雷。”

向延道:“難道是島主?”

“不可能。”何夢仿堅決否定,“我跟島主昨天一天都在玉山殿議事,子夜方歸。”

沈淵覺得他們弄錯了重點,“當務之急是将瘟疫的事告訴島主。”

“瘟疫?!”向延好似聽到不得了的事情,驚訝道。

沈淵點點頭,道:“我們在昂琉灣的海灘上救了個人,那人說有瘟疫。我正詢問瘟疫具體位置,那人卻死了,之後就是一道雷劈下來。不過奇怪的是,汪盼說那人并無大礙,他的醫術也數一數二了,沒理由判斷錯誤。”

“太巧了,會不會是陷阱?”何夢訪手支着下巴道。

“對對對,口說無憑,萬一是那人騙你。”向延附和何夢訪。

沈淵揮揮手,笑道:“犯不着騙我。編一個假的地名給我,把我騙過去,他是想劫我的?還是我的色?”

何夢訪從上到下打量一遍沈淵,翻了個大大的白眼,“就你?拉倒吧。少臭美。”

沈淵“嘿嘿”一笑,翻身下床,“我得馬上把這事兒跟島主彙報彙報。”

向延攔下他,“晚點再找島主彙報。”

沈淵不明白,“晚點?遲上一刻能救多少人。”

向延道:“我知道。可現在空口無憑,以島主性子會信你?而且,島主現在沒空理你。”

沈淵問:“為什麽?”

向延答:“汪盼和你一起擅自出島,島主正罰他呢。”

蓬萊島島主汪徊鶴,剛正而古板。

三大古神之一,與玉山殿婖妙娘娘同起同坐,睥睨世間一切生靈,其紫霄雷可斬殺神明,可以說是人是鬼,甚至是神族都害怕的人物。

汪盼臉色蒼白,慢慢在他面前跪下,“島主。”

汪徊鶴雙眼輕輕掃過汪盼,冷聲道:“汪盼,你可知擅自出島,是犯了島規?”

汪盼沉聲道:“學生知道。”

“知道?我看你不知道!跟着沈淵那小子一起無視島規,自由放任!他是個什麽東西!你跟着他就是自認堕落!”汪徊鶴厲聲呵斥。

汪盼低下頭,兀自問道:“為何島主的紫霄雷會出現在昂琉海灘的上空?……”

“你懷疑我要殺沈淵?!”汪徊鶴覺得不可思議。

沒有比汪徊鶴更可怕的存在,他能執掌神的生死。可也是他的足夠強大,讓他不屑于作謊。

他說紫霄雷不是他引下,便不是他。

可會紫霄雷的,還有誰呢?

婖妙娘娘?

羽淵一事後她便在玉山殿閉關養傷,那晚,她也與父親在一起,完全沒嫌疑。

谛休天帝?

自鴻蒙之初,他就沒有露過面,無一見過他,有沒有這個神都難說。

還能有誰呢?

一時半會還是想不出來,當務之急,汪盼先是認錯,“請島主責罰。”

“也罷。”汪徊鶴走到汪盼面前,淡道:“小盼,我問你,是不是沈淵誘你出島?如果是的話,我即刻将他送回九離。”

沈淵與何夢訪待在蓬萊閣外,偷摸着聽父子倆講話。

聽到這裏,沈淵倒是很期待汪盼會不會供出他來。

沉默半晌,汪盼道:“學生看到一首詩:春有百花秋有月,夏有涼風冬有雪。學生好奇,想出島看看這人間煙火,所以才讓沈淵帶我出島。”

汪徊鶴點點頭。

一時間再無人說話。

沈淵蹙眉,張開嘴,稍微歪過頭,無聲地發出一聲“咦?”

他期待着汪盼供他出來,這樣島主要罰他的時候,他立馬說出瘟疫一事。如此,島主斷然不會罰他,因為耽誤一刻便是耽誤一群人。

汪盼的回答出乎他的意料。

“是我拐他,不是他拐我。”沈淵不再偷聽。

二人踏入蓬萊閣內。

汪徊鶴轉過身,朝沈淵眯了眯眼。

“島主。”何夢訪彎腰一揖。

見島主與汪盼之間氛圍緊張,他借着行禮,忙彎腰拉了拉沈淵衣角,低聲道:“正經點,趕快行禮。”

沈淵輕輕拍下何夢訪的手,抱手一揖,“島主,學生有一事不明。”

汪徊鶴道:“問。”

“我們人神一族飛升前到蓬萊學習,是學習什麽?為什麽而學?”

沈淵的聲音在蓬萊閣中回響。

汪徊鶴道:“神有神格,人有人性,人神一族日後由人飛升成神,自然需摒棄人性。人世污穢,易影響心性,恐貪戀世間繁華而做出與神格相悖之事,入蓬萊島是為了隔絕這些,專心大道。”

沈淵問:“我們又是為誰成神?大道為誰而修?”

汪徊鶴道:“皆以為引渡凡人而修。”

沈淵笑了笑,“即是為了凡人,卻拒絕入世。既然沒有成為過人,體會過人性,凡間疾苦,怎知曉問題根源所在?如此大談服務于人,是不是有點兒……高談虛論?一位神因為害怕影響心性而不入世,是不是也說明,他根本不配做神?”

“你!”汪徊鶴指着沈淵鼻子。

“島主島主,沈淵昨天被雷劈到了,還沒清醒。”何夢訪立即趕到沈淵身邊,向汪徊鶴歉道。

“哼!盡在胡說八道!”汪徊鶴拂袖,招出風雷扇——淩遲,不停地搖扇,朝自己送涼風,才壓下怒氣。

沈淵搖搖頭,對何夢訪說:“我從不胡說八道!現在也清醒得很。”

何夢訪睨一眼淩遲,只恐沈淵再說下去,島主發怒,一扇子下來,後果不堪設想,“說正事說正事……”他低聲勸道。

沈淵置若罔聞。他明白,今天不把理說通了,就算提起瘟疫一事,沒有舉證,汪徊鶴這死板的腦筋也不會信他。

他繼續道:“說到底,放不下神的架子,慣以高高在上的态度看待人間,以神性揣度人性,一切理所當然。其實心裏是根本看不起他們吧?追求表面安穩,對深處波濤洶湧視而不見,再以神的角度說:‘人性,管不了’,實則根本沒想着改變!”

聞言,汪盼訝異地看向沈淵。他從來沒有想過此問題。

人與神,譬如管理者與被管理者,之間的那條鴻溝不可逾越,也沒必要逾越。

這是他從小汪徊鶴就告訴他的。

汪徊鶴與沈淵對視片刻,微微啓唇,終于沒說出一個字。半晌,方道:“你年紀尚小,不明白世間道理,其中緣故一句話說不清。你只憑一腔熱血,又何嘗不是理所當然?”

沈淵朗聲道:“事事需要緣由,事事做不成,有時就是需要一腔熱血。成功與否,至少努力過,無怨無悔!”

“島主,沈淵發現人間某處正發瘟疫,昨天那道雷劈下,連帶那人一并死去。”何夢訪把沈淵拉到身後,面色凝重地道:“他是怕您不信,才……”

汪徊鶴冷聲一笑,“這麽說我還得好好誇誇你們吶!因為你們擅自出島,所以發現瘟疫。”

他話中之意奇怪,讓人一時分不清褒貶。

何夢訪呆呆地立在原地不知道該接什麽話。

沈淵心裏也門清,但還是順勢嘻哈道:“誇就不需要誇了,就請島主批準我和夢訪出島,治療瘟疫。”

沈淵看了眼跪在一邊沉默無言的汪盼,指着他道:“還有汪盼。”

汪徊鶴眉頭微蹙,心中甚是惱火,奈何沈淵先諷人在先,不答應他便是承認其口中所言。

他沉吟半晌,道:“好。汪盼。”

突然叫道汪盼,他先是一顫,才應答,“是,島主。”

汪徊鶴道:“你不是想出島嗎,那便跟他們一起去吧。”

汪盼猶豫片刻,才緩緩起身,随沈淵離開蓬萊閣。

三人走遠,只有汪徊鶴立在原地。旋即,他勾唇冷笑,意味不明地說道:“但願不要被世俗所敗,初心不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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