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7 癢

“若家的屍首已全部找齊,只除了——”

傅春望頓聲,大約是沒辦好事,一臉愧色。

金桐底座的燭臺下,搖曳的燈火浮現出殷如墨略顯蒼白的臉。

他拳頭捂嘴輕咳,細心雕刻的紫檀木雕碎屑随着手腕的牽動簌簌而落,他咳的面色微紅,頭也未擡:“除了什麽?”

傅春望垂首道:“除了若家的長子……”

若家長子,說得正是若為求的哥哥,若朝延。

殷如墨眉頭微皺,頓了手,側眸看他,聲音沾着咳過的啞:“一個孩子,難不成能憑空消失了。”

傅春望急忙解釋道:“我也覺得奇怪,派去的人找了好幾日,只是四處找遍了,一百二十一口人已全部找齊,只剩下那孩子,怎麽也想不通。”

那亂葬崗雖然一片狼藉,但今日新扔的屍體一眼便能識出來,他領着人在附近找遍了,竟然連個孩子都翻不到。

想來是擔心殷如墨多慮,傅春望又稍加猜測說:“想來是身形小,那些個奴才運屍首時沒注意,掉了哪兒也不無可能。”

殷如墨淡淡道:“再派些人去找找吧。”

“是!”傅春望垂首,握劍便轉身離開。

“回來。”殷如墨叫住他,鼻息裏嘆了聲氣:“買個大塊的地,都厚葬了吧。”

傅春望知道自家王爺心善,沒多問,低聲回了句:“是”。

屋內只剩下殷如墨頭頂燭火的搖曳聲,不知道想到了什麽,他正雕刻的手緩緩頓住,木屑簌簌而落,他眸子若有所思的頓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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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個歸廷,一個朝延。

可見若為求父親若時垣對朝廷的忠心不二,偏偏人性多變,即便當年滿腔熱血揚言要誓死報效國家的初心,終究會随着時間推移,而漸漸被塵封。

身為長子,若朝延并沒有若為求的鋒芒畢露,有的确是長者厲聲教導下的小心翼翼和端正謹慎。

在那盛放如花,輕輕搖曳的燭火裏,殷如墨不知道怎麽的,恍惚看見了當初在寶華寺的一幕。

他清晰的記得若為求策馬長奔的模樣,即便他年紀尚輕,可個頭已經直逼成年人,瘦長的身段,一身的錦緞華服,笑意放肆而耀眼,滿眼洋溢着自信,吹過他的風仿佛都是自由的味道,無邊無際,無窮無盡,呼嘯着,想往哪吹便往哪吹。

那是殷如墨隔多久,也無法忘記的場面。

也是自幼時,便魂牽夢萦的模樣。

他也曾做過馳騁天下,泛舟湖上的夢,滿目河山,他不再纏身于皇族所帶來的枷鎖,不再為不得已而違背本心,不再委身于這惡意盈盈的宮門裏。

只願那曾吹過若為求的自由的風,也吹一吹他。

他不知道自由是個什麽滋味,倘若有幸得之,必然以珍寶貢之。

或許是思緒太多太亂,殷如墨也沒什麽心思再放在這紫檀木雕上。

他起身,随意的披了件大氅,推開門出去。

門外夜色空明,似清水洗盡的夜空格外的明亮,蒼茫大地因積雪呈現着淡淡的蒼白。

殷如墨不知不覺就走到了若為求的門外,回廊的穿堂風帶着濃烈的敵意,大氅也被吹得微微翻飛,殷如墨心肺處席卷而來癢意,他正要低聲的咳,卻忽然怔住了。

透過掩着的窗縫裏,他看見若無求倔強的臉,額頭的汗珠在燭光下呈現着反光感,像一面鏡子清晰的照射出若為求不甘心的眼。

那雙眼,昏暗、陰沉——

像是被逼在山崖處的白兔,因為過度渴望求生卻因自己的無能而流露出的憤怨和不認命。

負重時手掌傳來的疼痛,讓若為求全身五官都為此付出代價。

大約是無人再側,他毫不隐忍的展現出自己最原始的一面。

他呲着牙,手抖如篩糠,想來對于他而言,這樣的重量已經萬分的吃力,臉上神情猙獰,才不過撐了一瞬,手已支撐不住。

“咚”的一聲,燭臺滾翻在桌子上,若為求又慌亂的去扶正。

殷如墨站在窗前,他明白若為求的不甘心,也明白他的要強,他知道自己不該開口相助,而是不動聲色的沉默。

若為求并不甘心就這麽如此,又接着伸手擺弄燭臺,反反複複,燭臺摔在桌案上的悶聲清晰在耳。

夜晚本就極易躁動,又加上清晰的看明白自己是如此的廢物,他氣的沖桌子狠狠踢了一腳,可腿上又有傷,一腳猛地下去,力道又反彈到腿上。

他咬牙疼得下意識的“嘶”了一聲,而後像是洩氣般的坐了下來,一動不動,腦海裏翻湧着萬千思緒。

“這屋子裏怎的這樣寒。”殷如墨若無其事的推開門,倒被這屋裏的寒意冷得打了個寒顫。

聽到他的聲音,若為求有些意外道:“靜王爺……你怎麽來了?”

想來是将要入睡了,屋內只點了一盞燭燈,昏昏暗暗,若為求的臉半明半暗,倒忽然看不清臉色來了。

殷如墨笑意淺淺:“怎的,不歡迎我?”

若為求知道他是玩笑,沒答,轉而問道:“有什麽事嗎?”

“沒什麽,來看看你。”殷如墨坐下來:“春安回去了?”

若為求:“嗯。”

殷如墨着了一件青色大氅,裏衣卻有些單薄,隐隐約約露出瘦削的胸膛,才坐下,身子便又跟着抖着咳。

燈下微紅的臉,夜色下的旖旎仿佛只為等待這一張豔絕的臉,微垂的長睫流轉着晶瑩瑩的光,忽而一擡,瑩光乍洩,動人般奪目。

“看什麽呢?”殷如墨咳了好一會兒才擡眼。

縱使是看多了美人,若為求也有些微微怔然:“其他人呢,你是自己一個人來的嗎?”

殷如墨溫聲笑道:“只到你這來,難道還要人陪着一道嗎,我不過是身子骨弱了些,又不是癱了。”

若為求倒沒什麽閑心思,擺弄着燭臺:“有人陪着自然好些。”

殷如墨看他興致缺缺,知道他是還在意剛才的事,并不點破。

他端着桌子上的燭臺,笑意淡淡的側眸:“過來。”

“嗯?”

若為求一頭霧水,不知道他想幹什麽,慢慢吞吞的往裏走。

這間屋是殷如墨從前曾用過的書房,後來因他身子骨越來越不好,這書房又過于的遠,便荒廢不用了。

若為求還從來沒曾仔細打量過這裏,這才發現,這裏陳設頗有些文人墨客的閑情雅致。

紫檀木的書案前放着不少卷軸書本,他走近了,鼻子裏缭繞着淡淡的檀木香,混着殷如墨身上淡淡的藥味,竟然有些沁人心脾。

若為不經意的多嗅了兩下,想不通明明華先生的藥那麽刺鼻,為什麽沾在殷如墨的身上,差別卻可以如此不同。

書案後的陳設十分簡單,書櫃裏只放了些古籍書冊,連個裝飾用的瓷器都未曾擺放。

“在看什麽?”殷如墨側眸看他。

若為求搖搖頭,望着身後琳琅滿目的書冊道:“靜王爺很喜歡看書嗎?”

殷如墨溫聲道:“打發時間的閑散興趣罷了。”

接着端着燭臺,四處的翻找,一邊找一邊口裏還道:“去哪了,應當放在這裏的才對。”

他又傾下半截身子往地上找,暗淡的燭光瞬間從若為求的眼前消失。

他忽然被置身在黑暗裏,有些失神的怔然。

無窮無盡的黑吞噬,而那光亮似乎離他很遠很遠。

很快,殷如墨的一聲:“找到了。”

瞬間将他的神思拽了回來。

若為求扶着書案的一角,彎腰低頭往殷如墨的燭光裏看:“是什麽?”

殷如墨撿起掉落在地的筆,端着燭臺轉身道:“從前練字……”

他嘴角還含着笑,一轉身,正撞上若為求的臉,兩個人都愣了一瞬。

昏黃的燭光突然清晰的映照出二人的臉,若為求第一次這麽近的靠近殷如墨,他的眉目透着一股恬靜溫潤,但卻似細細勾勒出的淺绛山水,素雅青淡,明快透澈,萦繞在鼻尖的淡淡藥草香,更像是纏繞于畫上的淺淺素紙香,離遠了便煙消雲散,可再細細回想,仿佛又在眼前揮之不去。

安靜了一瞬,倒是殷如墨先開了口:“拿好……”

他将手裏的筆遞給他,眼神點了點,示意他。

一只毛筆而已,若為求覺得殷如墨實在小瞧了他,忍不住出聲道:“我怎麽會拿不了這個。”

殷如墨笑了笑,沒跟他多言,緩緩站起身來,将燭臺放在桌上,從擺放好的書冊裏,抽出一張宣紙來,眉頭微挑,側目與他溫溫和和道:“聽聞若時焉的字有當代大儒林寒之之風,你自小是跟在你叔父身邊長大,他可曾教過你?”

若為求颔首:“自然教過。”

說完,他猜測道:“你是要叫我試試嗎?”

殷如墨笑了笑,并未回答,從若為求手中奪過筆,筆尖輕點了點他的額頭:“這回你可猜錯了。”

他含笑的眉目像盛開在月色下的昙花,在眸中一剎那定住。

若為求忽然感覺到,剛才那細細長長的毛筆尖的觸感,突然再次在額間莫明傳來,有些酥酥麻麻的,他擡手去找,可卻怎麽也找不到,哪哪都不大對勁,像是抓不着又撓不到的癢,好像知道在哪可卻總也找不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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