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0 殘念

殘念

第六十章

是啊，雲初是他當初親自手把手教出來的。

她的劍法，她的修為，都是他看着突破的。

她生動，鮮活，那麽有韌勁，那麽的有生命力。

她怎麽可能，那麽輕易地就沒了？

那日伏淵驟然得知這個噩耗，在突如其來的無法接受下，竟然沒有親自求證事情真假，只匆匆看了一眼，……不！他甚至連匆匆一瞥他都未曾了，就下意識抗拒地離開了符修峰的弟子靈堂。

現在因為這枚傳音球的線索，伏淵仔細回想起來，就越發覺得，他當時之所以那般無法置信，就是因為覺得這件事太過荒謬。

可事實又擺在他的面前，雲初面目模糊的‘遺體’，茂須真人失去愛徒的悲傷，整個符修峰弟子沉痛的佐證，都讓伏淵在那一瞬間猶如晴天霹靂。

就算他再怎麽不願相信，事實都告訴他，那個會笑、會鬧，會耍性子的雲初，就是沒了。

伏淵這時候又想起，那個以魔族身份潛入太行宗的宴扶蘇。

伏淵雖然是個一向不墜情欲的人，但他并不是智商低，相反，他的感知力和天賦，以及對周到人事物的情緒覺知比旁人都要敏銳。

這樣的伏淵，怎麽可能看不出宴扶蘇對雲初的在意。

他相信，宴扶蘇确實是有不可告人的秘密，但他也相信，宴扶蘇在太行宗那段時間，是真的對那個小師妹上了心。

不管是在桃花鎮，還是在臨仙城，伏淵與宴扶蘇兩次交手，都感覺到，他對雲初并沒有殺意。

那如果是這樣，那次妖魔聯手偷襲太行宗時，宴扶蘇就是關鍵領頭人，他怎麽可能會讓手下的人殺了他在意的‘小師妹’。

盡管伏淵很不願認可這一點。

但這個時候，這件事，便成了他很重要的，可以證實心中那個猜想的證據之一。

想到這裏，伏淵朝着符修峰飛趕而去的速度，又加快了些。

此時是夜晚臨近子時，宗門裏的各峰弟子基本都已經歇下了。

除了多增加安排的巡邏弟子，還謹慎地在各處守衛外，放眼望去，太行宗一片綿延的殿宇，都掩映在昏黃的夜光中。

雖然經歷了這麽多事，符修峰弟子确實消沉了一段時間。

但人活着終究是要向前看的，不可能因為遇到什麽挫折傷心事，就一蹶不振。

之前大家總覺得符修峰茂須真人太過老不正經，不着調，但是這次的事情過後，大家才發現，整個峰門的主心骨還是他們的師父。

茂須真人用他一貫風格鮮明的方式，無形之間緩解了弟子們的擔憂和焦慮，也給予了大家振作的信心。

有的人就是這樣，平日裏不顯山不露水，看起來不着調，卻往往能在關鍵時刻顯出重要性來。

這日後半夜，茂須真人好不容易安撫完下邊那群垂頭喪氣的弟子士氣，又親自處理完了畫虛殿的事物。

——沒辦法，宴扶蘇那臭小子叛出師門，以往那些扔給他處理的雜務，現在都得自己親自上了。

半月下來，茂須真人就累得跟個陀螺似的，好幾日都沒好好合眼了，此時好不容易下半夜閑下來，正準備回房去打個盹休息會兒。

就見畫虛殿外一道身影一閃，伏淵突地出現。

“伏淵，這大半夜的，你怎麽來了？”

伏淵步伐疾疾走過來，臉上的神情帶着一種緊繃和瀕臨失态的壓抑，一把扯住茂須真人，促聲道：“雲初的靈燈在哪兒，帶我過去！”

“啥？現在？”茂須真人真是被他突然來的這麽一出給搞蒙了。

“就是現在，立刻，馬上！”伏淵回身盯着他，眼神很濃很黑。

茂須真人被伏淵這神情給愣了一下，然後開始絮叨起來：“唉行行行，好吧，都依你，你要想去看我就帶你去！不過，這大晚上的，你就不能挑個好點的時間？”

他老人家正要休息呢。

伏淵沒有理會茂須真人一路上的念叨，步伐很快地走在前面。

他本就身材高大，手長腳長，走起路來跟帶風似的，茂須真人加了點速度才能跟上伏淵。

茂須真人納悶：“發生什麽事了，你這麽着急？”

伏淵背着手，還是一言不發地往下走着，沒有回話。

符修峰的靈牌供奉堂隔得不算近，在畫虛殿轉過去後還得穿過兩座殿宇。

經過一道長長的回廊，廊柱挂了橘白色的燈籠，光影柔明。

到了供靈堂，茂須真人卻不想進去，他轉頭道：“我們峰門，上至長老下至弟子，大大小小的靈燈都供在這裏了，你自己進去吧。”

這是個沉重的地方，茂須真人每次來了這裏，回去都要抑郁好一陣。

所以，能不進去，就不進去。

修仙界歷來有為隕役修士供靈燈的傳統，因三道輪回，哪怕人死，以其八字供靈，也能為期轉生或是來世攢下一些功德與靈炁。

譬如萬魔窟上的那具被封印的空懸棺，大抵就是萬年前，魔族後代為當年的魔帝立下的供靈。

茂須真人轉身就要走，卻聽伏淵忽然道：“随我一道進去，我要驗證一件事。”

“？”茂須真人疑惑地看他。

下一刻，就不由分說被伏淵帶了進去。

整個供靈堂莊重肅穆，無數的燭臺在一盞盞靈燈前點燃。

每一支燭火，都代表一個死去的靈魂。

伏淵大步進去，很快就找到了下面那一排擺着的，弟子輩分中雲初的供靈燈。

他一把拿起供靈燈，動作看起來并不是要緬懷回憶，而像是要做什麽驚人的舉動，茂須真人連忙出聲：“哎哎，你要幹什麽？”

伏淵看着那盞燭火滢滢的靈燈，搖着頭喃喃道：“這真的是她嗎？我不信，……這不是她，不是。肯定是你當初認錯了。”

茂須真人急得跺腳，想要上前阻攔：“哎喲喂我的祖宗，你快把靈燈放下，那是我自己親手收的徒弟，我還能認錯嗎？況且她當初隕寂的遺體你自己都是親眼見過的，那還能有錯嗎？這靈燈可關系到她的轉生，你千萬別給我弄壞了。”

在茂須真人的緊張下，伏淵的表情反而突然堅定起來，他看着茂須真人道：“雲初不會死，她沒有死，一定是哪裏弄錯了。”

說完，他舉起手，手臂一揚。

在茂須真人的目瞪口呆下，伏淵将那盞靈燈打碎，在靈燈碎裂一地的聲響中，他直接将其中供奉的靈念抽取了出來。

茂須真人：“這……”

然而，伏淵伸手去探那靈念，探到的卻是實實在在的，屬于雲初留下的一抹殘念。

他與雲初朝夕相處整整三個月，又已經有了肌膚之親，她留下的殘念，伏淵不可能認錯。

“怎麽可能，怎麽會這樣……？”

伏淵無法相信得到的這個結果，備受打擊地往後趔趄了兩步。

“造孽啊！！”茂須真人在旁急得捶胸恸喊。

修士死之後，死者的身體，亦或是頭發，衣物，哪怕只是生前用過的法器，只要有她意識留下過的東西，在其死後，都能提取到死者生前留下的殘念，用此最後一抹殘念制作成供靈燈。

所以，要想驗證這盞靈燈究竟是不是那個死者的，只要看一看靈燈裏的附着的殘念是不是她，就可一探而知。

伏淵原本因為談玉軒那枚傳音球，覺得冥冥之中得到了一個希望，但是，當他滿懷希望來到這裏，打碎靈燈驗證他的懷疑時……

事實再次讓他遭受一次打擊。

“不可能，不可能是這樣的！”伏淵還是不願意相信這個事實。

茂須真人見伏淵這副失魂落魄的樣子，也很感慨。

但是事已至此，就算他再不接受，也不能改變什麽了。

“人死不能複生，小徒兒已經去了，伏淵，你就接受事實吧。”

現在，小徒兒的靈燈也被伏淵打碎了，最後哪一點希望徒兒下輩子轉生投個好胎的希望，怕是也沒有了。

茂須真人小心翼翼撿起地上的靈燈碎片，心道，他小徒兒這輩子，遇上伏淵，也不知道究竟是幸是還是不幸。

滿懷希冀的伏淵，再次承受打擊。

這一次，是他親手驗證的結果，已經由不得他不信。

伏淵垂眸，看着躺在手掌心那一節指甲蓋長的黃色燈芯，心髒像被藏劍峰上的冰雪凍住了似的，什麽知覺都沒有了。

只剩下麻木，冰冷，好似已經沒有了心跳。

耳中也聽不見任何聲音，耳膜中，只有好似寒風呼呼刮過的撕哮。

他雙肩緩緩頹了下來，寬大的雙袖垂落，一陣恍惚之間，才看見茂須真人的嘴巴一張一合，好似在他對面不停地激動說着什麽。

伏淵眼前白茫茫一片的狀态持續了許久，眼神聚焦了好一會兒，才慢慢回神，聽到茂須真人說：“你快把燈芯給我，興許還能在殘念消失之前挽救一下靈燈。”

也不知道茂須真人是怎麽把燈芯拿回去的，伏淵面無表情轉身，拖着沉重無比的步伐，一步一步朝着供靈堂門外走去。

茂須真人手裏扒着靈燈碎片，抽空擡頭，看了眼伏淵緩緩離去的背影，竟感覺到了一絲無聲悲怆。

“仙君，你怎麽哭了？”

小狐貍從伏淵的懷中衣袍鑽出來，揚起腦袋看向他。

小狐貍不知道發生了何事，但是它能感覺得到，仙君周身盈繞着一股難以言喻的悲殇。

“我有嗎？”伏淵怔怔擡手，摸了下自己的臉頰。

摸到一絲冰冰涼涼的東西，他遲鈍地反應了下，低頭看着手掌。

哦，原來這就是眼淚啊……

伏淵神情麻木地往前禦行，腳下是烈烈狂野的風，臉龐被太行山上空子夜後的風吹得有點僵硬，他不知道此時此刻自己臉上是什麽表情。

“仙君，我們這是要去哪兒呀？”小狐貍鑽出來問他。

“去藏書閣。”

“我們去那兒幹什麽？”小狐貍天真無邪地問。

伏淵沒有停下，只是低頭看了一眼小狐貍，那一眼，仍舊透着執拗和堅定。

即便親自證實了那靈燈上的殘念的确食欲雲初，但伏淵還是不死心。

心妄也是心念，既是念，也是識。

既然他可以生出心妄，為何不能将這心妄供養出真實生命來？

藏書閣的上古典籍裏，一定有記載這種辦法的法術。

哪怕只是禁術，他也想要嘗試一下。

或許，是現在伏淵的心妄中想要見到她的執念太強，小狐貍雪白的身子一閃，突然又幻化出雲初的樣貌來，輕盈得像一團青煙，依戀地蜷偎在伏淵的懷中。

伏淵擡手一攔腰，便将他的‘心妄’抱了起來，掠身飛去了藏書閣。

伏淵來到藏書閣三樓靈虛境，翻找那數十萬的典藏法籍。

上一次他查找鬥轉靈魂之法時，好似就在哪裏瞥見過一眼，萬年前的魔族，就曾有養心魔成傀的記載。

萬年前，曾有一位仙界修士，不知何故，生出了心魔。

而那些修士，卻在一日有一日與心魔對抗的日子裏，與自己的心魔生出了異樣的情愫。

後來，那個上古修士以身墜魔，以自己的身體為蠱，将他的心魔養出了實體肉身。

這個傳說，或許只是哪個三流說書散修撰寫的異志畫本，但也有可能是根據真實發生的故事流竄記載而來。

時間太久，已經無從考證。

但只要有一點點希望，伏淵都願去試一試。

終于，伏淵在靈虛境中那數之不盡的典籍裏，找到了那本殘破不全的關于魔族的記載。

伏淵立刻認真翻看，一字不漏。

他果然沒有記錯，當時确實是看到過這麽一則短短幾行字的記載。

在伏淵做這一切的時候，他的心妄‘雲初’，就如同從前他們在這裏打坐修煉時一般無二，百無聊賴又調皮地捧着雙頰看他。

伏淵将眸光從那本上古典籍中移到心妄‘雲初’的身上，一直沒有表情的臉上，突然笑了。

心妄‘雲初’歪了歪頭，“仙君，有什麽高興的事嗎？”

伏淵溫柔點頭，然後伸手過去，撫了撫對面少女的臉頰，指尖落在她懵懂的眼角下，說：“嗯。”

他的黑眸深處，帶着一些隐隐偏執的瘋狂，決然：“阿初，我找到辦法，可以将你複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