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 羞愧(一更)

羞愧(一更)

入夜的冷水更透着滲入骨髓的寒,侍奉在側的傅春安正端着銅盆,忍不住道:“王爺,還是叫我來吧。”

暗淡的燭光正映照出,一雙似青竹修長的手指,泡在水中像散發着瑩光的一朵開得正好的花。

“無妨。”

殷如墨擰幹了巾帕,側身正低下頭去,或許是那水中寒意傷人,剛俯身下去,又跟着低咳了起來。

傅春安急聲開口:“王爺,他的身份如何值得你細心照料,還是讓我來。”

冰冷的巾帕緩緩擦着若為求的面頰,殷如墨傾下身的影子,似一塊并不規則但卻透着柔光的玉珏:“都是世道下的可憐人罷了,何至于分出個高低貴賤來。”

傅春安沉默了,他恍然聽明白了這句話,心裏也不得不認同。

皇上性情暴烈,朝堂人人自危,即便位高權重,生和死也不過是天子口中輕飄飄的一兩句話罷了。

枕幹淨的巾帕輕搭在若為求的額頭上,殷如墨伸手試了試他面頰的溫度,低咳了兩聲:“這孩子怕是一時半會兒醒不了,你早些歇息去吧。”

“我還是陪王爺一道守着吧。”

傅春安雖然粗枝大條,但心裏十分清楚王爺的好心,他是這世上難得一見的大好人,當初他和傅春望在雪裏瀕臨絕望幾近身死的時候,也是他将那華貴馬車讓給他二人,自己則和馬夫坐在車外。

那時候他才多大,十四五歲——

一個十四五歲的少年,卻能有這樣的善心,有時候傅春安也想不明白,為什麽身為皇族之人,流淌着大鄢最尊貴的血,他的身上卻從未見過身為皇族與生俱來的傲慢與狠辣,有的卻是歷經歲月的溫和與從容。

有時候,他真的想不明白。

若為求臉色蒼白,後背被粘膩的汗沾濕,渾身像是落入了水中,透着濕漉漉的水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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夢裏一會兒看見人高馬大的儈子手,惡狠狠的揮下刀,那刀光比雨夜裏劈入屋裏的閃電還要刺眼,還要熾白。

一會兒又看見娘的頭顱從高臺之下滾落的影子——

猛然間,他像是沖出河面的溺水者,大口的喘着粗氣,殘喘般的吸食着逝去的呼吸,

屋內僅燃了幾盞殘燭,所見之處皆是昏昏暗暗,但眼前的殷如墨卻格外的清晰,好像這屋內殘燭所營造出的點點明光,都被用來襯托這暗夜裏僅有的絕色。

他阖着眼,模樣頗為頹唐的倚靠着床欄,臉色裏也稍顯了些許疲憊。

若為求後背濕得厲害,下意識的想要翻個身子,卻突然感受到身側傳來的觸感,怔了一瞬的垂下眼眸來,待看清後,卻又猛然間愣住了。

他意外,卻又有些情理之中的發現,身側床榻上,正安然的牽着一雙手。

幾乎難以分辨大小的一雙手,一只來源于他自己,另一只則是來源于眼前燭光暗淡,卻又格外清晰的殷如墨。

雖然昏睡的迷迷糊糊,意識慘淡,但他卻在那僅剩幾縷殘識的意識裏,感覺到有一股強大的暖意從手心裏傳來。

若為求幾乎很快就發現是有人握住了他,他不知道為什麽忽然感覺到身體裏注入了一股奇異的力量,很想睜開眼看清這人是誰,可無奈眼皮太過沉重。

若為求鬼使神差的捏了捏殷如墨的掌心,黑暗裏他看不清,只覺得軟軟的,像小時候吃過的糍粑糕一樣。

殷如墨睡意淺,這一折騰,下意識的便睜開了眼:“醒了?”

他的聲音有着剛清醒時的沙啞,若為求怔了一瞬,沒想到他會醒來,寡言道:“嗯。”

殷如墨傾身靠近,大約是因燭光過暗,躺在床帷裏的若為求的身影也并不清晰。

殷如墨伸手摸索着,明明他的手掌是那麽冰涼,但若為求卻詫異的發覺,那透着冰涼感的掌心,就好像是掠過冰窟的一縷暖風,在這暖意決絕的冬夜裏,格外的溫暖。

他摸索了好一會兒,才摸到了若為求的額頭,伸手搭了片刻,沉吟道:“熱退了。”

若為求意外道:“我病了?”

殷如墨伸手提他掖了掖被子,溫聲道:“嗯,好在只是個溫熱症,華先生不在,否則一時半會我也難尋法子。”

“哦。”若為求沉默了一瞬,又擡眼看他問:“你在這是為了守着我嗎?”

殷如墨輕聲笑:“若是不為了守着你,難道是為了在這等天明嗎?”

若為求沉默了,一雙眼睛一動不動的盯着他看,卻不知道該怎麽開口。

他身子骨那樣弱,外頭又下着大雨,他是什麽時候來的?冒雨來的嗎?淋雨了沒有?

明明自己如今的身份這樣的卑劣,病就病了,他卻來守着他,是不放心,擔心他死了嗎?

他腦子裏閃過無數個念頭,想不通殷如墨為什麽這樣的惦念他。

他是皇族是王爺,能舍命救他,保他平安已經是仁至義盡了,但他卻不顧身份,願意這樣誠心誠意的待他。

猛然的,一股煩躁、羞恥、愧疚的情緒湧上若為求的心頭。

他想起那個雨天,當日殷如墨撐傘來尋他,他明明知道他是誰,明明深知自己的意圖,卻還是故意的借着那三分迷糊勁,叫出了那聲義父。

他怎麽會不知道他是誰呢?

即便昏沉迷糊到,幾乎難以分清現實與夢境的意識裏,他仍然清晰的認出了殷如墨,清晰到幾乎在一瞬間裏,屬于人性幽暗複雜的心思,仿佛頃刻間掙脫牢籠,壓抑不住的像蠱惑的附靈,侵蝕着他的大腦。

他是否真心而純粹的想叫他這聲義父呢?

他不過是借着那夜的雨,借着當日淚水裏的凄涼,借着那張青澀面容裏的無助,利用了殷如墨。

可今日,就在剛才,這些回憶突然的浮現在腦海裏,他猛然間想到這已經快要忘卻,甚至因為過于卑劣而羞恥到被意識塵封的心思。

他突然的懊悔,羞愧。

他恥于想起那天對殷如墨産生的壞心思,更厭惡自己曾在這張純真的面孔下暗藏的複雜心眼。

他是全心全意的待他,而他竟有這樣多,這樣多的念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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