8 初見

初見

已是深夜時分,晚香苑內明燈晃晃,光暈宛轉傾瀉于積雪之上,滿苑的枝叉枯梨,仿佛又回歸了春日。

傅春望握劍行色匆匆,掀開琉璃珠串編綴的掩簾,又往裏走,屋內藥香袅袅,裹着冬夜裏的寒氣遠遠的便灌入心肺,山水伏鹿屏下隐隐約約勾勒出一個人影來,正低聲輕咳。

傅春望立住,躬身道:“王爺,事情都辦妥了。”

明燈下,殷如墨半坐在榻上,如鴉羽般長發散在身側,又因肩上披着白色狐裘,更襯得臉色蒼白。

手中正端着剛煎好的藥,熱氣籠着濃烈的藥味席卷而來,他是聞慣了,倒也不含糊,仰頭,便将那苦得令舌尖發顫的澀藥,一飲而盡。

這才擡頭看傅春望:“人呢?”

傅春望垂首道:“那孩子鬧得厲害,我擔心诏獄的人發現,給他喂了藥,如今正睡着呢。”

“馮家的人可有動靜?”

傅春望回道:“王爺放心,此事辦的隐秘。”

他低眉,想不通王爺為何以身犯險去救一個罪臣的孩子,通敵之罪非同小可,雖有萬全之策,也難保東窗事發,一旦叫人發現,依着皇上的脾氣定會嚴懲王府,當下朝局不穩,哪個臣子不是自保為主,何故要去觸犯皇上逆鱗?

殷如墨将藥碗輕放在案幾上,修長微白的指骨壓在案邊上,正欲起身,卻不知怎麽的,又咳了起來。

傅春望連忙給他順氣,關切道:“旁人的命再重要也抵不過王爺的命,王爺操勞之時也莫忘了照顧好自己的身子。”

殷如墨咳了一會兒,才起身道:“此事你辦的妥當……”

傅春望伸着胳膊為殷如墨搭力,面有愧色的道:“只是那孩子,到底是受了刑,诏獄那幫狗奴才,連個孩子都不放過,平日裏也沒見辦事多利索,一到這殺人上刑的活倒是麻溜的很……”

說到此處,他擡眼看向殷如墨道:“我與春安去的時候,剛上過夾棍,想來也受了鞭子,我見他身上傷處不少,便塞他吃了藥睡了……都是些皮外傷,倒是他父族的那些人,怕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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話至此處,傅春望便不再多言了。

殷如墨自然知道那些人會是什麽樣的下場,若家在朝中位高權重,早有人心生妒意,此次入獄,縱使注定再無翻身之日,也必會有人要他們不得好過。

可惜他不是菩薩,也沒有翻手為雲覆手為雨的本事,能救下一個,已是不易。

他撩開珠簾,門外霜花壓彎枝頭,徒留滿院梨花白。

冷風裏,他捂嘴輕咳:“那孩子……在哪?”

傅春望回道:“在西廂房內。”

殷如墨擡腳正要跨過門檻,便被傅春望攔住了,“王爺這是做什麽?夜裏涼,您身子骨不好,明日再去看也不遲的,再說這會兒晚了,還是早些歇息吧。”

“無妨。”殷如墨披緊了狐裘,緩緩道:“左右我也不困,去看看那孩子吧。”

傅春望勸不動他,心裏頭擔心,便趕緊跟上去。

如今正是深夜,雖一路明燈,但府裏的人大都睡了。

西廂房外,只有一個小侍從守着,大約是入了夜,困得緊,正倚着門欄打瞌睡。

殷如墨倒也沒叫醒他,便悄聲進了屋內。

他一眼便看見床榻之上的孩子,眉頭深鎖,衣裳褴褛,滿身傷痕,稚嫩的小手血色淋漓,死死揪住衾被,血水從指骨中滲出,染紅了衾被。

他卻似毫無知覺一般,揪得越發的緊。

殷如墨眉頭微蹙:“怎麽傷成這樣?”

“都是诏獄那幫畜生幹的!”傅春望道:“不過王爺放心,春安已經去請華先生了,想來快到了。”

殷如墨坐在床榻邊,看着這張頹唐的臉,淤青累累,再沒了昔日的張揚肆意。

他不知道為什麽,在此刻,忽然生出了猶疑來,不知道自己這麽做到底對不對,救下若為求,于他而言,到底是對還是錯。

可若是不救,殷如墨卻是于心不忍。

指骨間的血滲得越發的多,若為求緊緊揪住衾被,他輕啓唇,似乎在嘟囔着什麽話,殷如墨彎下腰來,正聽見他低聲的呢喃:“娘……”

原來是做夢了。

夢中,他看見若家的大門裏,神色駭厲的錦衣衛動作蠻橫的将若家的人,一個又一個的押進囚車裏,再沒有了往日的讨好與乞笑。

若為求被迫穿上單薄的囚衣,他才八歲,麻繩緊緊的束縛着他瘦小的身軀,他步履維艱的踩着風雪往前走。

他凍得鼻尖發紅,卻仍費力的伸手,繩子撕勒着他的脖頸,他不管不顧,執着的要拉住娘的手心,似乎只有這樣,才能在這身陷囹圄之際,獲得一點兒微末的安心。

眉宇間那常年身為門庭貴子的放肆任意,在此臨危之際,已被滿門的凄嚎與哀哭,擊碎了個幹幹淨淨。

若為求緊緊握住娘的手,忍不住問道:“娘,咱們是不是要死了?”

他的眼睛緊緊的看着娘,好像娘只要回答個“不”字,一切就都有轉機,一切就都可回頭。

即使在外人看來,他在此刻說出這樣的話,是多麽的可笑,可是娘仍然溫柔耐心的回道:“廷兒,你記着,絕境處總有逢生路……”

“啰嗦什麽,趕緊走!”

負責押送錦衣衛神色不耐,幾乎是以一種毫不客氣的蠻力,将若為求拖拽進囚車。

他手腳粗魯野蠻,若為求不堤防,一個趔趄便摔在地上。

若為求疼得呲牙咧嘴,趴在地上,一側臉貼着青石板,目光下是長長的,經久長鋪着的青石地,它好長好長,好像永遠也望不到盡頭。

他下意識的想站起來,斥責這個不長眼的狗奴才,誰知又在這猛一瞬間遭受狠狠的一擊,那裹着馬.屎臭般的腳底,就這麽堂而皇之的踩在他的臉上,那錦衣衛狠狠地,反複地、蹂.躏着他的臉,細碎的污泥就這麽簌簌的掉進他的眼睛裏。

他眨落眼裏的污泥,歪頭看見那錦衣衛高昂着頭,腰間的繡春刀折射出的寒光,像是要将他四分五裂的劈開,又聽見他諷笑說:“爺的腳可不是誰都能賞識的,今日是爺爺擡舉你,嗯?若小侯爺?”

他發誓,只要他還有機會,總有一天,他一定要叫這些人碎屍萬段!

“華先生,怎麽樣了?”

若為求迷迷糊糊間,依稀聽見耳邊有人說話。

“不必擔心,都是些皮外傷,等會兒拿些金瘡藥敷上,至多半個月便可好全,只是手傷的重,恐怕要再多養些時日了。”

若為求緩緩睜開眼,引入眼簾的是個白衣少年,他散着發,披着狐裘,雪白的裘衣襯着側臉,像是擺在玉器坊裏精心細琢好的玉雕。

若為求正要開口,倒是傅春望眼尖,見他睜開了眼,喜道:“你醒了?”

殷如墨下意識的轉過臉,若為求這才看清了他的樣貌,那是一張好看的臉,只是面色中纏了些病氣,可縱然如此,那張臉也依然似玉照人。

殷如墨緩緩坐至塌邊,見他盯着自己瞧,想來他對自己或許有所戒備,便莞爾一笑,道:“不必擔心,此處是我的府邸,不會有旁人知道,你,安心在這裏養傷便是。”

他模樣好,眉目溫潤,又笑得柔和,便更顯得親善,莫名的叫人忍不住相信他。

只是若為求并非尋常的孩子,更何況此刻他心心念念若家的人,多不出旁的心思來去細想這些人的意圖。

“讓開,我要找我娘!”

若為求掙紮着要起身,只是這一動,牽動整個身子,渾身便如散了架一般,四肢百骸如碎骨般的疼。

他疼得抽氣,龇牙咧嘴,不曾想,因臉在诏獄時,受了獄卒的幾個大巴掌,這一抽氣,臉也疼得厲害。

“別亂動!”殷如墨握住他的手腕道:“你這樣不聽話,傷不好,怎麽去見你娘”

若為求身上仍疼得厲害,可是他仍舊不管不顧,他想起诏獄裏的那些錦衣衛,他們個個手段毒辣,恨不得讓他們若家當即便死。

他想不到,他們還會怎樣對待娘還有哥哥,他只是執拗的想回去,想回去見娘。

他手撐着床沿,呲着牙,忍着碎了骨般的疼,使出全身的力氣坐起身來,可是他手指傷的重,壓根使不上什麽勁,傷口反倒因撕扯着,裂得更深了。

若為求一下失了力,手肘一彎失了空,人一歪,正撞到殷如墨的懷裏。

殷如墨眼疾手快接住若為求,手環着,将他半圈在懷裏,但胸口卻因這猛然的沖勁,一股郁結環繞在肺間,他一面伸着手抱若為求,一面歪過臉低聲的咳,手肘也跟着顫。

他身子骨不好,雖有病根難治,卻也不過是日常咳得多罷了,咳也不過肺,只低低的輕咳,旁的也再沒別的了,但這猛然一撞,卻撞得他胸口壓抑,臉也咳得微紅。

好半天,殷如墨轉過臉來,輕聲問:“磕着哪了?”

近身侍在一側的傅春望見王爺如此,心生急切,插話道:“你這個孩子,我們王爺的話你是沒聽見嗎?都和你說得清清楚楚了,你回去也沒有用,我們可是費了大力氣,頂着殺頭的兇險将你救回來的,你以為這是在幹什麽?陪你玩家家酒嗎?你可別忘了,你娘和你說的話。”

一通話,只有最後那句點醒了若為求。

是了,娘的話……他這才想起來。

那天晚上,那個和他模樣相似,年紀相仿的孩子,替他入了獄,他被這些人帶走之際,娘緊握住他的手說:“廷兒,你如今是我們若家唯一的希望,你跟着他們走,走得越遠越好,娘別無所求,只希望你往後一生順遂,記着,忘掉若家的一切,好好的活下去,你記着,忘掉若家的一切,一定要記着……”

牢籠之下,娘滿面淚痕的臉就那麽嵌在那欄杆間,她緊緊的握着鐵欄,不停的對他說:“忘掉若家的一切,好好活下去……”

死是天底下最簡單的事,刀一抹,不過一瞬,難得,是活。

若為求掙紮着的右手忽然垂了下來,他想起娘,好像混身的力氣都被抽了去。

他歪過了頭,臉背過明光,背過燈火,隐在殷如墨的臂彎裏,那兒窄小,卻足夠他掩藏那不輕易展示在人前的軟弱。

示弱是留給寵愛的人,可是沒了他的爹娘,沒了他的同胞哥哥,他的示弱給誰看呢?又有誰寵着他順着他呢?

殷如墨忽覺懷裏有些涼意,他低下了頭,卻微怔住了。

若為求的臉不知什麽時候埋進了殷如墨的懷裏,他緊閉着眼,一言不發,像是睡着了,只是搖曳的燈火流轉于他的臉上,眼角閃爍的淚光出賣了他。

傅春安似乎察覺到了什麽,伸長了脖子看若為求問:“你怎麽了?方才不是還狂得很嗎?這會兒怎麽不說話了?可是想明白了”

殷如墨攬緊了若為求,擡眼,輕聲道:“都散了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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